章〇九 奇也怪哉 下
“呀……”
灼熱由頸下升起,燙得石生咿呀大叫,卻方張開口呼出一聲,就覺頸下那股子灼熱好似一道滾流,倏忽疾下,直抵前胸,轉瞬之間就如潑開的沸水一般,蔓延開來。
當下就不僅是閆光捉住他的脖頸並不動手,反而哆嗦着顫聲喃語,旋即怪叫起來,而是這對名義上尚有同門師兄弟之誼的二人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態,一齊怪聲呼叫不絕。
隨石生一同來的那三頭猛獸,早已受了重創,眼見是不活了,而那一干雲嵐宗後輩弟子目睹這一幕,當即怔在了當場,滿目不可思議之色,卻是不知所措了。
石生雖然被燙得哇哇大叫,但是很快就感覺到了閆光抓住自己脖頸下的時候,恰好抓在了那枚自幼便懸於他頸下的古怪石頭。而這塊石頭,他自己自然是不知,卻是自他被攜入山來時,便銜於口中的一枚古樸奇石,雲揚子替他取這名字,也是由這枚石頭而來。
當是時也,他直覺對方捉住了自己頸上這塊石頭,就有一股洶涌浩蕩的熱流,直如沸水,甚或猶要甚之地從對方手上涌來,經那石頭,灌進自己身體裡。
不消幾息之間,石生直覺胸膛鼓盪,臟腑如被燒灼一樣得刺疼,更兼腫脹一般澎湃起來,好不難受。
他啊呀一聲大叫,就要奮力掙脫開來,然而再要揮臂蹬腿之時,卻哪裡還有這力道,只覺肢體皆軟,竟是不能舉動分毫!
他自是不知,雖然自己這廂痛楚萬分,正捉住他的閆光,卻是更爲震驚乃至震駭、震顫——他全身都在震顫,不僅僅是落在衆人眼中的由髮梢至指節,而是由身軀深處,他修道練氣近乎百載,凝聚出一輪仙家丹元,都在劇烈地震顫着。
練氣士引氣入體,凝練真氣,繼而蘊養道胎根基,歸於內景丹元,凝練罡氣,成就丹元,這纔算是功行至修仙之正道,一舉踏入丹元圓滿,接下來便是那元神之境,長生久存之道。所謂丹元者,仙家經藏《黃庭內景經?心神章》中有云:“心神丹元字守靈”,丹元又異曰丹田。
想那渺渺太古,天地未開,清濁不分之際,天地寰宇便如一輪元丹,故而練氣士修持大道,凝練天地之氣,以成就一輪丹元爲正道,而所謂田者,畜也,又謂元者,本也,或曰初也,是故修道人以元爲本,練氣士以丹爲根。
練氣士成就丹元,達到引氣入體之極致,那臍下三分,方寸丹元之地,就是一身修爲,百載艱辛之所在了。無論修持的是仙道,魔道,妖道或是其他諸般法門,盡都如此,一身真元盡在丹元。
而此時此刻此地此境,也曾見識過許多好大場面的閆光,卻是心如潮涌,意如狂濤,蓋因他修持了整整九十有六載的道基,丹元之中的一股精純真元,竟然完全不受自己駕馭,直如那煮沸的水中逸散出來的蒸汽,無論如何也收攏不住,終究是飄飄渺渺上升而去,順着身軀經脈竅穴,直抵抓住石生的那條手臂,奔涌了出去。
自己一身真元,一出手心勞宮,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似自己抓住的根本就是一個無底深淵,無論多少的洪流,都灌輸不滿!
短短一瞬,閆光就驚得三魂上竄,七魄皆冒,驚駭欲絕。
修仙路,多崎嶇,千載百歲苦功,一夕不敢稍遜,唯恐心血化作流水,身滅道消。對於一名修道百年,已然成就丹元的練氣士而言,丹元之中本命真元,實與性命無異。
試想百歲苦功,若此時卻如流水一般,一瀉而去,而失了丹元之中本命真元,不提修爲大降,看此刻光景,他竟無法阻止,說不得少時之後,閆光百年修爲,就要盡去了,此無異於是將他打回凡人,與死何異?
死可不懼,由神仙一般的練氣士打落塵埃,成爲世俗凡人,纔是可怖,而這個緩慢且痛苦的過程,尤其令人心寒恐懼!
閆光裂開嘴來,目露恐光,一種近乎死灰一樣的顏色,在他的眼底蔓延開來。
短短几次呼吸的功夫,他的一身修爲,竟是已然去了三成!
這個可怕的過程依舊在繼續,他終於發出慘烈的嘶吼……身後衆弟子已被驚呆,不知這位閆光師叔或是自家師尊這是怎麼了,然則視這情形,分明是在與這位素來聞名於雲嵐山上的石生小師叔交手一剎,竟吃了大虧,甚至無法抽身,陷入了大危機之中。
有眼力明銳的看出了箇中奇詭古怪,然而這兩人正在交手,哪裡是他們身爲後輩所敢妄自插手的?況且閆光素來性情暴烈,動輒訓斥晚輩,衆弟子實是懼怖於他,而至於這位石生小師叔,那卻是宗主夫婦的養子,與雲卿卿小姐一樣,甚得宗主與諸位宗老之寵溺,而若不是得了師尊一件好法寶,更被喝令訓斥,那個王成安卻也是萬萬不敢就對石生出手的……
是以,閆光似乎在這一剎時的驟然變故之中,似乎要失卻所有的生機了。
石生尚且不能舉動,他卻更是除了張口嘶吼,連動舌說話都不可能!
四成,五成……
這是何其可怖的速度,閆光百年苦修,竟如流水一樣,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了,不需片刻光景,他那丹元之中,就要涓滴不剩,徹底成爲凡人……甚或,連性命,也將有礙。
石生卻並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自己灼熱難耐,胸間鼓脹起來,直如充氣一般。他身軀也以動彈不得,見閆光奮聲嘶吼,於是便也昂起嗓子來,暴躁狂嘯。
這一對在呼嘯,頓時就如兩道無形蛟龍直(和諧萬歲)插天際,寥寥闊闊地震盪開去。
雲嵐宗上,無數人一瞬震驚,更有閉目靜修之中的幾人,忽而睜開雙目,精芒綻射。
宗門深處,某一隱秘所在,幾名蒼然皓首老者倏然震驚,其中一人鶴髮童顏,一首把玩道經,另一手正持一盞碧玉精緻琢成的杯具品茗,卻忽而手中杯盞被這老道着力一捏就成齏粉,那道經也是猛地合上!
“是閆光師侄!”另一老道手中拂塵一震,“好生古怪的氣勢,飽吸猛納,竟似妖邪一流……”
他話有未經,那捏碎杯具的老道已然飄然消失,說話的老道人疑聲道:“在我雲嵐宗內,閆光師侄怎會遭此變故?!”
“走!”
依舊是那處三代弟子居室之側,石生與閆光二人仍舊僵持之中,嘶吼不絕,只是那閆光的聲音裡,卻憑空多出了一股極強的忿恨,不甘,乃至於是絕望來!
仙路慢慢其修遠,吾已求索百載,奈何天何不公,竟奪我百年造化!
這一霎,不僅是那衆多弟子,就是懵然不懂,猶自痛楚難當的石生,也從這聲音裡聽出了一股悲慨、絕望的意味來!
正當此時,忽聞一聲震喝:“閆光!石……生!”
這聲音驟然一變:“不肖孽徒,怎敢對石生出手!”
聽着聲音,這來者,竟是閆光的師尊,也就是雲嵐宗諸多宗老之一,與雲嵐宗宗主雲揚子份屬同輩的雲成長老。
雲成長老這一到來,身形猶未現出,驚見石生與閆光二人這般情形,就想及石生是個未曾修過道、練過氣的,縱使天生蠻力,有不少古怪處,卻絕非是自家這個徒弟的對手,明顯就是閆光仗持實力,正在欺辱石生。
然則這老道御空而來,瞬息即至,駕臨當空時,這個念頭一轉即過,卻仍舊是轉到了眼見之實上。眼前情形,以他之能,自然一目瞭然,卻是自己的徒弟閆光吃了大虧!
“還不分開!”
雲成長老更不遲疑,於當空就兜起闊大道袍袖口,猛然一招,袖中一隻渾然不似老人的瑩潤之手捏住劍指,迅捷一點,一抹匹練激射而出,直指閆光扼住石生脖頸的那隻手去。
與此同時,另外又有三位蒼髯老道也到了場中。
目中近乎死灰一般的閆光,卻在這一刻驟然放射出了生機!師尊來了,自己已然損了將近七八成的修爲或許沒了,然而性命卻是有救!
雲成老道這一指之下,一股無儔勁力擊在了閆光那隻手上,兩條人影倒射出去,那雲成長老一把便抄住了飛射出去的閆光,將指一按他中元,驚駭出聲:“好生古怪!”
石生也倒飛了出去,直砸落那片林中,連連翻滾,及暈乎乎地轉過神來時,就被一隻手攥住,“石生。”
不是別人,竟是雲揚子親自到了。
雲揚子和衆長老掃視一眼那驚懼莫名,見了宗主長老連行禮也忘記了的幾名弟子,沉聲道:“走!”
仍是那處衆長老隱秘的所在,清簡的一方室中,四面卻盡都是石壁,連門窗也無,偏生室中卻光如白日一般。這隱秘之所並無雕飾,室中央卻有一尊古銅巨鼎巍然立着,圍置八方石蒲團,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雲揚子和六位長老列佔了七方石蒲團坐了,那臂上染血,面色慘白,連呼吸也忽微了的閆光就在一旁地上躺着,兀自暈迷未醒,而一貫渾鬧調皮的石生,卻在一旁坐着,不時拿雙眼滴溜注視幾人,連咿咿呀呀也不敢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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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