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棋逢·對手

高考也是有後遺症的。徐梔現在每天早上醒來還是會下意識地打開手機播放器放幾段英語聽力,然後邊聽邊吃早餐。

老徐把播放器關了,徐梔茫茫然擡頭瞧過去,只見老徐正容抗色坐在她對面,一邊擦眼鏡,一邊對她說:“考都考完了,你不打算出去玩一下?”

徐梔仰在椅子上醒神,這會兒人清醒點,了無生趣地搓把臉,“去哪兒啊,周邊都沒能玩的地方,再過半個月就出成績了,又不能去太遠的地方,要不明天我和蔡蔡回趟傅叔那兒?”

徐光霽其實壓根沒聽她說話,眼睛光盯着她的脖子看,項鍊明明還在啊,老蔡看錯了吧,就說嘛,徐梔怎麼可能談戀愛,她壓根都還沒開竅。徐光霽心不在焉地連連哦了兩聲,“都行都行,你自己看着安排吧,不用在乎錢,爸爸有,別人還欠爸爸好多錢呢——”

嗯,徐光霽口頭禪就是,別人還欠爸爸五百萬沒還呢,你放心花,千萬別省着。

徐梔:“您那張彩票還沒中呢?”

徐光霽沒搭理她,拿上公文包,“傻孩子,送你一句話,”一邊在門口換鞋一邊語重心長地說,“生活吧,你得學會看破不說破,就好像變魔術,你明知道有個託,你不還得給人家鼓掌不是嗎?”

等老徐關上門,徐梔才靠在椅子上,愣生生地反應過來。

真能瞎掰。

她正想發會兒呆,手機突兀地一亮,是蔡瑩瑩的微信。

小菜一碟:【梔子,你知道昨天那個大金鍊子爲什麼會在樹上嗎?居然是樓上一個大叔藏得私房錢,笑死我,他說老婆管得嚴,錢太難藏,就換成大金鍊子,出門戴着,回家就藏在那棵樹上的鳥窩裡。】

梔子花不想開:【啊,你怎麼知道?】

小菜一碟:【朱仰起早上告訴我的啊。】

梔子花不想開:【你有他微信?】

小菜一碟:【對啊,昨天就加了,而且,更好笑的是,朱仰起說那個大叔老婆帶着大叔去認領的時候,陳路周讓他們把買鏈子的票據拿出來,結果大叔掏出來的票據上有兩條,另外一條也直接被沒收了,現在那個大叔經過陳路周的門前都要吐一口痰,朱仰起說陳路周現在一直在門口擦地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徐梔回了幾個省略號,腦海中第一個想法就是。

他果然有潔癖。

徐梔放下手機,心不在焉地把碗扔進洗碗槽,老太太這兩天去寺廟齋戒,家裡就剩下她一個人,徐梔靠在廚房的琉璃臺上,趁放水的功夫,拿出手機上社交平臺正兒八經的開始搜索——如何能夠成功加到帥哥……

她一頓,嚴謹地仰頭想了想,又快速地把帥哥二字刪掉。

——如何能夠成功加到自戀狂的微信。

很快接到一條網友的私信。

網友皮皮:【如果是普信男的話就算了,如果是個帥哥,這種人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那就得先忽視他,然後在他熟悉的領域打敗他,或者打擊他,總之,先摸清楚他有什麼興趣愛好。】

興趣愛好?

籃球無人機這些她肯定不行,那張沒什麼藝術天賦的畫算嗎?

徐梔拿起碗,陷入了沉思。

**

陳路周臨出門前,在門口貼了一張認慫的白條。

——“房主最近不在家,請不要隨地吐痰,如果實在忍不住請吐在旁邊的桶子裡。”

底下畫着一個大大的紅色箭頭,真就老老實實給人放了一個垃圾桶。

朱仰起笑得直捶牆:“你到底跟你爸怎麼了?寧可受這氣,也不肯搬回去。”

陳路周剛收拾完東西準備出門,黑色挎包鬆鬆垮垮地斜背在身上,他拿過一旁的膠布,清瘦的手骨節將白紙摁在門上,說:“你覺得我爸怎麼樣?”

“雖然看着嚴肅,但一直對你很好啊。就是思想有點迷信、封建。”

陳計伸確實迷信,身邊常年跟着一個風水大師,爲他命是從。陳星齊小時候夜裡總哭還斷斷續續發燒一個多月,專家看了都說沒問題,後來聽長輩說可以找偏方試試,於是就找到那大師,他說陳星齊八字太小,十四歲之前多災多難,有個辦法就是認親,認個八字大的“娘”可以幫他擋災。連惠女士說什麼都不同意他認娘,最後大師又給了個辦法,那就認個八字大的哥哥也行,也能擋。於是,就認下當時符合一切八字條件、無父無母的陳路周,然而陳計伸夫婦內心大概過意不去,主動提出要領養陳路周。

那時陳路周自己也迷迷糊糊的,壓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被這個家庭收養。

不過他們一直待陳路周視如己出,並不是爲了維護模範企業家的形象而故意展現出的舔犢情深,是真的打心眼兒裡對他好。陳星齊從小到大捱過不少板子,陳路周是連雞毛撣子都沒捱過一下。家裡兩個男孩子,一般總是小的惹事生非,但是家長們還是會睜隻眼閉隻眼叫哥哥讓讓弟弟,陳計伸不一樣,走過來不分青紅皁白直接給陳星齊一板子,警告一句沒事少招惹你哥。所以陳星齊一直對他哥又愛又恨。

陳計伸對他幾乎是無條件的溺愛,反倒是連惠女士對他更嚴厲些,對他還算有要求。陳路周呢,雖然嘴欠,但是打小就有分寸,知道什麼玩笑話能開,什麼玩笑話不能開。

在最早陳計伸的生意還沒做那麼大的時候,他經常被一些別有用心的叔叔阿姨在飯桌上帶水帶漿的調侃,路周長這麼帥,乾脆就別讀書了,倒插門給咱們市裡那首富的女兒做女婿唄,你爸爸就能少奮鬥幾十年呢。

這話聽一次兩次,他也就算了,後來時常有人這麼開他玩笑,陳路周也煩了,陳計伸當時氣得要掀桌,當場就要跟這些人斷絕來往,但那時陳計伸剛入市企業家工會,到處都需要打點關係,陳路周怕他得罪人就把場圓了。他也知道首富看不上他們家,於是一邊給陳星齊剝螃蟹,一邊插科打諢地把球踢回去:“好,那就有勞您給岳父遞個信,我等他下聘。”

這話聽着吊兒郎當但還挺客氣,又不失禮貌,甚至直接把話頭堵住。因爲也沒人敢真去提,畢竟陳計伸那時候事業剛起步,首富哪能看上他們家。之後,陳計審對他更是疼愛有加。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陳路周的童年並不缺愛,六歲之前,福利院院院長和護工們對他也格外偏愛,六歲之後在陳家,陳家夫婦對他也算是百般呵護,他就是被泡在蜜罐子、被人用愛灌溉大的小孩。

直到前不久,他爲了複習方便在學校附近租房子,高考前一晚回別墅拿換洗衣服,聽見陳計伸和連惠女士在臥室裡大聲爭吵,他才知道自己當初爲什麼會被收養。

但儘管如此,陳路周還是沒覺得有什麼,因爲這十幾年他們對他足夠好,那麼最開始那個或許不是那麼善意的理由他可以原諒。

他從來都很好哄的,相比較別人嘴裡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感受,這十幾年的疼愛保護都不是作秀。

陳星齊當時站在他背後,小心翼翼地輕輕叫了聲哥,生怕他會因此而不高興,卻沒想到陳路周靠着走廊牆,在黑暗中反手扒拉一把他的腦袋,低頭看着他柔聲說:“下個月就十四歲生日了?沒關係,快過去了,哥哥祝你以後順順利利。”

陳星齊眼眶就紅了,然後裡頭的聲音斷斷續續又傳來,是陳計伸的聲音,“這不是你當初收養的時候就答應我的嗎,等他高考結束就送他出國,我知道路週一直都很懂事,但是你不覺得他現在鋒芒有點太強了嗎?如果留在國內上完大學,我擔心他以後跟星齊爭家產。”

陳路周確實忘了一點。陳計伸到底還是一個保守封建的父親。

早年事業沒這麼興旺的時候,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事業越做越大,他那點骨子裡就根深蒂固的守舊思想就像爛在牙齦底下的蛀蟲,總要開始發臭。

……

“他打你了?”朱仰起難以想象陳計審這麼好脾氣居然會動手。

“嗯,”陳路周頭也沒擡,“呲啦——”用嘴咬了一段膠布下來,聲音冷淡,眼皮也沒情緒地懶懶垂着,“我說我給他寫保證書,實在不相信我就籤合同協議,他說他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您放心,您養了我這麼多年,以後還是會給您養老送終的,他以爲我咒他死呢。”

“老陳還是格局小了。”

“但我挺理解他,好不容易出人頭地,當然是想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親生兒子,說實話我也沒怪他,我氣的是我自己,十九歲了,他媽還不會自己賺錢。”

“所以,你現在坑你那個傻弟弟的錢?”

“怎麼說話呢,”陳路周瞥他一眼,“對我老闆客氣點。”

“……”朱仰起正要開口,微信又響起。

陳路周都知道是蔡瑩瑩,最後咬了一段膠帶下來沾在手裡準備貼最後一個角,聲音冷淡下來,“過分了吧,不許我跟徐梔說話,你倆倒是聊上了。”

朱仰起:“我就是跟她彙報一下咱們這條金鍊子的進度,不然人家以爲咱倆吞了怎麼辦。哎,你這口氣我怎麼聽着有點陰陽怪氣呢?”

兩人說到這,陳路周正準備關門,聽見樓上響起一聲重重的關門聲,然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下來,陳路周那時候覺得男人有時候也有第六感,不知道爲什麼,他直覺可能是談胥,果然,那道清瘦乾巴的身影下一秒出現在樓梯轉角處。

如果沒發生昨晚那些事,哪怕這會兒談胥主動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一定能認出來,這人曾經跟自己打過球。但是現在,陳路周覺得自己指定是有點毛病,在談胥下樓即將跟他目光交接的時候,他下意識側頭避開,轉身進屋,再出來時,身上換了個黑色雙肩包,單肩挎着。

連朱仰起都看出來,他有點古怪,等談胥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樓道口,他問:“你躲他幹嘛?”

何時見他那麼慫過,在一中都是橫着走的好吧,大多都是別人認識他,他不認識人,拽得要死。現在怎麼回事,看到談胥他躲什麼?

陳路周沒搭理他,一直到兩人坐上上山的大巴車,朱仰起壓根沒打算放過他,“你到底什麼意思啊,說實話,我說句三觀不正的話,你他媽是我的兄弟,你要是真對徐梔動了心思,你想撬,我他媽還能看着不管啊,我滿世界給你找鏟子都行,你剛剛那個慫樣是怎麼回事?”

“我就是覺得,他女朋友多少對我有點意思,那我儘量不正面跟他碰,以示敬意行嗎?”

嗯,陳路周覺得自己當時那個下意識的反應應該是這個意思。

朱仰起:“你剛剛明明是小三見正主的反應。”

陳路周無語地戴上耳機:“那你可能有病。”

**

傅玉山莊坐落在明靈山的半山腰,最早是私人山莊,傅叔沒捨得對外開放,這幾年在老徐和老蔡的勸說下,才漸漸開門納客,不過規矩還是很多,但偏就有些達官顯貴特別吃他這一套,而且,一訂就是十天半月。尤其有些都市男女,特別喜歡在這裡消遣,因爲年輕人多,豔遇也多,山莊設施又十分齊全,只要能想到的吃喝玩樂這裡基本上都有。

徐梔剛下車,把行李送進房間後,就飛奔着下樓去找傅玉青,“傅叔!傅叔!”

這會兒,傅玉青正端着杯咖啡,一臉硝煙味地靠在前臺上,懷裡抱着一隻狗,身上是大花襯衫,半進半出地紮在皮帶上,他保養不錯,斯文儒雅,唯獨格格不入的是腦袋上那頂小氈帽,應該是剛上山找石頭回來,看見徐梔頓時喜出望外,“梔總,你來得正好,我快被這幾個小鬼纏死了,賊他媽難伺候。”

徐梔這纔看見前臺圍着幾個十三四歲的小孩,氣焰還挺囂張,她剛要問發生了什麼,小鬼聽見傅玉青這麼說,直接不幹了。

“你說誰難伺候?本來就是,你這水就是有味道啊,你還不允許我們提意見啊。”

傅玉青 :“這他媽是自來水,誰讓你沒燒開就喝了,我跟你們說多少遍了,我這裡的水都是山上的泉水,要燒開才能喝,誰讓你們自己端起來就喝啊,要喝礦泉水自己去山下買。”

“我不懂,反正我家裡的自來水明明擰出來就能喝啊!你這裡的自來水爲什麼擰出來就不能喝!”

徐梔還正在猶豫要怎麼跟這幾個“小少爺”解釋,你們家那應該是直飲水,而不是自來水。

傅玉青是很沒耐心了,把咖啡放下,一邊擼狗一邊說,“你們這裡有沒有能溝通的正常人?”

小鬼又炸了,“你罵誰不正常?”

“小弟弟,你稍微冷靜下,”徐梔忙出聲說,“這位叔叔的意思是,你們有大人嗎?”

“我哥和他朋友馬上到了,剛下車,大概走過來五分鐘。”

陳星齊一看從大叔換成一個小姐姐,於是趾高氣昂地順手撥了個視頻電話出去,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大概是覺得需要有大人撐腰,亦或者是出於對他哥的魅力信任,從小到大,只要對方是女孩子,碰上陳路周都特別好說話,他哥這張臉好使程度,在他的認知裡,僅次於人民幣。

不過那邊沒接,直接很無情地摁掉了。

幾秒後,靜謐無聲的山莊大廳門口,陡然響起一道機器人冷冰冰的機械問候聲:“歡迎光臨傅玉山莊。”

所有人望過去,旋轉門外大步流星地走進兩個高高大大的身影,徐梔還未來得及去細看,耳邊就響起一道熟悉且不耐煩的聲音,“陳星齊,整天除了彈視頻你還會幹嘛,我都說了別給我彈視頻,你煩不煩。”

徐梔瞬間眼前一亮,笑起來。

哦吼!有人自動送上門來了哎!

陳星齊洋洋得意、引以爲豪的小眼神對着全場跟他一起來的五六個小夥伴狠狠地逡巡了一圈,滿臉寫着驕傲——

怎麼樣,我哥好使吧?

傅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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