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老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都聽到了？我冒着違背師命的風險，提前告訴你們了，還不快走！”
這回不用他催，衆人大步流星。
不遠處飄來幾個字，劉長老正好聽在耳中：
“真作假時假亦真。”
他一回頭，發現賀驍對同伴們說出了這句話。
進入這個世界，劉長老一直與千幻保持溝通，耳邊時常響起仙尊的指示，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
而這位賀島主是有什麼感悟麼？
其實董銳方纔一拍賀靈川的胳膊，然後對他比了個手語：
“這老貨賣弄玄虛，我們到底回沒回到真實世界？”
然後，賀靈川就說出了朱二孃身邊那頭小蜃妖的忠告。當他接下靈山任務，去小蜃妖那裡請教時，對方就鄭重送他這麼一句真言。
幻術不是簡簡單單的障眼法小把戲，小蜃妖也不可能知道上古蜃仙的真實水準，但蜃術修到精深處，脫不出那幾字奧義。
董銳翻了個白眼：“你別糊弄我。”
“我沒糊弄你。”賀靈川笑道，“千幻真人那麼誠懇，在文暉閣就已經告訴你答案了。”
“哈？”他當時幻聽了嗎？“什麼答案，我怎麼沒印象？”
“你忘了麼？他當時就說過，真與幻的界限，或者說評判標準在於——”
董銳搜腸刮肚，終於記起了那個詞：
“規則？”
“對。”賀靈川回頭往腰子湖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要規則掌握在千幻真人手裡，就如劉長老所言，‘這一界盡在掌控之中，他老人家說真便是真，說幻便是幻’。”
聽了賀靈川的講解，朱大娘和董銳此時再品劉長老這句話，越發覺得不簡單。
“說到底，在這裡有資格、有能力，也有必要去窮究真幻之別的，不是我們，而是妙湛天。”賀靈川這是勸同伴們不用杞人憂天，“妙湛天只有破解和反控這裡的規則，才能與千幻真人一較高下。”
賀靈川轉過頭來，恰好與劉長老目光對上，後者有點動容。
自己座下五六十歲的修士都一知半解，這二十出頭的後生居然聽懂了，是真地懂了！
他自然不知道，賀靈川因爲大方壺的緣故，平時除了籌謀閃金平原，思考得最多的就是真幻、虛實之間的奧妙。
況且他敢來千幻真人的地盤上探險，事先多少也要做些準備吧？
董銳皺眉：“但這一界與上一個幻界，總該有些不同？”
“當然。”賀靈川點頭，“這一界的規則，明顯更服從於千幻真人，否則祂也不會想方設法誘引天宮進來。”
把鬼民突然轉化爲鬼兵的，當然是千幻真人！
僅憑几聲招魂號角，他就抹去了全體鬼民的意識，把它們武裝起來，變成對抗入侵者的工具。
祂甚至能扭曲鬼民眼中的活人形象。
這是多麼強大的掌控力？
天知道千幻在這個世界還能使出什麼手段，賀靈川只知道，祂一定要在這裡迎戰妙湛天。
“行吧。”董銳知道這個話題問不深了，於是改了個方向，再一次比劃手語：
“喂，你說千幻爲什麼要把死魂留在這個世界？”
“或許是爲了推演，你還記得祂在閉關之前拿到一件寶物，有助於祂感悟天地至理？”也就是大衍天珠，“生與死，本來就是一個循環。”
賀靈川並不知道天宮隊伍在鬼民眼裡是什麼形象，否則他會有進一步的推論。
身後的万俟豐忽然道：“這些人當真可悲，無論是死是活，都脫不出這個循環。”
從生到死，都跳不出千幻的操控。
朱大娘卻有不同看法：“天地之間也有這個循環，未見你我覺得可悲。”
万俟豐道：“至少我死後歸朽，魂魄不會被拘。”
“那可不一定。”董銳衝賀靈川呶了呶嘴，“你忘了他是幹啥的。”
万俟豐想起來了，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万俟良又問：“對了，這些鬼民爲什麼可以正大光明走在陽光底下？”
鬼魂最怕陽光，通常照幾息就死，只有修爲深厚的鬼仙才能抵擋太陽真火的霸道傷害。但在這個世界，鬼民和活人一樣都沐浴在陽光底下，沒有任何忌諱。
“興許，這就是本界的規則。”董銳隨口濫用規則兩字。
朱大娘也沉吟道：“雖說是‘鬼’，但它們確實都有身軀，可以抵擋陽光的傷害。”
在人間，被惡鬼附身的人同樣也可以白天出行，只是不喜歡被陽光直射罷了。“千幻還得送它們一副軀殼。”
講到這裡，它低聲道：“在伴山礦洞給我們帶路那個小子，也在這支隊伍裡。”
“羅燮？”
賀靈川順着朱大娘所指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混在隊伍末端。
以羅燮的年紀和閱歷來說，他的修爲不錯，但還是外門弟子，沒資格走到前面來。
他鼻青臉腫、滿身是傷，腦門鼓起一個包還沒消掉，腮幫子上還有凝固的血漬，衣裳上也是血跡斑斑，不知都經歷過什麼。
此時他半低着頭大步前行，面色凝重，沒和任何人搭腔。
說到陽光，他們正好走過一小片空地，明媚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在衆人身上。賀靈川再看一眼劉長老，仍然沒瞧見他身上的金線，心下微鬆。
朱大娘和劉長老在幻界都被種下“神之注視”，但在本界卻沒有顯現。賀靈川不放心，特地帶朱大娘回去幻界斬斷金線，但劉長老身上的神之注視，他就不好出手祛除。
而從種種跡象來看，賀靈川判斷劉長老身上的金線大概是被千幻施法屏蔽，或者不見容於本界規則，從而無法定位。
劉長老等仙人不知自己中了對手的追蹤法術，但千幻可未必會被矇蔽。
也即是說，己方暫時還是安全的。
就在這時，劉長老忽然快速轉身擡手，重重噓了一聲：“都住口，追兵哨探來了！”
大夥兒原本還有說有笑，聞言一驚，趕緊閉嘴。
“低頭屏息，不許交談、不許擴展神念！”
命令層層傳遞下去，不一會兒，幻宗所有人都低眉垂目、快步趕路。
林地又恢復了平日的安寧，只有衆人在草野行軍發出的沙沙聲。
約莫半盞茶工夫，後面忽然傳來一片嗡嗡。
有的幻宗弟子心裡緊張，下意識抓住武器。劉長老卻回頭衝他們打了幾個手勢，意思是：
不許亂動！
很快，那嗡嗡聲越來越響亮，震得人心口都有點發麻。
所有人繼續往前走，頭都不回，只有朱大娘傳音給其他同伴：“哦，原來是這些玩意兒，我看到了！”
它有十二個眼睛，幾乎環繞腦袋一圈，可說是三百度視野無死角。在場這麼多大修士都不敢擴開神念，只有朱大娘能輕輕鬆鬆往後看。
那你倒是說啊！董銳在心底抱怨，大娘真是好的不學，偏偏要學賀靈川吊人胃口。
側邊的万俟豐等人擠眉弄眼，顯然和他想一塊兒去了。
好在朱大娘吊人胃口也沒吊太久，因爲嗡嗡聲馬上就近了，響亮得讓人頭皮發麻。
“是球蜂！我們也叫它‘饅頭蜂’。”
球蜂？賀靈川在記憶裡檢索，好不容易想起自己從盤龍城疏抿學宮借回家的一本書《荒海奇獸錄》，裡面記載着這種怪蜂。
一轉眼，他就見到活生生的球蜂了。
不怪人家給它們取這名字，這種蜂子長得圓頭圓腦圓肚皮，體型大如椰皇，黑頭白身，乍一看確實像個發起來的白麪饅頭。
但被這麼大的蜂子叮一口可不是好玩的，朱大娘的話也印證了賀靈川在書中所見：“被這蜂蟄一下，三十息內全身浮腫，五十息內窒息而亡；如果沒有窒息，毒素也會流入心臟，引發痙攣而亡，死者臨終前渾身抖搐、口吐白沫，受盡苦楚。”
衆人：“……”
聽起來跟大娘的毒素不相上下。
並且這毒蜂還是三個一組，相距一兩丈，左飛飛右飛飛，沒事還慢悠悠地繞個圈兒。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天宮派出來的哨探，一邊追蹤幻宗下落，一邊尋找千幻仙尊的藏身之處。
賀靈川和董銳身上的眼球蜘蛛啾地一下縮進衣襟裡，收斂活氣，以免被它們發現。
“走你們的，千萬別亂動。”朱大娘的忠告和劉長老一樣，然後毒蜂就飛過衆人身邊。
在球蜂眼中看來，這些就是戴着面具的土著鬼民，和先前在其他村落、其他鎮子裡瞧見的並無兩樣。盡職起見，它們還是謹慎地湊過來，嗅了一下氣味。
球蜂不採蜜，但嗅覺還是比狗靈敏。
它嗅到了一點汗味，和衣服長久不洗的酸臭味兒。
普通農人身上就該是這個氣味，雖然他們突然搖身一變，成了鬼民。
蜂子遺憾地飛走了，它們也不敢離鬼民太近，免得被抽下來。
衆人不敢吱聲，繼續前進。
一刻鐘內就有兩批蜂子飛過，但都沒發現幻宗隊伍的異常。
賀靈川和幻宗修士戴上面具之後，彷彿真就成了本地的土著，不僅衣着扮相，連氣味都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