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貝迦人,一樣能成爲貝迦的國師。”她一字一句,“重武沉穩多智、戰法百變,過往勝績很高,堪當大任。如果他是爻人,就可以勝任鎮北之職,對麼?”
在爻國年輕將領中,重武的確是最出色的一批。
這一點,爻王也不否認。
如果他是爻人,接任薛宗武的北境軍職也不是不可以。
“靈虛城的官將,至少有三成都是異國人士。”青陽輕聲道,“帝君用人,不拘一格。爻國爲閃金平原之主,當然也要吸納各地賢才爲己所用。”
“至於他的出身——”她抿了口茶,“一旦他被派去北邊,就只能像釘子一樣鎮在北方。王上還怕他私自帶兵、回去毗夏麼?”
誰都知道,這不可能。
強橫霸道如薛宗武,未得宣召都不敢回國。重武將軍什麼身份名位,敢私自率兵回援毗夏?
就是他想去,爻國的士兵肯跟他一起回去麼?
所以,出身不是問題。
爻人自大的觀念纔是。
爻王心頭惱火,卻只能呵呵一笑:“對於重武將軍的前途,監國很上心啊。”
“我是爲爻國北境考慮。”青陽正色道,“察舉賢能、輔理邊防,也是我份內之職。”
爻王眉梢一跳。能將插手別國內政說得這樣理所當然,真不愧是貝迦出來的。
“從聲望、年齡、資歷來看,宇文鏞和重武都是優秀的人選。”青陽又補充一點,“對了,他們兩位將軍背景清白、履歷乾淨,都不曾沾染腐賄,未來大有可爲。王上欽定人選,必定也充分考量這一點了,對麼?”
爻王還能說不對,我偏不是這麼想的?
況且這老虔婆又繞圈說回一系列貪腐檢舉案,提醒他這事兒沒完!
想保住自己這些忠心又好用的手下?那就要交換條件,那就要做交易嘍。
爻王抑住焦躁,輕輕吐出一口氣:“青陽監國果然設想周到,孤會好好考慮。”
青陽微笑:“好,那我們就進行下一項議題。”
還有?這個老妖婆不知道見好就收嗎!
爻王心頭一陣鬱躁,但不好表露出來,只是目光變得更加陰沉。
青陽笑容不減,心頭鄙夷。這些籌碼,她可是精心籌備了大半年,付出必須要有回報,她怎可能只扶正一個重武將軍就偃旗息鼓?
兩人又談判大半個時辰,爻王臉色越來越差,抿起的嘴脣都泛白,青陽才站了起來。
“好了,我還是別留下來討人嫌了。”她殷殷勸告,“這冰泉實在有些寒涼了。王上日理萬機,保重身體,我先告退。”
說是“告退”,但她昂首而去,背影都透着一股子勝利者的高傲。
“哦對了。”她剛要跨過門檻,忽然又停下來補了一句,“那棵老梨樹挺有靈性,我覺得,它不喜歡那口寒泉,好像也撐不了太久了。”
直到青陽消失在園子盡頭,爻王仍坐着不動。一陣風颳過,把兩片梨花、一點寒意刮到他案頭上來。
青陽倒沒說錯,這冰泉的寒氣確實越來越大了。但她說老梨樹撐不了太久,是什麼意思?
是在詛咒他快點死嗎!
至於青陽說老梨樹“不喜歡”寒泉,爻王也沒有多想。
樹的種子落在哪兒,就在哪兒生根發芽,有什麼資格談喜不喜歡?
好一會兒,宮人過來稟報:“監國已經出宮。”
爻王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喝了聲“出去”!
他目眥盡裂,狀若猛虎,像要擇人而噬。宮人嚇得連滾帶爬,頃刻消失。
可惡,可恨!
爻王的拳頭緊了又鬆,想再砸桌又有點手疼。
可想起剛剛跟青陽交換的一大堆條件,他一邊氣到肝疼,一邊直冒苦水。
做出這麼大犧牲,竟是爲了護住手下那些貪官!
這些人忠心嗎?
真正忠心的,怎會貪腐賄敗,被青陽抓住那麼大的把柄?
可笑,當真可笑。
青陽看似行監察之職、利民生之舉,其實是爲了動搖他的統治;
他讓度自己的權力,是爲了護住這些不怎麼忠心、現階段卻不可或缺的國之蠹魚!
這個世界,怎會如此荒誕!
“可惡……嗷!”爻王沒忍住,又砸了一下桌,疼!
他很不想承認,這個回合是青陽勝了。
坐在六月的深宮之中,他只覺形單影隻、寒氣逼人。
……
次日午後,賀靈川就聽說爻王下旨了,宇文鏞得到全新任命。
他帶着禮物上門道賀,發現宇文府外車水馬龍,官員們都得到消息趕來祝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宇文鏞這是要接薛宗武的班,鎮守北疆了。
這是真正被王廷委以重任,眼看着宇文鏞就要原地起飛。只要他不犯什麼重大錯誤,此後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宇文府歡天喜地,來道賀的客人也淨挑好話,主賓盡歡。
賀靈川也聽說了,爻王廷這次是派出兩名武將,一起鎮守北線。
除了宇文鏞,另一位赫然是重武將軍!
宇文鏞,衆人還能理解;但重武將軍?
賀靈川在宇文府時,正好聽見幾個官員聚在角落低聲討論,怎麼會是重武將軍?
他又不是爻人!
他前些日子還犯過大錯,把童二少爺的命給弄沒了。
論資排輩,怎麼也輪不到重武將軍!
還有兩名官員忿忿說道,要去提請奏議,想勸王上收回成命。
成命嘛,金口玉言,哪有那麼容易收回?賀靈川相信他們也就是說說罷了。
重武將軍再怎樣爲爻國鞠躬盡瘁,在爻人眼裡,他也始終是個外人。
此時,宇文府外好像起了一陣騷動。僕從唱道:
“青衛左都統赫洋赫大人到——”
聽到這一聲,府內衆人無論在做什麼,齊刷刷停下來望向正大門方向。
談笑晏晏的氣氛,瞬間凝固。
賀靈川很快聽到腳步聲響,數人長驅直入,均是一身青甲,面色肅然。
他們好似天然就與周圍賓客隔絕,與這喜氣洋洋的環境更是格格不入。
賀靈川知道,青陽從貝迦帶來近二百手下,編作“青衛”。這裡面有青宮子弟,當然更可能有妖帝派給她的強手,所以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強大力量。
他們也是青陽的底氣,過去半年來穿遊於爻國和天水城,所過之處,羣臣聞風喪膽。
連薛宗武和齊雲嵊生前聽見青衛到來,都是心頭惴惴,何況普通官員?
現在赫洋突然出現在這裡,大夥兒第一個念頭就是:
宇文家犯事兒了?這位赫都統又來拿誰了?
宇文胥瞧見他們,心底也是咯噔一聲,但還要迎上前去,臉上笑得熱情洋溢:“赫大人,什麼風把您吹過來了?”
賀靈川聞聲看去,這位“赫大人”長身玉立,年紀也才三十左右,目透精光,面色冷峻。
相由心生,這人的脾氣一看就是又直又硬,像地裡新長出來的青竹。
赫洋負手而立。賀靈川總覺得,他仰首四十五度看人。
“宇文鏞高升,我們監國甚感欣慰,特命我前來贈禮。”赫洋側了側頭,後面的青衛立刻上前兩步,捧出一柄寶劍,“望宇文將軍沙場立功、揚大爻國威。”
劍鞘古樸,劍把甚至還有一點銅綠,顯然是古物。
宇文鏞快步走出人羣,雙手接過,肅聲道:“鏞一定不負監國所望!”
赫洋指了指寶劍:“此劍名爲‘弦光’,原是青宮舊藏,中古時期樸國大將尤山明的隨身劍。監國說,寶劍贈英雄,宇文將軍當得此寶。”
宇文鏞立刻稱謝,輕輕拔劍出鞘。
那一抹寒光如水銀瀉地,鋒芒難當、刺痛人眼。
宇文鏞趕緊合劍,唯恐殺氣外泄,然後再次道謝。
靈虛青宮的藏品,果然名不虛傳。他縱然不是青陽一脈,得了這件禮物也是大喜過望。
賀靈川也瞧見那一抹劍光。
好劍啊。但這樣的鋒芒畢露,與浮生全然不同。
此時,宇文兄弟的父親、宇文家的家主也匆匆趕到,赫洋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從始至終,他臉上都沒什麼表情,也沒多看別人一眼。
府裡廳裡站滿了人,但他沒向哪一個打過招呼。
攝魂鏡哇了一聲:“這傢伙拽得很嘛,青陽把他帶在身邊,不得總得罪人嗎?”
“或許她不在乎吧。”賀靈川也不在意,“有才之人,哪個沒有怪脾氣?再說,貝迦人來到閃金平原,這態度也不奇怪。”
爻人看不起閃金平原的土著,貝迦人又看不起爻人,鄙視鏈成型。
赫洋離開,在場的權貴們都鬆了一口氣,氣氛慢慢恢復到先前那般熱烈。
鏡子又問:“宇文鏞升官兒,青陽怎麼會派人祝賀?”
“她身爲監國向宇文鏞祝賀,是對國事的關心和過問。再說,宇文鏞後頭要手握兵權。”像青陽這樣段位的選手,做事圖個長遠,不會計較眼前一時之得失。“她想打壓爻王,就要拉攏底下的臣子。就算她不能拉攏宇文家,也沒必要率先交惡。”
賀靈川本想在送禮之後悄然離去,不過宇文胥已經先一步逮住他道:“我們晚點要去小南軒吃酒,賀島主別跑,與我們同去!”
面對他的拳拳盛情,賀靈川只能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