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笑了笑：“無論什麼原因，今晚最好不查這個。”
“哦，爲什麼？”
“你在人家地盤上，還要刨人家的老底？”董銳點他一下，“我怕你活着走不出陳家莊，最後還被人棄屍野外……就像那對母女。”
李縣尉縮了縮脖子，想說句“他們敢”？
話在嘴裡轉了兩圈，到底出不了口。
自己只帶來六七個官差，又不是大隊人馬，這些鄉野悍民，說不定還真地敢！
董銳接着又道：“咱在莊子裡調查，總有人在附近盯着。陳家莊八成藏有什麼秘密，害怕被我們掘出來。”
這種莊子是大姓的聚落，要地有地、要人有人，平時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有什麼秘密外人也很難知曉。
“要不是怪物來襲、死的人太多，陳家莊估計不會報案。”進了院子，賀靈川看看這裡沒有閒人，才問李縣尉，“茂墩和杏芸村，你知道在哪兒麼？”
“茂墩我知道啊，我明早就派人去查。”這至少能求證阿蕙的說法，但是，“杏芸村這地名，我是真不知道，好似都沒聽說過。”
“留縣不小，山地爲主，這對母女沒有騾馬代步，憑自己又能走出多遠？”賀靈川沉吟，“恐怕李縣尉回去要好好查一查了。你們這個地方的村鎮出現又消失，好像不算什麼稀罕事兒。”
“是，是，我回縣就去翻找帳籍。”
賀靈川打了個呵欠：“睡吧，明天還得忙活呢。”
一夜無話。
……
次日，老天爺的臉色不好看，那雨也是愛下不下，毫無規律可言。
賀靈川幾人起了個大早，就在院子裡呼嚕一大碗雜菜粥。農家的土碗比人臉大多了，飯桌上還摞着一疊烙到微焦的薺菜餅，拿一張起來，卷着用酸椒子醃漬的銀條菜，往嘴裡一塞，嘎吱嘎吱還能爆漿。
李縣尉自以爲很能吃，然而他才吞了三張餅，飯桌上的盤子就見底兒了。
三人和官差們打着飽嗝走出來，陳族長趕緊迎上前陪笑臉，又問官爺昨晚有沒有新發現。
賀靈川打起官腔，搪塞了兩句。
陳家族長親自將衆人送到莊子門口，目送他們上馬離去。
衆人離開陳家莊走入山林，行不出五十丈，邊上樹枝簌簌一響。
李縣尉一驚，正想喊手下警戒，卻見樹梢跳下一隻猴子，落到賀靈川肩膀上。
他下意識看了看董銳馬股上的鬼猿。
又、又一隻猴兒？這隻好看多了，還戴着圓笠帽。
伶光歸隊，賀靈川就問它：“怎樣？有什麼發現？”
在李縣尉昨天領他們進入陳家莊之前，他就指派伶光趁夜潛入莊子，找一找見不得光的秘密。雙方用眼球蜘蛛聯繫。
他們明察，伶光暗訪，這案子才能繼續查下去。
“按照你的指引，我發現莊子北部的密林裡還藏着一排屋子，有莊丁巡邏，閒雜人等不能靠近。”還好伶光不是閒雜人等，出入也不需要莊丁同意，“那地方並不難找，表面上是採果釀酒的工坊，其實屋子底下都挖着深窖，上面用木板、桌椅和雜物擋住，隱蔽得很。”
李縣尉忍不住問：“你鑽進去了麼，窖底有什麼東西？”
“釀酒的缸子、瓶罐——”
李縣尉聽得暗翻白眼，但伶光緊接着就道：“還有武器，刀槍箭鉤戟，種種俱全，數量大、模樣新。箭簇還有新鮮的木頭香氣。”
那是陳家莊用於自衛的武器？李縣尉皺眉，覺出不對勁了。
“我只找了一個窖，光是形制各異的刀，就有上百把。”
“上百把刀？”李縣尉冷笑一聲，“他們要開武器鋪子嗎？”
三四百人的莊子，就坐擁上百把刀，還不算其他兵刃？
李縣尉也不傻，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好啊，原來他們私販武器！”
閃金平原混亂動盪，對武器的需求遠勝其他地區。
什麼羊毛、水果、酒，陳氏一族的外在營生都是掩護，爲了方便他們私下運販武器。
陳家莊，就是武器販子的堡壘！
當然，私販武器的超高利潤，還來自裴國官方的嚴令禁止。
想到這裡，李縣尉後背沁出一層冷汗。還好昨晚沒有輕舉妄動，否則這些法外狂徒怕是要殺人滅口了。
他問伶光：“你怎麼知道，那排屋子底下有玄虛？”
伶光學着賀靈川的模樣，笑而不語。
實際上，賀靈川昨晚也在陳氏族長身上偷放一隻眼球蜘蛛，監其言行。他們拜訪陳妻、吳嬸等人時，陳令就坐立不安，還對心腹提了好幾次北部工坊，又命工坊夜裡熄燈，不要讓按察使和官差發現。
陳家莊不小，工坊又被樹叢隔着，只要不開燈，不常來的人就不曉得那裡有建築。
陳令這麼一講，賀靈川就知道有貓膩了。
果然伶光再去暗查，就發現了窖底的武器。
“難怪陳氏族長隱瞞阿蕙母女，就是不想節外生枝。不過我們只是拜訪兩個鄉民，看看草屋現場，他最多隻能確定，我們發現了阿蕙母女的存在。”賀靈川對李縣尉道，“我們走後，陳家莊或許就要轉移武器了。”
他接着道：“照這般看來，阿蕙就算沒跟陳富昂等五人起衝突，本來也很難生離陳家莊了。”
李縣尉罵道：“這些混帳玩意兒！”
董銳打了個呵欠：“趕緊回留縣吧，李縣尉還得派人過來尋屍。”
……
小安輾轉反側，直到快天亮才睡着。
剛入夢，到處又是一片漆黑。
空曠、寂寞而又熟悉的黑暗。
於是小安知道，怪物又來抓她了。
她瞪圓了眼，左顧右盼，這時候奔跑只會平白消耗體力，她要先確認方向。
很快，身後傳來了奇怪的咔噠聲，有什麼東西擾動空氣，直衝她來。
黑暗中猛地伸出一隻手臂，蒼白又幹瘦！
小安往前一跳，手臂就撲了個空。
就是現在！跑，快跑！
她邁動小短腿，頭也不回往前衝。
身後的怪物緊追不捨，她能聽見沉重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的節奏，她也很熟悉。小安甚至知道，自己只要一直往前跑，怪物總會消失。
但最近幾次，怪物的腳步越來越快，離她也越來越近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怪物的呼吸噴在自己頸後，又溼又冷。
她根本不敢回頭，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抓住！
“快跑！”孃親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特別急促，但也特別模糊，“小安，快跑！”
怪物的低吼，突然在耳邊炸響！
小安哇一聲坐起，後背全是冷汗。
醒了，她終於醒了。
周圍不再漆黑一片，金燦燦的陽光穿過小窗，照在佈滿灰塵的地面上。
連灰塵都變得可愛起來。
她又安全地度過一個晚上。
小安的呼吸聲，慢慢平穩下來。
“吃飯啦吃飯啦。”有人來敲門框。
剛起牀就有暖乎乎和雜菜粥喝，還有兩個香噴噴的油粿子，咬一口，脆到嘎吱掉渣。
打從流亡以來，她就沒經歷這麼美好的早晨。
美中不足的是，向她保證睡醒就會回來的韓婷婷並沒有露面，承諾過的雞腿自然也沒帶回來。
她問端飯過來的下人：“婷婷呢？”
“誰？”
“昨天跟我一起來的。”
下人的態度很冷漠，說了句“不知道”就轉身離開，彷彿她身上有病，他多留幾秒就會被傳染。
她人小力弱，別人也沒法子給她派雜活。小安飯後無事，就去莊子裡走動。
但行不出百步，就有健僕從樹後轉出來，板着臉道：“回去，誰讓你亂走的？”
這個人！小安認出，就是這個健僕，昨晚帶韓婷婷走進了二少爺的屋子。
“婷婷呢？昨晚跟我一起的，你帶她去找二少爺了。”
“她在伺候二少爺。”健僕隨口道，“別急，今晚或明晚就輪到你了。”
他擋着長廊不讓走，小安只能往回撤。
健僕也跟了上來，亦步亦趨。他的任務就是跟着這個小不點兒，別讓她走丟。
畢竟是鄒管家花錢買回來的，指不定二少爺什麼時候就要召她。
轉眼就到了下午。
小姑娘上茅房，一去就是兩刻鐘。
健僕敲門不應，還怕她掉進去，於是把門撞開。
裡面空空如也。
“該死！”這小東西還挺能鑽的，他居然跟丟了！
他不知道這小姑娘腿腳靈便，仗着自己矮小，翻過茅房鬆動的木板，又穿過兩叢灌木，就消失在幾棵李子樹後了。
健僕趕緊到處尋覓。
小安甩開他以後，就往二少爺的院子溜去，一路上躲過不少大人。
這山莊裡的樹實在是多，總有地方能讓她藏身。
二少爺的院子離下人的廂房很遠，幸好她記性不錯，昨晚只走過一遍的路線，天亮以後依然記得。
兩刻鐘後。
應該這麼拐、這麼拐，嗯，前方就應該是二少爺的院子了。
小安果然看見了一堵青石牆，這就是二少爺院子的外牆。
她要是在牆外喊一聲，韓婷婷能不能出來找她？
小安徘徊兩下，正想開嗓，忽然看見牆上的小門吱呀一響，開了。
有人出來了。
她下意識躲去樹後，悄悄探首。
有兩個下人從小門鑽出，合力還抱着一個長條形物事，用白布鬆鬆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