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鎖鏈從網眼裡鑽出來,直刺鬼猿腰間。後者早有防備,一手揪住了鎖鏈尖端,那架式和捕蛇一模一樣。
黑甲首領一聲大吼就要掙脫,但朱二孃親手織就的網子哪有那麼脆弱?
蛛網被繃得筆直,但到底承受住了這次暴衝。黑甲首領提折撩刀用力拉鋸幾次,只鋸斷了十幾根蛛絲。
要知道朱二孃的蛛網,每一股都是幾百根蛛絲聚合。
懷中攝魂鏡尖叫:“小心它又原地消失!”
那技能簡直防不勝防,黑甲首領的動作又過分靈敏。想起自己方纔差點被他鉸首,鬼猿就覺得脖子發涼,忍不住也嗷嗷催促兩聲。
賀靈川判斷黑甲首領的消失術有時間限制,依據就是他從不曾在爻軍中接連閃現,而是相隔至少十來秒。
否則這網兜根本困不住它。
賀靈川立刻吹了記口哨,要把蝙蝠喊出來,自己親手補一刀,哪知黑甲首領的動作忽然僵住,氣力頓失、一下坐倒——
蝙蝠妖傀抓緊時間,最後一口咬斷了他的心脈。
這一下勁氣全泄,黑甲首領就像沒有玄晶供能的金甲銅將,從生龍活虎到擡不起腕。
不過鬼猿還死死兜住他,不敢放手,這玩意兒的危險性太大了。
它和賀靈川二打一,還心有餘悸。
賀靈川觀察到黑甲首領眼中紅光已經消失,嘴角溢出黑血,又開始咳嗽,這纔對鬼猿道:“行了,讓他坐起來。”
此時,董銳不知道從哪裡冒出,跟傅留山一前一後趕了過來。
傅留山仔細打量眼前的黑甲首領,謹慎跟他保持一丈遠的距離,隨時準備後跳彈開。
這就是他們世世代代守護的羅生甲,還有……
黑甲首領忽然擡眼,眼睛佈滿血絲,但目光漸漸恢復了清明。
“他不行了。”董銳闡述一個事實,“還能睜眼,不過是迴光返照。”
就算穿着羅生甲,這黑甲首領到底還是人身,被打斷心脈一樣會死。
傅留山輕聲問道:
“傅天霖,你還記得這個名字麼?”
“記得。”黑甲首領臉上的肌肉還有些呆板,卻開口答道,
“我是傅天霖,也是阿迅。”
塵封一百六十多年的記憶,終於潮水般向他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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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罡大陣之中,傅天霖和穎人正把族長按向陣法中心。
一切都好像很順利。
可就在這時,有個隨從自遠處奔來,急急道:“少主,有一個地臺無法啓用!”
能試的辦法他都試過了,不行。
天罡三十六,現在變成了天罡三十五,不再完滿。按照天師記載,這會導致封印之力大減。
就在這時,黑甲上傳來喀啦喀啦冰塊碎裂的聲音,堅冰一塊接一塊掉下來。
不愧是羅生甲,這麼多寒冰符也只能凍住它一時。
並且冰符失效的速度加快,僅僅幾息過後,族長就能動彈了,擡腿將最近的族人踢飛出去。
幸好他的斧頭已被收走,否則這會兒又是幾條人命沒了。
他身上掛着幾名彪形大漢,合起來至少七百多斤,他竟然還能大步往最近的地臺走去。
多破壞幾個地臺的符陣,這地方就困不住它!
族長一邊走,一邊又打飛兩個漢子。
這兩人都像斷線的風箏,在半空中還噴出一口血,落地後半天都不動彈。
阿迅就掛在族長背後,被甩了幾次都沒被甩下來。
身後不知是誰大吼:“殺了他,少主,殺了他!”
是啊,折撩刀就在阿迅手邊,只要趁機往前一伸、一抹,穎人族眼下最大的麻煩可能就解決了。
但這是他的父親!
要他弒父,他怎麼下得了手?
阿迅這一猶豫,族長又打飛兩人,緊接着胳膊肘往後一頂。
兒子就掛在他後背上,用出穎人很擅長的格絞術,令族長很難掙脫也很難抓住他。
這一記肘擊,按理說也打不着阿迅,他躲得很靈活。
哪知族長那麼一頂,黑甲肘部突然冒出一截二尺長的尖刺,猛地扎進阿迅肋下!
旁人見狀,都是一陣驚呼。
阿迅也痛得渾身一抖。
感受到他們的恐懼,族長好像精神大振,又抓住一個衝上前來幫助阿迅的穎人大漢,冷冷道:“阿迪,你也背叛我!”
阿迪大叫:“是你背叛我族,是伱把我族推向絕路!”
族長一聲冷笑,抓住他胳膊,一把拽了下來。
這快二百斤的大漢筋骨強健,便是拿刀硬剁也要花點時間才能斷臂,哪知族長撕他就像撕個破布娃娃!
阿迪吃痛,慘叫出聲。
但他沒叫兩聲,族長一腳踹在他腿上,當場將他腿骨踢斷。
阿迪站不住了,跌坐地面。
族長又是一記上踢,於是所有人都聽到那一聲清脆瘮人的“喀巴”聲。阿迪的頸骨向後折斷,他倒下去的時候,後腦勺翻了二百七十度,幾乎緊貼着脊骨。
族長威風凜凜大殺四方,誰還敢上前送死?
此時地面上的符文已經遊成了一個暗紅色的漩渦,眼看就要成形。但族長已經走到地臺前,拳頭上縈繞着團團黑氣。
他這一拳頭下去,天罡三十五恐怕就會變成天罡三十四,誰也不知道封印法陣還能不能生效。
一千年前的古舊玩意兒,能開動已經是奇蹟了吧,還能奢求它剛健給力嗎?
阿迅知道自己沒機會了。
不是穎人沒機會,是他自己沒機會了。
他原本希望,不用走到這一步的。他還想回赤谷見妻子,還想等着自己的兒子出世,還想帶領族人去全新的希望之地……
但眼看父親不用藉助別的工具,一拳也能打碎石臺,他咬了咬牙,還是抱緊黑甲大叫:“羅生甲!到我身上來、放過我父親!”
他從沒這麼希望過,自己真是閃金帝國的皇家後裔。
如果父親是,那麼他也是。
是更年輕、更強壯、更有未來的龐氏血脈!這樣邪甲才肯轉移到他身上來。
話剛出口,他耳邊就響起嗡嗡聲浪,好像有無數人哭泣、低嚎、尖叫……無窮無盡的負面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幾乎要把他壓垮。
但其中有一個雄渾的聲音最清晰。它在叩問他的本心:“你確定?”
這個聲音,聽起來甚至有點熟悉。
阿迅忍着肋下劇痛,大聲應“是”!
羅生甲的認主儀式,需要新主人的血,這一步早就完成了。
而後,族長的拳頭就砸到了地臺上。
砰一聲震響。
衆人心頭都是一涼,完了。
然而地臺並沒有裂開,甚至地面上的符文也沒有黯淡。
擊打地臺之前,族長拳頭上的黑煙已經消失。
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冰冷堅硬的羅生甲忽然化作水銀一般的黑色液體,越過族長後背,直接覆去阿迅身上。
僅僅十幾息,羅生甲就換了新主人,或者說,新宿主。
羅生甲剛剛離體,族長原本挺拔的身形就搖晃兩下,險些站立不穩。他一手按住石臺,愕然回身,卻見兒子周身都被黑甲覆蓋,與他四目相對,眼中盡顯痛苦。
“阿迅!”族長神智盡復,此時大驚失色,就要去扶他。
他是上一個親歷者,當然知道兒子此刻正在遭受什麼。
羅生甲摧折人心的本事,他現在還心有餘悸。
“別碰我!”阿迅一揮手,就有一道罡風將族長推出一丈開外。
緊接着,阿迅咬緊牙關,慢慢走去符陣的漩渦中心。
每走一步,雙足如掛千鈞,腦海天昏地暗——羅生甲對老族長做過什麼,現在就對他如法炮製,但阿迅的腳步還是格外堅定。
區區兩丈距離,他好像走了一輩子。
族人都不敢上前,只敢攔住族長,不讓他去碰自己兒子。
“離開閃金平原!”他艱難回頭,最後看一眼自己的父親和族人,“帶上濛濛,帶上我的孩子!去鉅鹿港,去找新出路!”
這句話說完,腳下的符陣漩渦完全打開,阿迅就像陷入泥淖地,飛快下沉。
古怪的是,其他穎人站在符陣上就什麼事兒也沒有。
阿迅能感覺到,羅生甲對這個陣法的推斥和抗拒。
它指揮他、命令他馬上離開這裡!
但他狠狠一咬舌尖,藉助頭腦最後一絲清明,原地跌坐下去!
他不走,他要封印羅生甲,絕不讓它再殘害父親、禍害族人。
穎人在閃金平原承受的苦難已經太多,絕不能再被邪甲荼毒!
他看着重新恢復老態的父親,心裡有千言萬語,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衝着族人們最後笑了笑,眼前就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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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寂的廢墟、高聳的石臺、陰沉的夜空,還有在風聲中嗚咽的樹林。
阿迅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但是睜眼所見,又和自己沉入地底之前沒什麼兩樣。
但是圍在身邊的穎族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個陌生人。
這三人站成一排,用奇異的目光看着他。
阿迅和他們對視好一會兒,其中一人問他:
“傅天霖,你還記得自己是誰麼?”
“我是穎族人,是閃金帝國的皇室後裔。”阿迅眼神漸漸清明,回想起了往事。他低頭看着自己胸口血淋淋的大洞,並無怨恨,只覺有些苦澀:“過了多、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