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深火熱的女人
柳曄的生活恢復了平靜,自從柳曄跟李真實分手後,她也沒再見到姚爽,姚爽像是從她的生活裡蒸發了,能證明她曾經存在的只有放在柳曄房間壁櫥裡的那雙37號的白球鞋。
上次季考後,方華和李永孝給李真實換了一個家教給李真實補習數學和英語。李真實每週的補課費就要一千二百元。楓葉國際中學的學費是每年十五萬元,在北京的私立中學裡,這些學費是個普通的數字。可是,對於李永孝和方華來說,這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李真實上初一時,李永孝曾經想在天津買個學區房,這樣,兩個兒子的戶口都可以落到天津,將來,無論考天津的大學還是考北京的大學,錄取分數都比其他省市低很多。可是,家裡的財政狀況實在不允許再買房子。李永孝認爲李真實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學習上沒養成好習慣,李永孝覺得大兒子起跑時已經輸給別人一步,現在,李永孝決定,就算勒緊褲腰帶也要給兒子一個高起點,於是,李真實就被送進了北京楓葉國際中學,而從李真實上高一起,李永孝就開始在另外一家公司做兼職,近兩年,他忙得連午飯都沒時間吃。對於母親,李永孝一知道母親給郎曼做保姆,二話不說,立即不讓母親幹了。方華心疼老公更擔心兒子,她唯有儘量保持好心態,儘自己所能輔導小兒子李思誠——他可不能再輸在起跑線上了。她不讓自己有一點閒暇時間,以免自己胡思亂想。李真實的學習成績像十五個水桶吊在李永孝和方華心裡,兩口子一看到他的成績單心裡就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李真實前一段不但學習成績仍然下滑,他的情緒又成了李永孝和方華擔心的重點問題,原來,他粗枝大葉的性格,現在變得敏感古怪,他放了學就把自己關進臥室裡,也不再跟家裡人說說笑笑,連李思誠他也不搭理了,他臉上的表情要麼頹廢要麼憂心忡忡,偶爾還會緊張敏感、一驚一乍,方華頭一次被兒子的心拒之門外,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方華每當焦慮不安時,就想辦法讓自己忙起來,以使自己暫時擺脫擔憂的糾纏。她每天晚飯後就開始教四歲的小兒子李思誠學半個小時英語,接着做半個小時數學遊戲,洗漱後,陪他躺在牀上給他讀故事直到他睡着。然後,方華起來做家務,每天早晨,全家人都能看見一個亮晶晶的、整潔如新的家,公公和婆婆認爲方華的表現是因爲她熱愛生活! 只有今天晚上,方華聽到李永孝告訴她的消息後,就連一口氣不喘的忙碌也掩蓋不了她的焦慮了。李永孝爲了爭取去美國分公司的工作機會,也爲了多掙些錢,得去馬來西亞出半年的長差,期間只能回來一次。而且,李永孝的弟弟李永順在中國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了,婆婆跟李永孝商量好,讓李永順先住在李永孝家裡,理由是,燕郊離畫家村宋莊近,有利於李永順事業發展。方華一向是極好說話的,這次,婆婆和李永孝理所當然地認爲方華也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跟她說,也只是通知她一下而已。有時也會有個念頭在方華腦中閃過:“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還沒等她開始思考,現實的麻煩就接踵而至了。她想不到的是這次接踵而至的卻是驚喜,方華終於迎來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最近三個月,大兒子李真實學習空前刻苦努力,學習成績直線飆升。雖然他的情緒仍然喜怒無常,有時甚至持續低落,但是,畢竟學習成績是大幅提高了。方華長期壓抑的神經一時間竟然接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她失眠了。
晚上十二點鐘,方華仍然在家裡打掃衛生時接到醫院的電話:郎曼今晚必須剖腹產。方華簡要詢問了郎曼的情況:郎曼的羊水少,而且胎兒的胎心偏慢,十五分鐘前監測的胎心顯示,胎兒的胎心還再繼續變慢。瞭解完郎曼的情況,方華立即趕往醫院,並且立即給郎曼做了剖腹產手術。還好有驚無險,郎曼順利生下兩個健康的男孩兒。雖然,郎曼懷孕五個月時,方華就告訴郎曼她懷的是雙胞胎男孩兒,但是,當兩個白白胖胖、頭髮烏黑的小夥子亮着清脆的嗓門來到這個家時,還是使全家人欣喜若狂,尤其是郎曼的父母,兩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十歲,他們倆日夜守着郎曼和兩個外孫,給他們洗澡、換紙尿褲,無論白天晚上,只要小夥子醒了,郎曼的父親一定抱着他們一邊哼着小曲兒一邊滿地溜達,直到孩子睡着他才把他們放回嬰兒牀。而郎曼的母親每隔半個小時就給外孫檢查尿不溼,只要尿了就換新的。劉浩仁插不上手照顧孩子,他更照顧不了郎曼。郎曼因爲乳腺腫脹發炎,體溫燒到了三十七度八。全家人的幸福喜悅在郎曼產後的二十四小時後被郎曼的哭叫聲沖淡了。郎曼的兩個**腫脹得像兩塊大石頭壓在胸口,甚至兩個上臂都腫了起來,連彎曲胳膊都十分困難。兩個兒子餓得哇哇大哭,只能先喝點奶粉。方華給郎曼找來一個開奶師,可是,開奶師的手指剛碰到郎曼的**,她就哇哇大叫“疼啊!”然後,郎曼就躺在牀上痛哭,她只能仰面躺在牀上,沒人扶着,連坐起來都沒法獨自完成。兩天下來,劉浩仁幾乎沒閤眼,他感覺不到一點初爲人父的喜悅,郎曼的任性和孩子氣使他心煩透了!相比之下,唐倩倩帶給他的是輕鬆愉快的打情罵俏、銷魂的激情時刻,和又一筆幾百萬元的生意。雖然,唐倩倩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而這樣透明的關係使劉浩仁感到輕鬆。劉浩仁最怕那種動輒愛得死去活來,也非得要求男人那麼愛她的女人。郎曼可愛因爲她愛自己、愛錢也愛男人;唐倩倩更有魅力因爲她愛自己、愛錢更愛自由。雖然,劉浩仁不拘於傳統和習慣,敢於打破傳統習慣的樊籬,他卻懊惱地發現郎曼使她心疼,他無法衝破的是深愛着郎曼的樊籬。此刻,雖然劉浩仁任由郎曼哭鬧,心裡卻不由得揪心地疼,也只能默默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方華來想辦法。方華終於來到郎曼的病房裡,坐在她的病牀邊哄着她說:“必須配合熱敷把腫脹的乳腺揉開,你已經發燒了,這樣下去很容易引發乳腺炎!”郎曼一邊哭一邊說:“太疼了!我不餵母乳了,給孩子吃奶粉!”方華無奈地說:“你不餵母乳也得先把乳腺疏通,否則,乳腺會發炎的!”說完,方華把郎曼的一個睡得正香的兒子抱給郎曼,此時,郎曼才第一次仔細端詳這肉丸子似的小傢伙,看着他熟睡的、胖嘟嘟的臉,她突然哽咽了,而這一次,她眼睛裡充滿了憐愛的光,從小到大她只從親人看她的眼神裡看到過這種光芒。她伸出腫脹得生疼的胳膊艱難地把孩子接過來摟進懷裡,孩子似乎感覺到了這是母親,他閉着眼睛、那微微撅起的小嘴在母親的胸前摸搓着拱着尋找着**,他毛茸茸的頭碰到郎曼腫脹疼痛的**,郎曼疼得本能地往後躲了一下,眼淚撲簌簌地從郎曼的眼裡滾出來,可是,她沒再出聲,默默地哭了一會兒以後,郎曼擡頭看着方華,她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讓開奶師來吧!”
盛美和韓月來到郎曼的病房外看郎曼時,發現郎曼的單人病房的門關着,裡面傳來郎曼肆無忌憚地嚎哭聲,嚇得韓月不由得抱緊了懷裡剛剛三個多月大的女兒。盛美輕輕推開病房門,看見方華剛好走出來,盛美連忙問方華:“怎麼了?”方華輕輕關上病房門,說:“開奶師和護士給郎曼疏通乳腺呢!”韓月用她瘦弱的手臂下意識地抱緊懷中的女兒。韓月的女兒剛滿月,韓月就瘦回了正常體重,而且一天比一天瘦,現在,韓月的體重比剛懷孕時瘦十斤,她只有九十斤重,臉瘦得脫了相。剛剛三個月前,韓月生下女兒時也經歷了“乳腺疏通”。當時,兩個護士一個人揉韓月的一個**,兩個護士一邊揉一邊聊天,剛開始,韓月爲了使自己分心還跟兩個護士一起聊天,可是,沒過十分鐘,韓月就疼得緊緊咬住嘴脣,兩個護士給她揉半小時休息半小時,整整揉了一下午,等乳腺疏通了,韓月的下嘴脣被她自己咬出了一排紫色的血泡,她疼得眼前發黑差點暈過去卻沒吭一聲。她理解郎曼爲什麼聲嘶力竭地哭,她知道那有多疼!方華、盛美和韓月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盛美問方華:“怎麼這麼嚴重,這麼揉法,郎曼能受得了嗎?”方華又輕又慢地說:“郎曼說長痛不如短痛,是她讓開奶師儘快把她的乳腺揉開。而且,兒子吃不上母乳,她也心疼。”盛美不禁唏噓感嘆:“唉!女人啊!”韓月不發一言,心裡卻一陣陣酸楚,她忍着劇痛讓護士儘快把她的乳腺揉開是因爲她害怕給鄭義和婆婆添麻煩,雖然她疼得要命卻只能默默地哭,婆婆還跟鄭義抱怨現在的年輕人太嬌氣。這樣一來,韓月就更加誠惶誠恐了,她最怕自己什麼地方做得不盡人意而招致嫌棄。而且,她也因爲自己生了個女孩感到對不起鄭義,事實上,她凡事都願意自責。她凡事小心翼翼、善於忍受痛苦,爲了求得與周圍人的和睦,對所有人的情緒非常留心,唯獨把自己的情緒壓進心裡內化成殤。方華看見韓月抱着孩子,好奇地問她:“你怎麼把孩子抱來了?”韓月小聲說:“我婆婆回去了。”方華說:“什麼時候走的?”韓月的頭靠着女兒的頭,有氣無力地說:“走了一個多月了。”方華和盛美現在知道韓月爲什麼這麼瘦弱、形容爲什麼這麼憔悴了。鄭義從來不做家務的,韓月剛剖腹產一個多月就獨自帶孩子,還得洗衣、做飯。唉,女人啊!韓月把女兒的胳膊給方華看,說:“你看,這孩子的胳膊上有這麼多針眼大的出血點,臉上也有,有時哭得兇了就更多。這是怎麼回事?”方華拿着韓月女兒的胳膊仔細看了一會兒,她建議韓月去給孩子做一個血常規,韓月卻猶豫着沒了主意。盛美立即猜出韓月是瞞着鄭義來醫院給孩子檢查的。盛美說:“做個血常規很平常的。”韓月苦笑了一下,說:“鄭義不願意我小題大做。”方華鄭重地建議:“你最好給孩子做個血常規,如果是紫癜還得確診病因。”韓月擔心地看着方華,問:“紫癜嚴重嗎?”方華說:“嚴不嚴重得檢查完才知道。我建議你給孩子做個血常規!”於是,方華陪着郎曼疏通乳腺,盛美陪着韓月去給孩子化驗血常規。血常規得半個小時纔出結果,盛美和抱着女兒的韓月坐在大廳裡等化驗結果。盛美在四個朋友中一向是一個極好的傾聽者,而且,她從不提問題,她總是給需要傾訴的朋友充分的沉默時間獨自思考。而韓月從小到大被最親近的人當做二等公民,只是因爲她是女孩兒。無論她多乖巧懂事,多品學兼優,仍然只有她的雙胞胎弟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這就在她的性格里埋下了自卑、自憐的種子。長大後,她出落得秀麗可人,也順利考上了大學,可是,仍然擺脫不了性格缺陷:別人對她好,她就不自在、誠惶誠恐,一定要十倍地對人好回去,害怕虧欠了別人;別人對她不好,她就忙着妄自菲薄,但是卻不敢大聲說出心中的不平,只能可憐兮兮地更加努力察言觀色,討好別人。因此,她就是那種人:她對你好不是因爲她喜歡你,只是因爲她就是需要討好別人。她更善於隱忍而非宣泄,除非,她撐不住了!盛美一邊逗韓月的女兒玩,一邊說:“上次去你家看見你婆婆,看上去還挺好相處的。”韓月癟了癟嘴,嘆了一口氣,說:“還行吧。唉,沒想到生養個孩子這麼累!”盛美完全明白韓月的苦楚,畢竟,她生了兩個孩子。盛美從韓月的眼睛裡看到了抑鬱,因此,她等待韓月繼續說,因爲她經歷過產後抑鬱,人在抑鬱的時候,傾訴是十分必要的。自從生了孩子以後,韓月更愛哭了,她含着眼淚說:“我現在才發現死心塌地地愛一個人是很傻的!當我需要他關愛的時候,才發現換不來。”盛美語重心長地說:“知道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愛得轟轟烈烈,其實只是在重複別人的故事。事實上,你和我一樣是生意人!”韓月看着盛美,問:“什麼意思?”盛美也看着她,說:“因爲真正的愛不計回報。”韓月深陷在自怨自艾裡,繼續說:“我這麼愛他,怎麼就溫暖不了他呢?”盛美平靜又溫柔地說:“給別人的愛只有在不需要回報時,才能讓對方感覺溫暖。否則,你給的愛只會變成他欠下的債。”韓月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盛美繼續說:“離婚前我也是個浪漫主義者,現在,我是一個兼具浪漫思想的現實主義者,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爲什麼不試着自己給自己呢!而且,男人即使成年後,其實他們中的更多人仍然只是個大男孩兒,可憐的女人就選擇這樣一個男人當寄主,可憐的男人死撐着也得演這個寄主的角色。而最可憐的女人明知道寄主比她還脆弱仍然選擇寄生。”韓月被盛美的話刺痛了,她反倒沒有了眼淚,她陷入了沉思。最近一個月,她和鄭義幾乎每天吵架,過去的七年,他們很少吵架。因爲韓月在鄭義面前是個乖巧、溫順的小女僕,並且,她崇拜她的主人,根本沒什麼可吵的。韓月生完孩子後,婆婆因爲看不慣韓月嬌氣回老家了,可是,讓韓月寒心的是鄭義也同婆婆一樣嫌棄她嬌氣,還聲稱她能在家養孩子不用上班是享福。洗衣、做飯、帶孩子當然就是分內事了。韓月並不怕身體的累,怕的是心累,而最怕的是她發現愛並不算什麼,一廂情願的愛就更是傻得可笑了!她在心裡重複着盛美的話:“真正的愛不計回報。”可是,她太需要有人愛她了!她傾盡所能地愛鄭義,多希望他也能那麼愛她呀!生長在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裡使她覺得自己沒有價值,而現在她的感覺更糟糕,她覺得自己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她內心的創傷需要有人來治癒,而她沉痛地發現鄭義不是那副靈藥。韓月很想跟盛美多聊一會兒,可是,女兒的血常規結果很快出來了,醫生說,孩子的血小板低於正常值,讓他們務必再去北京兒童醫院檢查。
第二天,北京兒童醫院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專家看了韓月女兒的血常規化驗結果後,只跟鄭義和韓月說了一句話:“孩子有生命危險,必須立即住院。”北京兒童醫院血液科病房是無菌病房,只允許一個家長陪護。鄭義追賊從四樓摔下來,全身十幾處骨折,他不哭;來北京奮鬥四年,終於在兩個月前通過了司法考試,他不哭;韓月生孩子以後,爲了貼補家用他悄悄去地鐵站載客掙錢,他更不能哭。可是,他把韓月和女兒留在了醫院轉身離開時,他實在忍不住,哭了。兩天後,孩子的病確診了:特發性血小板減少性紫癜。血小板正常值在五萬到三十萬,而韓月女兒的血小板只有五千。血小板的功能是凝血,也就是說孩子身體如果有出血將無法止血!經過十一天住院治療,不但花掉了三萬多元錢,這幾乎是鄭義和韓月的全部積蓄,而且短效激素對女兒失效了,血小板從十七萬掉到了七千。韓月看着女兒頭上、腳上、手上八處針眼,絕望得想殺人!鄭義研究了長效激素,它對孩子的身體具有破壞性影響,尤其是這麼小的孩子。於是,韓月和鄭義決定出院吃藥保守治療。韓月覺得自己的命運簡直不幸,她的偏執狂的決心正一毫米一毫米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