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權貴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誰家裡出了什麼事兒,大家心中總是大體上有個數的,只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裝糊塗罷了。
馮氏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但該知道的全知道了。所以當她的死訊傳出的時候,昭家並沒有大肆宣揚,只撿了幾家平日裡較爲親厚的人家說了聲,沒有佈置靈堂,也沒有大舉發喪,勳貴人家們卻也是基本上都知道了。然而他們心中都門兒清,馮氏究竟是罪臣之後,只要馮家一天沒翻案,她就一天上不得檯面,對於昭家的做法心中自然是有數的,倒也並不奇怪。
因着沒有設靈堂,所以老夫人只是讓人草草給她斂了屍身,買了一副薄棺給她下了葬,下葬之所因着她畢竟生育了敦哥兒和芳姐兒,所以仍舊在昭家的祖墳之內。只是終究因爲其不光彩的出身和死因,並不能跟昭煜炵合葬,只孤零零找了塊地埋了就是了。對老夫人而言,讓她葬在昭家的祖墳之內而不是亂葬崗上,便已經是天大的仁慈,別的也不能再貪心什麼了。
裴馨兒在這事兒上並沒有出面,一應事情都遵照老夫人和昭夫人的意思,因此對馮氏的這種結局也只是聽聞而已,隨後便忍不住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也就罷了。雖說人死燈滅,一切恩怨情仇也該放下了,但她畢竟跟馮氏針鋒相對了那麼多年,兩世的因果加起來。她還沒有好心到爲自己的仇人打抱不平的地步。再說了,她們兩個其實乃是半斤八兩,馮氏死了之後還能夠埋進昭家的祖墳。她死了怕就是隨便找個地兒埋了的下場,又有什麼資格對馮氏的身後事品頭論足?
她就算再有權勢,也不過只是個妾,吃着妾室的糧、操着主母的心也就罷了,哪裡還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馮氏的後事?怎麼輪也輪不着她啊!再說,她有種預感,馮氏的死必定還會在將軍府裡引起一陣波瀾。她對這些麻煩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麼會主動往上湊?
果不其然。沒過兩天,事情就鬧開來了。
起因當然是馮氏的死,鬧騰的人除了敦哥兒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敦哥兒本就對身在家廟中的馮氏十分掛念。之前也零零散散弄出過不少事情來,然而跟這回比起來,其他的就都不算個事兒了!原本昭煜炵是嚴密封鎖了消息,不讓他得知馮氏的死訊的,他知道敦哥兒的性子執拗,又讓人帶偏了,所以同意讓芳姐兒去見馮氏最後一面,也沒讓敦哥兒去。但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知怎的敦哥兒還是聽說了這件事情。當即就大哭大鬧起來,非要去見馮氏最後一面不說,還對裴馨兒、甚至是昭煜炵心懷怨憤。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
這些話聽在昭煜炵和老夫人等人耳中,自然是不大中聽的。昭煜炵還稍好些,畢竟是自己的長子,總歸要寬容些,老夫人卻是不高興極了。天下哪有兒子埋怨老子的?就算是老子將兒子賣了,兒子也只有乖乖受着的。更何況在她心裡,她對馮氏的處置絕對沒有半點私心。也沒有半點矯枉過正的心思。馮氏如今的下場都是她自找的,敦哥兒身爲她的兒子,不想着爲母恕罪,嚴謹自身,反而對他們抱有怨言,這就是大逆不道!再加上之前種種事情的鋪墊,如今老夫人對他可謂是失望透頂了,態度也就愈發轉變得厲害,申斥昭煜炵一定要好生教養,千萬莫要丟了將軍府的臉。
這話可謂是說得極重了,但昭煜炵卻只能聽着。並且他心中對自己的大兒子也不是沒有失望的,敦哥兒對母親至孝,這本是好事,但是非不分、恩怨不明,那就是愚孝了。身爲他的繼承人,不可以無情無義,更加不能混淆黑白、是非不分,他對於敦哥兒的失望又加深了一層。
因着心裡的這種想法,當他回到裴馨兒屋裡的時候便帶上了幾分疲憊和無奈。外面的國事已經讓他很是頭疼了,家中還出了這樣的糊塗兒子,他不由得愈發感到了一絲心力交瘁,便是鐵人也忍不住顯出了一絲頹然。
裴馨兒看着他,自然知道他心裡在煩惱些什麼,不由也生出了幾分同情。她走過去,輕輕在他的額角按摩着,一邊柔聲勸道:“爺也不必太過焦心了。敦哥兒畢竟年紀還小,對母親的依戀總是要深些的,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說明了他骨子裡是個重情重性的人,這豈不是極好的?等他長大了,多學些知識,自然能夠明辨是非、懂得世間的是非曲直,到那時,就會更好了。”
昭煜炵扯了扯嘴角,閉上眼享受着她的溫柔服侍,一邊緩緩地說道:“你莫要替他講話了。他今年已經十一,算得上什麼孩子?早該懂事了纔對。他心疼他的孃親,卻對是非曲直視而不見,一味只知道偏袒親人,至今還覺得馮氏沒做錯什麼,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能夠糾正得過來的了!況且,他娘是她的親人,我和他祖母難道就不是麼?他又怎能爲了他娘一個來忤逆我和他祖母?!”
裴馨兒沒有說話,知道他說的也有道理。人都會偏袒自己的親人,這乃是天性,不可能杜絕。但人總要有最基本的是非曲直的觀念,因着對方是親人所以就全盤接受,不論黑的白的全都是好的,這樣的性子顯然難以擔當昭煜炵繼承人的角色。站在昭煜炵的角度,他這麼想並沒有錯。
所以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輕飄飄地轉移了話題。其實在她心裡,馮氏這一輩子總算也還是不虧的,至少還有一個願意爲了她而不顧一切去爭取的兒子,僅此一項,她就沒白來這世間走一遭。
不過她雖然同情敦哥兒,卻是不會主動去攬事上身的。更何況敦哥兒身份敏感,既是嫡子又是長子,一直以來都養在昭煜炵身邊親自調教,便是她有什麼想法也不可能捱得上邊啊!她就算有千般想法也只能留在自己的腦子裡,敦哥兒的事情,她是丟得越遠越好,免得後面越描越黑,惹出更大的麻煩來。
敦哥兒再怎麼鬧,畢竟也還是個孩子,所以昭煜炵根本什麼都不必做,只將他困在屋裡,不讓他出門就行。敦哥兒也是個左性子,不讓他乾的,他偏就上了心,無論如何也要幹出來才甘心似的,就在馮氏出殯的那一天,他居然便尋了短見。
彼時昭煜炵正在裴馨兒屋裡。雖然馮氏下場淒涼,又是她自作自受,然而畢竟是一場夫妻,讓昭煜炵沒有任何感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沒有去衙門,而是“躲”到了裴馨兒這裡,也不多說話,只是讓她擺了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他本是海量,這酒也不是什麼高度數的,裴馨兒便沒有阻止,只在一旁靜靜地陪他坐着,也不說話。
昭煜炵見狀,心中不由便熨帖了幾分。待要說話,卻突然見一個敦哥兒身邊的小廝連滾帶爬衝進院子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說道:“爺……不……不好了,大哥兒他……他撞牆自盡了!”
“什麼?!”昭煜炵急怒攻心,“噌”地一下站起身來,卻只覺得眼前一黑,雖然轉瞬即逝,卻也依然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裴馨兒急忙扶住他,強壓下心中因這個消息而產生的震顫,顫抖着聲音問道:“現……現在的情形怎麼樣了?大哥兒要不要緊?!”
那小廝也是個說話大喘氣兒的,這會兒纔將後半句話說了出來,道:“幸虧發現得及時,救了下來,現下已經請了杜大夫過去了,小的特意來向爺稟報。”
聽到敦哥兒無事,裴馨兒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再看看昭煜炵,也是一般的情形。她不由有些惱怒這小廝說話不清不楚,有心教訓兩句,卻見昭煜炵黑下了一張臉,冷哼了一聲,便提腳大步向外走去。她一見勢頭不妙,急忙讓瑞娘去請了老夫人和昭夫人來,一面趕緊追着昭煜炵去了,想要將他暫時勸住。
然而昭煜炵又豈是那麼容易被勸住的主兒?就算裴馨兒好話說盡,他卻也自不管不顧,陰鬱着臉色一路來到敦哥兒的住處,然後一腳踢開了房門。
誰都沒料到他在自個兒家中居然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一時間所有人都被他給鎮住了。他不管不顧,只大步走到敦哥兒牀前,看着被方纔的事情驚呆了的孩子,痛心疾首,眼中滿滿的都是失望。
“你是我們昭家的嫡長子,是將來要繼承我的位置的人,可是在你心中,只有你娘是你的親人,我們都不是對不對?”他的話說得很慢、很清晰,語氣並不重,但聽在人的心中卻有如千斤巨石,一字一句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兒子,兒子只是想念孃親……爲孃親抱不平而已。”敦哥兒好歹還是知道害怕的,見到這會兒的昭煜炵,心便先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