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寧襄以爲自己的心在經歷了柳青冥身死之後不會再痛了,卻在抵達花繁山時又不可遏制地痛得揪了起來。
沒錯,這片曾經開滿了凌霄花的山脈,就是她前生隕落之地。
當年墮魔之後,柳青冥帶着身懷六甲的她住在花繁山第三峰的山腳——凌霄谷。
而石定峰爲了方便見到她,特意在第五峰上建了一座閣樓,名爲望仙閣。
此刻,吳行駕着鳳舟停在瞭望仙閣外寬闊的青石臺上。
洪寧襄跟着他下了鳳舟,擡頭看到了一座沐浴在晨光裡的三層閣樓,頂層上那個紅瓦的涼亭尤爲惹眼。
閣樓依水而建,大門外有一座石碑,碑上刻着“望仙閣”三個大字,洪寧襄看到這三個字眼眶一熱。
前世她雖然從未登過望仙閣,卻在凌霄谷中看到過它的模樣。
在她懷着身孕隱居在凌霄谷時,石定峰就住在這座閣樓裡。
可惜那時她已墮魔,對他恨之入骨,即使知道他住在望仙閣裡,她也不屑於來到此地,她也從未再正眼瞧過他。
跟着吳行進了一樓的大廳,洪寧襄看到四處打掃得乾淨明亮,有兩名少年走了出來迎接他們。
吳行交代了一些事情,又向兩名少年介紹了洪寧襄的身份,其中一名少年對洪寧襄怯生生地道:“九爺讓小的給夫人安排的房間在三樓,小的這就帶夫人上去歇息。”
“不慌。”洪寧襄卻問道,“頂樓是不是有個亭子?我去瞧瞧。”
“回夫人的話,是有個亭子,可是——”
“可是什麼?”
剩下的話少年抿着嘴不敢說,吳行看了他一眼,對洪寧襄道:“九爺立了規矩,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隨意踏進那個亭子。他也是怕九爺怪罪,所以不敢做主。”
洪寧襄越發好奇了,亭子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她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是我要進去看的,一應後果我自己承擔,不會讓九爺怪罪於你們。”
遣散了吳行等人後,她踏上了木質的樓梯,一層層上到了頂樓。
來到那個紅瓦六角的涼亭,洪寧襄覺得視野立刻開闊了起來,整個花繁山都踩在了腳底下。
不僅如此,她的目光一眼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花繁山第三峰腳下凌霄谷,那一大片凌霄花海,還有花海深處的一座竹樓。
沒有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那座竹樓還在,洪寧襄神識掃了過去,駭然發現,這個亭子的視角非常好,可以將凌霄谷每個角落看得一清二楚。
他爲何把這個閣樓取名“望仙閣”?
在她懷孕後的那段日子,他就是在這裡等着她回頭麼?
洪寧襄發現了某個可怕的真相,心臟像是被一把刀剖開了隱隱抽痛。
站在亭子上俯瞰着凌霄谷,她可以想象得到,石定峰日日站在這裡眺望她時的心情。
她突然覺得自己太殘忍,太殘忍……
爲什麼她沒有試着去聽聽他的解釋,爲什麼她沒有試着再相信他一次?
如果她可以像這一世相信柳青冥一樣,去相信他是清白的,相信他沒有背叛她,相信他沒有辜負她,她何至於墮魔,何至於與他錯過?!
想起來了,她全部想起來了。
在南天宮立地成魔之後,柳青冥帶着她躲避各路仇家,九死一生地逃到了雪隱城。
之後他帶着她在花繁山落腳,在這個名叫凌霄谷的地方,修建了一座竹樓,他將她安頓在這裡養胎。
剛開始她的生活還是平靜的,直到懷孕第三個月的時候,石定峰找了過來。
他和柳青冥打了一架,他要把她帶走,可是她狠狠地罵他。
她罵他是負心漢,罵他不要臉,她讓他滾!
她甚至都沒有告訴他,她懷上了他的孩兒。
直到懷孕的第四個月,她的身體終於顯懷了,她的肚子凸出來了,那個逐漸變大的肚子,就像一個恥辱的印記。
可是——她那麼恨他,卻居然捨不得打掉他的孩子。
石定峰被她一次次拒之門外,他並不氣餒,索性建了這座望仙閣,他住在這座閣樓裡日日望着她。
他注意到她的身體發胖了,他終於發現了她的異常。
他發現她懷了孩兒,那天他從望仙閣衝了過來,他跑來質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
當時,她坐在竹樓院子裡的一張軟塌上,她任由柳青冥攬着她的肩,任由柳青冥當着她的面,說出那一番刺傷他的話。
柳青冥當時笑着說:“襄兒如今日日和我在一起,我和她已做成了夫妻,她腹中的孩兒自然是我的,你就不要再來糾纏我們了。”
明明她知道柳青冥說的都是謊話,都是爲了膈應石定峰,爲了報復石定峰!
明明她應該坦白地告訴他,孩子是他的,就是那一次在那個山洞裡她和他碰頭、被許幽芳下藥算計、他侵犯了她的身子、所以她懷上了他的孩子!
可是爲了報復他,她和柳青冥聯起手來欺騙他,她說,孩子是柳青冥的。
洪寧襄雙手緊緊抓住了亭子邊上的欄杆,感覺山上的大風吹在臉上刺骨的冷,也讓她更加地清醒。
當年她對他究竟有多殘忍,原來真正可恨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她逼着自己回想當時的情景——
石定峰聽到柳青冥說孩子不是他的,他的臉色變得那麼嚇人,他不相信,他說不可能,他向她求證。
洪寧襄當時一身大袖紅袍,容顏冷豔逼人。
她躺在柳青冥的懷裡,笑得輕描淡寫。
她說:“很可惜,在山洞的那一晚,我沒有懷上你的孩子。如今,我和阿冥在一起,阿冥待我很好,我腹中的孩兒自然是阿冥的,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石定峰當時的那個表情,她此時回想起來都恨不能殺了自己。
是她自己親手葬送了他們之間的愛情。
是她的不信任毀了她,也毀了他。
她忽然明白了,他跟她說“兩不相欠”的含義。
她一直以爲,前世他虧欠了她太多太多,卻原來他心裡從來愛的都是她一人,他從未變過心,他一直在原地等她回頭;
今生她自以爲還像前世一樣愛着她,卻到頭來,因爲柳青冥的死,因爲放不下他,她爲了柳青冥白了頭髮。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曾愛過柳青冥?
他從不曾變心,反而是她,爲了柳青冥,終究負了他,終究變了心。
前世她爲他墮魔,他狠狠傷了她;今生她爲了柳青冥白頭,她也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
他當然再也不欠她什麼了。
洪寧襄跌坐在地,手掌卻似乎觸到了什麼。
低頭一看,她看到涼亭的地面上,刻着一朵凌霄花。
每一道刻痕都有指頭粗,深邃用力,她可以想象他雕刻這些花朵時的心情。
向着四周看去,整個地上全都是凌霄花。
一共兩百七十九朵,算了下日子,差不多就是她從懷孕到生產的那些日子。
他是數着日子過嗎?
那些日子他看着墮魔後的她,看着她和柳青冥在凌霄谷的那間竹樓裡生活,那個時候他被她狠心拒絕,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洪寧襄突然明白了石定峰不讓任何人踏進這個地方的原因。
只有站在這裡,只有看到凌霄谷,看到那座竹樓,看到那個她隕落的地方,看到這滿地的凌霄花,才能體會到他當時的絕望和痛楚。
她也瞬間明白了,爲什麼石定峰要安排吳行帶她來到這裡。
“夫人。”
不知在亭子裡坐了多久,直到吳行上來找她,洪寧襄才意識到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