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仲堯在柳家呆了不到一柱香時間,就出來了。
他和柳母呆坐相對無言。
一個是心裡有鬼,一個是原就不擅言詞。
嶽仲堯想了許久,組織了許久的語言,未及出口。柳母的那一句:媚娘如今在外住着。
讓他心裡動了動。未盡的話也吞了回去。
他及時地剎住車。
也許踏破鐵鞋,得來全不費功夫,說的便是他呢。
他得了媚孃的地址,出了柳家大門轉身往那裡尋去。
一路上也不急着走,慢慢地想些事情。
他不是不知道媚孃的轉變。之前天天守着衙門口,拎着食盒候着他。說是衙門的通食不好,自己小竈精細做的,非要看他吃完才走。
有多久沒看到她出現在衙門口了?
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什麼時候開始,門口的衙役也不再打趣他了?
反而每回竊竊私語,看見他一來,便抿嘴收聲。還有好些人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他之前不懂,現在隱約有些明白了。
到了這一處精緻小院,心中更是撥雲見霧般明瞭了。
他在青川縣也當了一年的捕快,哪條街哪條巷他不清楚的?
這是知縣大老遠小兒子鄭遠的私宅。尋常人並不知道。但卻瞞不過在衙門裡當捕快的他。
聽衙門裡經年的同袍隱晦地說,這處私宅都換了好幾個女主人了。
不知媚娘這是第幾個。
鄭遠,嶽仲堯雖不熟,但經常見到。對知縣大老爺家中的情況他也極了解。
這鄭遠是鄭知縣最小的兒子,也是鄭夫人的嫡幼子,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
鄭知縣的嫡長子娶了一門得力的妻子。得岳家提攜,如今在別處當了縣丞。這小兒子只過了童生,連考不中,鄭知縣便想着給小兒子捐個官。
奈何手頭並無太多橫財,便給鄭遠找了一門富戶人家的女兒。成親時,帶來了鋪陳了幾條街的嫁妝。
鄭知縣謀官及往外打點的錢都靠着這個小兒媳婦。故。鄭知縣夫妻倆也沒敢往小兒房裡塞人。
奈何這個鄭遠也是風流才子型的,日日對着家中同一個女人,即便是燕窩魚翅也是要膩味的。
鄭遠的妻子來自商戶,嫁至官宦人家,算是高攀。故只要鄭遠不把人拉扯回家,她便也不管。這鄭遠便在外置了房舍。安置看中的女子。
嶽仲堯不知道兩人是何時看上的。
他只知道,他來到這處,見着這處他也曾巡視過數回的巷子,身子又輕又重,說不清是什麼情緒。
嶽仲堯不知該不該敲門。
他一個外男不好進去的吧?
徘徊了好一會。纔看見一個小丫頭拉開院門,拎着個籃子一隻腳跨了出來。
“你是誰?”小丫頭半個身子在門內,頓住問道。
“哦,我是……是……”嶽仲堯一陣窘迫難堪。
小丫頭柳眉倒立:“你到底是誰?在別人家門口來來回回,是要做何?”
嶽仲堯滿臉通紅,不知該如何通稟。
想了一會,才急道:“這家,這家是不是住着一位姓柳的娘子?”
小丫頭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是我家太太的親戚還是我家老爺的朋友?”
嶽仲堯舒了一口氣,看向她道:“你家太太是姓柳,你家老爺姓鄭。是不是?我都認識的。你幫我稟報吧,就說我姓岳,你家太太的孃家母親給的地址。”
小丫頭聽了他這一番話,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看他也不像個壞人,遂把籃子放在臂彎上挎着,轉身用另一手去推門。
“等着!”
說完閃身又進去了,院門也緊緊地閉了起來。
嶽仲堯又在外等了片刻,才聽到腳步聲。
“我家太太讓你進去。”還是方纔那個小丫頭。
嶽仲堯道了謝,略一沉吟。擡腿邁了進去。
院子不大不小,目測該有個三進的樣子。景緻倒是不錯。一路走來,影壁迴廊,假山巨石,綠樹鮮花環繞,住在此處倒是賞心又悅目。
跟逼仄的庶民集中租住的小院自是不能比的。
柳媚娘站在花廳門口正侯着他。
婷婷玉立,簪發高聳,發上寶石閃耀。遍地金撒花的鵝黃色長身襦裙,楊柳細腰,盈盈不可一握,明眸皓腕,站在臺階上朝嶽仲堯微笑。
嶽仲堯看得愣住了,一時之間竟是認不出來。
哪有之前的一絲影子。
“媚,媚娘?”
柳媚娘噗嗤笑了起來。盯着嶽仲堯笑道:“嶽大哥可是認不出媚娘了?這纔多久沒見。”
嶽仲堯微微有些尷尬。
也不挪步,問道:“可是方便?”
柳媚娘笑着點頭:“方便的。院裡有丫頭婆子,貼身也有幾個丫環。再說他也知道你的。”
嶽仲堯愣愣地看向她:“他,他也知道?”
柳媚娘點頭,道:“進來坐吧。莫不是要一直站在那裡?”
嶽仲堯這纔跟着她往花廳裡進。
幾個丫環訓練有素,不一會就端上了熱茶及茶果點心。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只有柳媚娘隨身帶的兩個丫頭抿着嘴安靜地站在她的身後。
柳媚娘順着嶽仲堯的目光,側過頭看了看,笑道:“都是公子安排的。有四個丫頭貼身服伺,極爲盡心。”
嶽仲堯點頭。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只端茶來吃。
“見過我娘了?”柳媚娘看着對面的男人,嘆了一口氣,問道。
嶽仲堯放下茶杯,點頭。
兩人又就着柳家柳母說了幾句。
“過幾日,娘和弟弟也要搬出來的。公子說那裡住的人太雜,也不方便我弟弟讀書。等過幾日他找到房舍,就讓他們搬過去。”
嶽仲堯點頭。
片刻之後,才猶豫地說道:“鄭知縣說不得只任這一屆就要轉至別處去了,到時……”
柳媚娘笑了笑,道:“定是高升了的。那不是很好?公子說,只要我服伺得好,將來會一直讓我呆在他身邊。”
頓了頓又道:“府裡那位不敢往外鬧的。只要我不進府就行。公子如今也只一個女兒,若將來……不管是男是女,有子女傍身就行。進不進府,都無所謂。公子總少不了我們吃喝的。公子雖然讀書不行,但還算有情有義……”
嶽仲堯聽了不知說些什麼好。
他想說這不是正經女子該走的路,有愧於她爹孃教導。他也有愧於她父親所託。
可是……
面前的女子似乎對眼前這一切滿意非常。
這纔多久,就已是一副官宦人家女眷的做派了。
柳媚娘看他一臉糾結,又道:“嶽大哥不必擔心的。如今我過得很好,這段日子是我這十幾年過得最舒心的。我從小就跟在我娘身邊給大戶人家做活,槳洗、刺繡……廚房裡的活也沒少幹,劈柴燒火……只爲了得到幾個銅錢。受盡了別人的白眼。我娘爲了得到一樁活,又是找關係又是給人點頭哈腰的,得了幾個錢也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就爲了攢着給我弟弟買上一刀紙……”
看了嶽仲堯一眼,又道:“我知道我爹把我們託付給你,你心裡過不去。但我爹疼我們,他知道你有家室,定也不是讓你休妻娶我的。你也不要怪我娘,她這兩年身子也不好,以前做的也都是爲了我和弟弟,想我們將來有個依靠。”
又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在青川縣沒親沒故的,也不會有人拉一把。好的人家也看不上我。嶽大哥是個最好的人選。只是……”
嶽仲堯靜靜地聽着,看她停了下來,定定地看向她。
柳媚娘笑了笑,又說道:“嶽大哥這一年來的掙扎我都看在眼裡。嫂子是個好人,長得也比我好,性子也好,又識文斷字的。等了嶽大哥四年,又給嶽大哥把女兒養大。之前我那麼想,想着取代她……是我想差了。我不該那麼自私。”
“這些年我和我娘、我弟弟相依爲命,我弟弟是我爹孃最後的希望。他不僅要有銀錢供他讀書花費,將來他讀出來了,也得要有人脈幫他走動。不然光憑我們,他也比現在好不了多少。”
柳媚娘定定地看向嶽仲堯,道:“所以鄭公子比嶽大哥合適。”
嶽仲堯張了張嘴,卻又着實不知該說些什麼。
良久才吶吶道:“可你現在這樣……以後總不能一直在外頭住着。將來即便有了孩兒,你就不怕……不怕孩子會怨你?”
柳媚娘眼神堅定:“我不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投胎到我身上,就得做好被人說被人罵的準備。若是將來我弟弟有出息,也許我們娘幾個也會好過一些。我不爭不搶,只想着有一份安逸的生活,衣食無憂,這並不礙着別人的路。”
嶽仲堯聽着柳媚娘一副打定主意,把前程後事都已安排妥當的樣子,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是想過要做個了斷。但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一種結局。
他想着要幫恩人照顧他們一家,讓柳有才有書讀,讓她們娘倆有食吃有衣穿,將來柳媚娘嫁個好人家,有夫有子,一生順遂。
但不是現在這樣。
做個官宦人家見不得光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