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廬茅舍,籬笆稀疏。
賈雨村在院中舞劍,白麾如雲,劍光如龍,偶有劍氣四射而出,定然斬斷雜草、枯枝等物,把個庭院變得無比工整。林修竹在邊上候着,每逢有枯草枯枝被劍光斬了,就要拿了簸箕笤帚,把髒亂的東西鏟了去。
驀的,賈雨村收劍而立。
古樸大氣的長劍隨手入鞘,反而拿起素白的摺扇端詳把玩,嘴裡輕笑道:“既然來了,就不要在外面候着,咱們這沒那麼多的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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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推門進來,滿臉興奮道:“恩師,寶玉出事了!”他把寶玉‘袒護’半妖的事情說了次,許是激動狠了,有點語無倫次。賈雨村仔細聽完,笑道:“如此,我知曉了,你回去讀書。”
“恩師!”
“回去讀書。”
與賈環的情緒相比,賈雨村臉色平靜,一貫的儒雅笑容還是掛在嘴角。他看賈環含恨出門,搖搖頭,繼續端詳素白摺扇。
林修竹躬身問道:“恩師,環哥兒這是恨寶玉狠了,您爲什麼不借機會幫他一次?”
“如何幫?”
“賈寶玉自取其辱,無端端袒護半妖,這可是犯忌諱的事情。只要我們對外抨擊,他的文名要壞,修爲也要裹足不前。”林修竹的笑容同樣雅緻,彷彿不是說人,而是說理,“此事是賈寶玉不對,便是從着天理倫綱,也不能由他逍遙。”
賈雨村注視自己的弟子,稍後笑道:“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林修竹回道:“是弟子肺腑之言,絕無因爲哥哥懷有私心之意。”
“也好,隨心去做,必要時,我會出面。”
“那環哥兒……”
“不用理他。”賈雨村嘆了口氣,道:“以環哥兒現在的心性,哪裡鬥得過賈寶玉?賈寶玉是盤旋山林的蛟龍,已經嶄露頭角,他卻是地底淤泥裡的魚鰍,鱗爪未生。起碼要越過龍門,能夠乘風駕雲,才能和賈寶玉爭個長短。”
“弟子明白了。”
林修竹一臉淡然,拱手離去。
此去,是一場詩會。
金陵神童林修竹,自然是會場壓軸。
…
一場詩會,捲起白雪蒼茫。
有金陵神童林修竹,一首《嘆雪》才高六尺,煊赫一方,其後當場抨擊,言辭激烈,不下於《嘆雪》一詞。中都城廣爲傳揚,引以爲經典之說。
總體來講,就是說善惡不可同道,善不可失,惡不可長,明擊暗抨賈寶玉思想不端、行爲不當。作爲有數的神童,抨擊的又是近來聲名日盛的寶二爺,一時間,引起風頭無兩。
有人揣度是因爲林和正的事情,但是想及林修竹是誰的弟子,也就笑笑。堂堂賈三甲的弟子,怎麼可能惡意抨擊?
於是,寶玉的文名日漸低迷,甚至到了壞處去。
…
“爺,外面有人說您壞話!”晴雯怒衝衝進來。
寶玉擡頭笑道:“我知道了。”
“爺,鳳辣子搶了您的生意。”隔了片刻,晴雯又進來傳話,眼睛氣變了形。
寶玉還是笑笑:“我知道……等等,她搶了我什麼生意?”
這個真不知道。
對於外界的抨擊,寶玉不曾聽說,但是他讀書、練字,文火飄搖中,才氣的增長就能體現出來了。打從前幾日開始,才氣的增長速度與日漸緩,到了今天,只比剛剛習文時好了那麼一點,或許,還有不如。
他讓李貴出去打聽了,知道林修竹抨擊他的事情。
寶玉笑了晴雯,只說多大點事,等晴雯把鳳辣子帶了工匠,搶他生意的事情一說,這纔有點在乎——災民的賑濟還沒結束,他需要銀子。
帶了王善保、李貴。茗煙這潑猴以爲要打架,摩拳擦掌,還把從江流那學來的傢什給寶玉看,被寶玉瞪了一眼,乖乖跟在後面。
幾人到了東城門臉,看見柳生全杵在門口,巴巴的望。
“寶二爺,就知道您要來。”柳生全一身白衣秀才服飾,長相端正,是個心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他和寶玉打了招呼,憤然道:“我從白花魁那知道事情了,不過是您善心使然,竟然被惡意抨擊。無妨,我與姻香樓過百生員、秀才,定然爲您挽回名聲。”
寶玉搖搖頭,這個不妨事。不過是林修竹而已,放不進他的眼,他在等待更多,更好的機會。
把柳生全安撫了,寶玉開始問賬,聽到賺取的銀兩足夠賑濟災民,委實驚了一次。中都城災民百萬,他能賺這許多銀子?
柳生全笑道:“您給起了個頭,自然有人跟風討好。那些豪門貴族、文人騷客,爲了博取文名,竟然把自家府邸讓出來了,容納災民。東城府邸過三百,但是災民進入東城區域,有史以來,這是獨門的一次。”
“寶二爺,全仰仗您。”柳生全一甩袍袖,雙膝跪倒,正色道:“後學末進柳生全,替天下百姓叩謝寶二爺大恩。”
寶玉連忙往一側退開一步。這柳生全學識不夠,天賦也是一般,但論起憂國憂民,也是中都城算得上的一號。
柳生全倔強再拜,被寶玉攙起來,笑道:“多虧守財奴的財氣加持,東城三百府邸,都在咱們店裡交了定錢。鳳辣子……”想起鳳辣子是寶玉的嫂嫂,不好意思笑了笑,改口道:“王熙鳳也弄了工匠,不過賺些西城富商的錢財,不會多。”
寶玉點點頭,是啊,不會多。西城與東城不同,那些富商最會算計,少有用外面的工匠。王熙鳳忙碌再久,最多也就是百八十兩銀子的利潤罷了。
他擡起頭,看門臉上的無字大匾,笑道:“既然如此,火炕也不必做了。讓下人知會交了定錢的府邸,就說火炕照做,但不再接取新的訂單。把門臉關了,以後做別的生意。”
“還要做生意?”柳生全大驚失色。
從商者鄙,做火炕生意是爲了災民,沒人能說什麼,可要是做別的生意,那就是爲了銀錢,要壞寶玉的文名。
寶玉看他呆滯,笑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用怕,只管做了就是。賈芸,你也跟着,好生輔佐柳公子。”
賈芸點頭稱是,扯了柳生全離開。
…
白花花的銀子,寶玉當然喜歡。火炕生意賺取的錢財都賑濟災民,他一分一毫沒有落下,讓他有點可惜——還記得碎花軟黃玉四方硯,他喜歡得很。
【要看下一個生意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掙錢。文人啊,文人,做什麼都要錢。我有火烏赤毫,筆毫上可以省下;紙張方面,賈政派人送來了兩張五十輛銀子的十扣紙,代儒老先生傾盡身家,送來兩張五百兩銀子的精品十扣紙,也夠用了;墨條有老祖宗給的靈脂墨,唯獨硯臺……這個奢侈物啊,真是討人喜歡。】
寶玉這般想着,每日只是讀書寫字,兩耳不聞窗外事。
他是悠閒自在,卻不知道,自己樂壞了多少人,又急煞了多少人。
林黛玉用幽幽的眼神看他,嗔道:“都怪你,沒來由幫什麼半妖,不知道半妖是萬惡之源,被世人厭惡摒棄嗎?和這些個東西牽扯上,沒好處的。”
寶玉抿抿嘴,不當回事。
不過細想起來,有點無語。
他就是幫了石頭一把,沒做別的,平白變得人見人厭。白南煙把石頭收在身邊,聽說還賜了姓,叫白石頭……白石頭,白石頭,真是個……好可愛的名字。
人家這樣做了,外面竟然說:白花魁心善,白大家好人。天啊,要不要這麼不平等?想到這裡,寶玉差點笑出聲來。
黛玉氣急道:“你還笑?”俊俏的瓜子臉閃過類似紅燭的火焰,冷哼道:“你現在讀書、寫字,連前段日子三分之一的功效都沒有了。那林修竹……混賬!”
說着,眼中亮起真真個燭火,寶玉嚇了一跳,連忙把人扶住。
“你做什麼?別傷了元氣。”
“沒什麼,就是那林修竹,這輩子都別想紅袖添香了。”
黛玉嬌憨的打他腦袋,到了頭髮,又捨不得用力,最後氣不過,徑直穿過青色的紗帳,回了碧紗櫥。
寶玉想追進去,有襲人進來傳話,擔憂道:“爺,老祖宗喚您過去。”
“知道了。”
寶玉拍拍襲人的肩膀,聊表安慰。他知道襲人擔心什麼,老祖宗想的,他也知道。只是細想起來,還真沒到時候。
【只是林修竹而已,算不上什麼。既然有人對我出手,總歸要踩個有價值的腦袋,助我更上一層樓。】
【沒耐心啊,這賈府滿門錦繡,怎麼就沒個有耐心的?說不得我要推波助瀾,幫林修竹一把。】
寶玉吃吃笑着,順着廊橋去賈母暖閣。剛進去,就見賈母半躺在青色緞子的靠背引枕上,王夫人坐在旁邊,後面有鳳辣子伺候——自從他開了文山,鳳辣子老實不少,只是近來,好像又要蹦躂。
他不奇怪,鳳辣子做事縝密,是個有心機的,但是缺點也大。在鳳辣子的眼裡,爹親孃親,都沒有白花花的銀子親。
而他,偏偏有了銀子的來路。
寶玉做了個架勢,要跟老祖宗見禮,只覺眼前一花,就被賈母抱進懷裡,心肝兒肉疼的叫了起來。他斜眼往後看,賈政恭立在門口的一側,硬是不讓坐,苦臉候着。
賈母疼他一陣,訓斥賈政道:“外面說的那些個腌臢不入耳的話,你可知道?”
賈政苦笑道:“母親,這些孩兒自有計較,您就不要管了。”
寶玉跟着道:“我也自有計較。”
他和賈政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笑意出來。都是個有計較的,只是寶玉撇過臉,對賈政不屑一顧。
這賈政,就是個糊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