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已去,餘威尚存。水火相激,水靈被蒸發爲汽,又化雨落地。雖能反覆,可雨絲漸稀,竟被消磨掉了不少。凌霄微閉雙眼,左手持劍,右手指天,雕像般凝立不動,繼續逼出水靈,維持循環。
她神遊物外,發現那將升未升的氤氳是自己,那將落未落的雲霓也是自己。每歷一次乾坤,就彷彿在輪迴間走了一遭。化雨時生於雲,死於地,眼中的三人好像浮光掠影,轉瞬即逝。爲水時生於雨,死於汽,眼中三人又似壓在頭頂的天空。天雖大,卻壓不死自己。化汽時生於水,死於雲,眼中三人好像昨夜大夢,漸漸遠去。化雲時生於汽,死於雨,眼中三人又好像夏蟲井蛙,在茫茫天地間竟如此渺不足道。
她一顆心分化爲六,又合而爲一:“究竟我生從何來,死往何去。我是誰,他們又是誰?什麼是生,什麼是又死?”帶着疑問,環顧四周,如俯瞰天地。錦江兩岸,風光秀麗。山水間飛虹穿梭,是忙裡忙外的修士。又似近在咫尺,非但能分辨出他們的氣息和修爲,就是其喜怒哀樂,也瞧得一清二楚。可每個人面前都似隔着一層薄霧,即使看見了,也記不住。恍惚間滄海桑田,人事皆非,他們的存在,好像只是一個符號。
“他們是誰,我是又誰?這是哪裡,今夕又是何年?”她更加迷茫,望向遠方,忽見長老峰外凌空圍坐着七個灰衣道人。七人圍成一圈,好像在守衛什麼。正要細看,心神一震,似被人盯了一眼,中間竟還有第八個人。不及多想,又看向別處。
“長老峰洞天”中,霧一般濃稠的靈氣翻滾騰飛,掩住了地面。風一般飄渺的霞光漲縮扭曲,遮住了天空。靈氣沿四周循環,恍如漫天落霞,鏤空出八根赤紅如火的鐘乳石柱。
石柱頂端平滑如鏡,各盤坐着一個白鬚老道。與四周相比,一靜一動,妙韻橫生。七人具服灰袍,各以右手結印。只有當中一人以雙手結印,其紅衣如血,流光運轉,似與四周落霞輝應。
他盤坐間忽然睜眼,又緩緩閉上。其餘人稍有感應,其中一人閉着雙眼,低聲詢問:“師兄,什麼事?”
“有人悟道,看破了這洞天結界!”紅袍道人隨口解釋:“但願是個好兆頭!開啓封印,我們繼續。”其他人微微點頭,各自向後打出一道靈力,再無動靜。
容輝不適漸減,緩緩沉下心神:“又是一樁麻煩!”呼出一口悶氣,纔去看身邊二女。發現容雪恢復了神智,凌霄仍雕像般佇立原地,體內“水靈”自指端緩緩溢出,仍在消磨“火境”。
神若看人,直視靈魂。容輝見她氣血順暢,靈魂卻波動得十分詭異,似在深思。眼見妹妹伸出手要打醒她,連忙拉住:“我們等着吧!”說着坐到了石桌前,凝神警戒。
他眼見凌霄即將耗盡功力,仍沒醒神,生怕她虛脫而死。心下一橫,擡手向她背後“靈臺”一指。靈力到處,凌霄全身一震。容雪在正面見她緩緩睜眼,目中漸漸清明,欣欣然吐出口氣:“還陽了!”
凌霄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中所見是如此真實,回想起來又是那麼飄渺。夢耶,非耶?她感覺體力不支,聽到那句“還陽”,睜開眼白了容雪一眼。待看清周圍形勢,知道自己尚不能以修爲抵銷“太陽期”修士留的道境,當下低喝一聲:“收!”
一字出口,水汽慢慢收縮,最後凝結成雞蛋大小,蠕動着緩緩落下。容輝感受到那水團振動,脫口而出:“太陽精華?”水靈在結界中循環,竟吸收了老道的“太陽之力”。區區分量,對老道不過九牛一毛,對他們卻彌足珍貴。
他見凌霄法力不支,不由提醒:“小心,你受不住!”擡手一指,土靈到處,水團一分爲三,分別飄向三人。容雪嚇了一跳,正要躲開,只聽容輝低呼:“吃了它,就地煉化!”
“啊?”容雪一怔,張開口還要再問,那水靈竟似有磁性,一閃射入口中。她順勢一咽,只覺吞下了一顆太陽,肚皮也要被燒化。驚慌之餘,壓下一口靈氣,盤膝坐下,開始煉化。凌霄也是一般,隨手扔下飛劍,跟着盤膝坐下。
容輝已有“陽明期”修爲,視這縷“太陽之力”爲“大補”。張口一吸,嚥下肚子,精神一振,全身暖哄哄地。卻見容雪和凌霄吞下水團後,肌膚好像烙鐵,汗水直往外涌,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眼見兩人盤膝坐下,閉目打坐。看清她們體內波動雖烈,可趨於穩定,才放下心來,擡手一拍桌面。護院結界一顫,緩緩變黑,最後漆黑如墨,隔絕了外界探查。
“黑色結界”是山門專爲弟子閉關而準備,波動遠超平常。容輝做好了防護,又拿過飛劍,稍作打量,一指點在劍格,震盪劍上靈氣。他不知給多少法器附過法陣,自然知道飛劍“罩門”。指勁到處,靈氣飛散,飛劍一聲哀鳴,顯出本體,一柄小指頭大的銀光利劍。
他手中飛劍不是自己的,暫不好拿回屋中。索性隨手扔在桌上,盤膝坐下,開始煉化“太陽之力”。老道留下的“火境”無人主持,又被凌霄消磨了大半威能,餘威已不足爲懼。
斗轉星移,火境消散。凌霄好像走上了道,一邊藉助“太陽之力”錘鍊真元,一邊體會夢中所見:“修真界裡,絕非誰的法寶犀利功力深,誰就厲害,不然那種藐視衆生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
三人一坐三天,容輝修爲最高,也最先睜眼。站起身發現二女體內的波動漸行漸止,知道她們也到了收尾關頭。他伸了個懶腰,覺得腹中飢餓,於是進屋拿出一籃水果,親自沏上壺熱茶,直等二女收功。
容雪和凌霄先後睜眼,看見對方身上一絲法力也無,相互會意,抿嘴一笑。“你們醒了?”容輝上前招呼:“都餓了吧!”扶起容雪,容雪站起身饞了凌霄一把。兩人稍稍活動筋骨,看見茶水,方覺口乾欲裂,不由欣嘆:“水!”攙扶着到桌前坐下。
兩個人嫌茶太燙,一人拿起一個柑橘,掰開就吃,看得容輝哈哈大笑:“哎呀呀,瞧瞧你們這點出息!”
“少廢話!”凌霄一邊吃橘子一邊埋怨:“怎麼黑漆漆的,把結界打開透透氣。”
容輝擡手輕拍桌面,結界一聲輕鳴,寸寸崩潰。山風吹過,黑氣翻飛,片刻後煙消雲散。大太陽下,他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哥又重見天日了!”說話間風起雲涌,在頭頂上緩緩聚成一片白雲。雲層越壓越低,似要降下雨來。
“這雲怎麼怪怪地!”容雪忽見陽光,本極不適應,可轉眼見烏雲蓋頂,不由輕疑:“這天氣怎麼……”話沒說完,身形一滯,竟動彈不得。
容輝轉頭來,忽然二女神色驚恐,也嚇了一跳。以爲是自己背後……緩緩轉身,突然向後一指。靈力到處,空空如也。
他更加慌張:“你怎麼了!”伸手去推容雪,手離她衣袖還有兩寸,竟似摸到了一層透明堅石,光滑冰涼,不能深入半分。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霎時間心亂如麻,回想前因後果,腦中靈光一閃,想到兩個字,嚇了一跳。一把抄起桌上飛劍,揚手射出。
劍勢破風,“嗤——”,一聲急響。剛剛升空,白光一閃,雲中彈下一道電弧,正中小劍。“轟隆”一聲炸雷,小劍被應聲肢解,化作齏粉飛散。
“法器尚不堪一擊,何況血肉之軀!”容輝嚇白了臉,嘶聲大喊:“天劫,堅持住!”也不知兩人聽不聽得見,抓起果籃就往天上扔,只盼能再擋一下。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修真者奪天地造化,超然萬物,所以每到界限,必有天劫損之。修道者以道化劫,亦是以劫證道。得道者生,失道者死,萬古不變。
容輝心急如焚,忽見天邊風起雲涌,八方雲朵齊齊聚來。片刻間鋪天蓋地,壓得天都要塌了。電光一閃,驚雷爆喝。他心頭一擰,回頭去看二女,見安然無恙。片刻後額頭一涼,竟落下雨來。
“對!對!”他欣喜若狂:“以道化劫,以道化劫!”一語出口,大雨瓢潑。密密麻麻的雨點閃着電光,恍如一條雷鏈,直砸下來。雷雨及身,直沒入體,打得人蘇蘇麻麻,竟還十分舒服。
容輝會心一笑,待覺得疼了,暗道一聲“不好”,回頭看見二女神色扭曲,似十分難受,忙提氣大喊:“把這片劫雲移開!”可等了半晌也沒動靜,想起凌霄的道是借景造出來的,不由大罵:“這年頭,什麼都有假!”又大聲給兩人鼓勁:“堅持住!”眼見這種道只能揚湯止沸,於是提起一口氣,站到兩人中間張開雙手,再爲兩人減輕些強度。
修道者以道化劫,修爲能循序漸進。修神者直接以天劫煉神,可謂一劫一個臺階。容輝初次渡劫時,尚無感覺。如今張開手掩護二女,方感覺到雷雨中那一縷極陽之力。一滴尚不明顯,積少成多,也不失爲一場造化。
凌霄不適稍減,神智漸漸清明。瞥見容輝代爲受過,直感動的淚盈於睫。容雪看見哥哥的身軀像一棵大樹,霎時間目如朗星,施展開自己的道。
容輝被雷雨打得全身發麻,張着手竟也動彈不得。一時間戾氣上涌,嘶聲大喝:“老雜毛,你不得好死!”“臭不要臉的,爺跟你沒完!”……
奇變陡生,驚動了山門內外。悶雷聲中,還夾雜着容輝殺豬般的慘叫。距離近的出屋觀看,距離遠的縱身飛出,冒着雨特地來瞧,片刻間又聚攏了數百弟子。有經驗的素知以道化劫者,斷不會讓天雷落下。眼見三人奮力堅持,不由搖頭:“完了,完了!”不忍再看,拂袖而去。
沒見過的怦然心動,心驚肉跳之餘,卻捨不得走,其中就有楊家兄妹。楊孟珺因與心念相通的飛劍被毀,剛吐出一口鮮血。這時看見容輝三人在雷雨中掙扎,不由冷笑:“自作孽,遭雷劈,活該!”
衆人眼見三人生機漸弱,後來每弱一分,雷雨落勢就向外偏一寸,再後來竟鏤空出容輝的身軀,紛紛歎爲觀止:“道,這就是道!”
三人生機漸弱,被雨淋的部位也越來越小,彷彿容輝身上長着一顆小樹苗,爲三人擋去了部分雷雨。三人見雷雨漸小,精神一振。紛紛鼓盪靈力,一面奮力受劫,一面吸納雷雨。
半晌後劫雲漸亮,雷雨漸疏,最後雲銷雨霽,彩徹區明。陽光普照大地,萬物欣欣向榮。容雪和凌霄長長吐出口氣,身子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容輝拉二人坐到桌前,環視四周,看見數百同門凌空虛立,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吐出一口悶氣:“我還以爲過了一天一夜,原來天還沒黑!”
衆同門看清楚凌霄和容雪的“厥陰期”修爲,也有些不好意思,紛紛沒話找話,拱手恭賀:“恭喜兩位修爲大進,想必二位還要閉關鞏固境界,就不叨擾了!”說完轉身而去。其他人也撂下類似的話後,化作長虹回了洞府。
容雪和凌霄聽言,注意到自己的修爲,先是一喜,又笑不出來:“這次若不是容輝爲我們分擔雷雨,這條小命就交代在這了!”相視一眼,一起向容輝敬茶。
“哥當時其實是想要‘雷雨’裡的那點好處!”容輝捫心自問:“若知道她們必死無疑,過去還會捎帶上自己,還真不好說會不會過去!”越想越慚愧,端起茶一飲而盡。
他剛放下杯子,又聽一人恭賀:“恭喜兩位師妹,修爲大進!”語聲悠悠,自天邊傳來,好像是“掌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