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二人坐在臺上說話,眼見山下人吃完早飯,又開始牌兵列隊。騎兵在前,步兵在後。私語聲嗡嗡作響,呼號聲此起彼伏。雖非整肅端凝,人多了也是黑壓壓的一片。
容輝待上萬人排列好了,又端起銅號,提氣喝問:“這是排隊呢,散了、散了、散了吧……大清早的,排什麼隊!”眼見上萬道目光齊刷刷回望過來,又自問自答:“深秋晨霧,你們不知道啊!”說着一指天空,繼續蠱惑:“看見沒,看見沒?馬上就要起大霧了,還排什麼隊。我瞧讓你們排隊的那位,就個一拍腦袋就放屁的草包,吃飽了撐的!”
聲似洪鐘,震得山谷鳴響,回聲迭迭。山下人一聽這話,霎時炸開了鍋。好不容易整好的對列,又散作了一片,直看得瀟璇捧腹大笑:“不知道熊應天是什麼表情!”說着拿起千里鏡找,可一雙手笑得發抖,哪裡還找得到?
大霧說起就起,山上卻無影響。護法們開始在地上練習,幾圈下來,已十分嫺熟。接着練習跟馬繞圈,開始要相聚丈許,後來只需相距四、五尺。跑開來不但能環圍和橫阻,配合起來還能前拒後攻,外拒內攻。更有經驗豐富的護法誇下海口:“若配合得好,以少圍多也不在話下。”
日升霧散時,已過了巳正。容輝見山外又在排隊,於是舉起銅號高喊:“嘿嘿嘿,怎麼又排上了呢?散了、散了,都散了吧……”一語出口,又引得萬衆矚目。
容輝厚着臉皮捫心自問:“什麼?你們問我:這霧都散了,不是正好排隊嗎,怎麼還讓散?”又往到天上一指,接着說:“哎呦,我說各位,你們怎麼不看看天呢?……誒,這位就要問了!”說着隨手一指。
衆人巡視望去,正是站在前面的熊應天,直忍不住發笑,又聽容輝接着說:“看天,看天干什麼,這天上什麼也沒有呀!”說着再指熊應天:“不信你們問問他,是不是這麼想的!”衆人循勢望去,熊應天果然微微擡頭,似在望天。只是臉頰抽出,鬚髮亂顫,十分滑稽。人羣中忽然有人大笑,接着一片譁然。
容輝趁熱打鐵:“得,我教你們個乖!我說的看天,是讓你們瞧瞧時候,巳正都過了,沒半個時辰,就該開飯了,你說你們該不該散!”眼見衆人聽到“開飯”後兩眼泛光,就知道他們不是來拼命的,索性接着糊弄:“下邊又有人要說了;開飯好哇,我們排着隊就打飯去。”又指向衆人問:“大夥是這麼想的吧!”
他不等回答,已大笑起來:“你問我怎麼知道,因爲我也是這麼想的。人是鐵飯是鋼,再能打的高手,也掐不住肚子餓呀!那肚子餓的感覺,大夥可都知道吧!空着肚子,提氣縱躍,就覺得天旋地轉。凝力一拳,就能看見星星。這個樣子,當然得先吃飯了!”
瀟璇沉聲低斥:“什麼天旋地轉看星星,你那是內息不暢,又脫了力。”瞥眼見山下人紛紛點頭贊同,不由拂額:“姐什麼也沒聽見,你接着糊弄。”
容輝掩嘴竊笑:“我當時就這感覺,大夥兒都一樣。”又對着銅號說:“誰都知道吃飯,可吃飯得有地方,是吧!你們上哪去吃啊?”說着遙遙一指:“營中大帳?不能夠。人家掌門幫主們是帶着做菜的大師傅來的,每餐吃的是席面,不光有葷有素,還有倒酒的丫鬟,哪容得你們搭夥……瞧大夥的樣子,比我還清楚呢……那你說:那既然蹭不上席面,就只好和上頓一樣,開鍋造飯了……也不能夠。你想啊,這黑壓壓的上萬人,想同時吃上熱湯飯,至少先得有兩百人開始做飯吧!沒人做飯,你吃什麼!不信你往身後瞧瞧,一片空營,有人做飯嗎?”
山下人循勢回頭,果然是空空蕩蕩,頓時一片譁然。剛有些雛形的隊伍,又如沙子般四散開來。熊應天勃然大怒:“小王八蛋,你居心何在!”
容輝舉起銅號大笑:“呵—,這老頭有意思,親自帶人來打我,還問我居心何在?”聲浪在空中相撞,轟隆隆聲似滾雷,震驚四野。容輝安然自若,熊應天卻退了三步。
初一交手,已是相互忌憚。容輝大聲稱讚:“佩服佩服,老前輩能將劍氣化入吼聲,果然是天資絕頂。”
熊應天冷哼一聲:“任你狡獪,不過是個弄舌之輩,看你還有幾句話說!”
容輝不怒反笑:“按說這麼聰明一個人,怎麼會連安排兩百人造飯這種小事都想不到呢?我告訴大家,因爲他壓根就沒想讓你們活着回來。死人當然不用吃飯,各位說是不是!”
一語既出,羣情激奮。上萬人怒目盯向熊應天,後排推前排,前排人順勢上前,片刻間圍成弧形,似要擇人而噬。
熊應天氣得額上青筋直跳,又嚇得頭皮發麻,連連作揖:“不要聽那小子胡說八道,老夫求勝心切,一時疏忽,一時疏忽!各位大俠,還請見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極爲滑稽。
衆人見他拜得恭城,又齊刷刷看向崖間高臺。容輝指向衆人大笑:“什麼,不信?那我再說一條,你們往四周瞧瞧,有多少人,上萬人吧!能排一百多個百人隊,是吧!現在離開飯不到半個時辰,就算各自盡力輪流上,又能上多少隊?……二十隊,最多二十隊,是吧!因爲這樣既盡了力,又傷亡最小……可爲什麼熊應天要排下上百支隊伍呢?因爲他想讓你們一鼓作氣往上衝,這樣肯定能衝上來。不過沖在前面的只怕一個都活不成,中間的最多活一小半,最後纔是他帶的‘本門’精銳,踏着你們的屍體上山。還美其名曰:舌頭喝湯牙吃菜,骨頭留給槽牙啃……可他無所謂呀,反正你們不是死在他的劍下,做了鬼也找不着他……什麼,腳底抹油?我告訴你,跑不了!前面後面都是人,你往哪跑?你上上不去,下下不來,要想活命,就得先爲他拼命。人家就是吃準了你們,纔想出這麼個損招!”
一語出口,立刻譁變。散人中立刻跳出十幾個好手圍住熊應天破口大罵:“老賊,你不得好死!”神劍門弟子跟着拔劍出鞘,搶進圈保護掌門。剛排好的隊伍豁然散開,門派幫會,相互提防,界限分明。
瀟璇眼見上萬人劍拔弩張,忍不住捧腹大笑:“小輝,小輝,你可真行!”鳳眸星閃,與有榮焉。
熊應天連連作揖哀求:“弟兄們息怒,弟兄們息怒。他妖言惑衆,弟兄們千萬別被他蠱惑。”
容輝大聲反問:“胡說八道,我胡說八道?他一把年紀,都好意思認你們作兄弟,還有什麼話說不出來?他要真當你們是兄弟,怎麼不請你們一起吃席面?他要真當你們是兄弟,怎麼不和你們一起睡地上?他要真當你們是兄弟,怎麼不衝在你們前面,給你們擋箭?他武功這麼高,比你們都能擋吧,是不是最應該衝前面?大夥可要想清楚,一念之差,就是生死之別!”
話已至此,熊應天百口莫辯,臉色漲得紅裡發紫,突然咆哮起來:“小王八蛋,有種的給老子滾下來!”雙目如劍,直刺人心。鬚髮被真力激引,膨脹開來,形容可怖以極。
容輝哈哈大笑:“老貨,小爺等的就是這句話。不怕先告訴你,小爺我練功勤奮,想你也知道。我能震退你,說明我內功比你強。可我年紀沒你大,練功沒你久,又說明我內功比你高一個境界。”擡手指向熊應天,接着說:“你肯定會想:那又怎麼樣?老子身經百戰,經驗豐富,是不是?那您在瞧瞧自己這副德行,什麼劍氣呀,變化呀,還能使出幾招?高手過招,分毫之差即可判定生死,你來不是送死嗎?你不信啊,不信就來啊!來、來、來……”說着連連招手,如逗小狗。
熊應天一怔,反而不敢上前。可一股怨氣堵在胸口,壓得熱血沸騰,不能自己。瀟璇用千里鏡瞧在眼裡,又見他面容扭曲,青筋直跳,顯然將壓制不住真氣,忙催容輝:“你對着他說話!”說着也擡手搭上銅管。
容輝只好沒話找話:“你們也別怨他,人家有身家有勢力,你們呢?散人,爹媽不疼,姥姥不愛,他熊應天憑什麼就得多長一份善。心?再說,您是半路來的,不讓你們衝前面讓誰衝前面。你們有人肯定不服: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老子就是來趁火打劫的!”
他隨手一指紅狼,不由好笑:“哎呦,你們醒醒吧!攔路搶劫的正主就在您身邊,您劫多少,最後不都得給人家呀!紅狼是什麼人,那可是吃肉的主!他能讓你們這些小蝦米在眼皮下搶食?就是他答應,他手下的弟兄能答應嗎?”
“小王八蛋,老子沒惹你!”紅狼忽然從隊伍裡竄出來,指向容輝大罵:“你他媽的筋癢了還是皮酥了,等老子上山,第一個揭了你的皮!”
瀟璇合拍點指,以陰柔內勁振動銅管。容輝繼續以罡氣侵損熊應天心神:“聽見沒有,要真往上衝,連山賊都得衝在你們後面,這熊應天可真沒打算讓你們活。你們要怨,就怨自己瞎攪和。告訴你們,山上的錢都在銀庫裡,你們肯定分不着。瞧你們都沒討老婆吧,是不是想趁亂劫幾個女弟子下山?還美其名曰:英雄救美……放心,那也沒你們的事,早被紅狼盯上了……這麼一算,你們不就是來送死的嗎?聽哥一句勸,再蹭他一頓中飯,吃完了各回各家。要是能等到我們兩敗俱傷,或許還能漁翁得利,也不枉走這一遭……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過午不走的,就自生自滅吧!”
話音剛落,熊應天忽然仰頭咆哮:“小王八蛋,小王八蛋!你出來,你出來呀……”眼珠外凸,嗔目欲裂。雙手狂舞,氣勁亂髮,霎時打得他身邊弟子口吐鮮血,橫飛出去。
其他人嚇得汗毛倒立,連連後退,有人說:“瘋了……他瘋了……”,也有人說“瞎了……他瞎了……”卻沒一個敢上前幫忙。
容輝看得一陣心驚,不住感慨:“一代高手,就此泯滅,可悲,可嘆!”
瀟璇嫣然輕笑:“悲嘆什麼,他又沒受內傷,死不了!不過得歇一陣,三、兩天都下不了牀。”
容輝靈機一動,繼續蠱惑:“本門奉天承運,教化萬民。有心爲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若非熊應天老賊若非居心叵測,怎麼被我道出禍心後瘋癲至此?……聽說熊應天的兒子‘熊捉魚’也來了?……你老子瘋成這樣,你怎麼不上去扶一把,簡直是無恥無孝。可見這熊氏父子,全是一門敗類。你們認這種人作‘泰山北斗’,被賣了給幫人數錢呢!”
人羣中應聲衝出一個錦衣青年,當場向跪下,嚎啕大哭:“各位師叔師伯,小侄無能,還請看在同門情分,救救家父!”悲天愴地,連連磕頭,看得衆人一陣唏噓。
神劍門衆高手面面相覷,片刻後竄出一衆錦衣老者。八人行動如風,分守八方,一齊縱身撲上。人在空中,又施擒拿手法,要將熊應天牢牢鎖住。
熊應天雙手狂舞,劍氣連發,三人中招既退。其餘人大喊一聲:“小心!”緊緊縛住掌門身軀和四肢。又同使點穴手法,這纔將他制暈。
容輝看得大笑:“瞧見沒有,你們來錯地方了。大夥不是聽說咱山上大亂嗎?不錯,先掌門確已駕鶴西遊,可大夥回山弔喪,完全出於對‘明清真人’的愛戴之心。怎麼傳到你們耳中,就好像兄弟間在靈堂上爭遺產似的,真是莫名其妙!不過‘神劍門’大亂在即,大夥可是看得真真的,還不上他‘劍山’鬧去!”
人羣中炸開了鍋,聲浪此起彼伏。又見領頭的生死不知,只好先退回大寨。容輝長長透出口氣:“小爺就是靠嘴皮子吃飯,哄不走你們!”身子一歪,就往瀟璇身上靠。
瀟璇臉色乍紅,忙扶住容輝:“有人!”
容輝坐直身子,漫不經心地問:“中午吃什麼。”
“廚房做什麼你就吃什麼唄!”瀟璇輕笑:“是誰剛纔說:他要真當你們是兄弟,怎麼不請你們一起吃席面?”
“你不知道,我就爲了剛纔幾句話,腦子裡面像有團火在燒!”容輝舔了舔嘴脣:“我現在就想吃肉,還要是帶膘子的。蒸之前在米粉裡一裹,再蓋上豆瓣醬,那才叫一個鮮!蒸的時候,就在蹲在爐子邊打扇,等魂都快勾出來,再揭開籠屜,哎呀——”饞得直流口水。
瀟璇擡手在他腦門上一拍,嫣然輕笑:“山上茹素,身爲掌門,更不能犯戒!”
容輝夢成泡影,只好轉移話題:“你說他們下午要是還來攻山,我再拿什麼糊弄他們!”
瀟璇啞然失笑:“編啊,你不是挺能編嗎?人家只不過忘了做中飯,你就能把人家說成讓手下送死,還差點鬧成譁變!”
“我也是看見什麼說什麼,可臨了詞窮才盡,也只能差那麼一點!”容輝點頭自詡:“沒準他還真打算讓山下人一股壓上來,要不是被我道破天機,我們還真擋不住。要不然,那位爺怎麼氣得發瘋?”又不由自嘲:“奸臣誤國,不也是憑一張嘴嗎?只是咱功力沒到家,連這夥人都勸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