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身墮黑怖,二目如瞽;心魂俱震,不知何處。從來往來逍遙的雨師神將冥雨鄉主這回卻失手被俘。
數日前,意圖斬草除根的四海堂主定下計謀後便立即去找雲中君,問問計策如何,順便看看能不能借條四瀆專捆犯人的刑具“縛神筋”。等他到了龍王大帳把想法跟雲中君一說,老龍君大爲贊同,不僅送他一捆縛神筋,還特地拿給他一樣四瀆秘傳的寶物,“元靈鎖”。說起這元靈鎖,看樣子如同一團金色光影,中間有無數的金絲環轉波動,聽雲中君說,無論什麼神仙人物,只要被元靈鎖拿住,便再有通天的本事也逃脫不得。只不過,有些尷尬的是雖然元靈鎖威力強大,老龍君得它之後卻沒用上幾回。因爲這元靈鎖雖能扣人心絃鎖人元靈,卻有一樣致命的缺陷,那便是要等它奏效,只有那被鎖之人身心神魂俱都毫無戒備,這時才能真正鎖住元靈。
因此,這元靈鎖實際動作便有些尷尬,對付普通人用它太浪費,對上那些真正強力的神人,卻哪怕這些人再是嬉笑放任,也絕無一刻真正毫無警戒。這樣一來。這名字嚇人的元靈鎖便高不成低不就,常年並沒什麼真正用處。
只不過,多年閒置後這元靈鎖今天終於碰上一位不拘小節的人物,醒言這誘敵之計,幾乎就像爲這寶貝量身訂做。以至於當時龍君一聽便啞然失笑,立即記起這個空置多年的寶物。
略去其中緣故,再說醒言,這日設計先請瓊肜玩了玩她那捉迷藏的遊戲,將心懷不軌的神將引來,然後便由靈漪兒浪裡彈琴。分散這位愛樂成癡的雨師神將注意力。他自己,則如捕螳捉蟬的黃雀,肩扛着縛神筋手提着元靈鎖,小心隱藏在水底浪隙伺機下手。
就這樣算計了多時,果不其然,靈漪兒傾力彈奏時那酷好音律的白衣神將聽得神魂顛倒得意忘形。見此良機,眼明手快的少年當即躥過去打出元靈鎖。將這神通廣大的雨師神擊拿在風波浪底。
當然,雖然老龍君很前曾跟他賭咒發誓,保證只需用元靈鎖一物便足以讓駿臺魂飛魄散,不能反抗,醒言卻還是有些不放心,見駿臺跌倒趕緊又揮開堅韌無比的縛神筋,橫一道豎一道將駿臺綁得嚴嚴實實。
此後,等元靈鎖起初閉人五靈六識的效用過去。被五花大綁的駿臺雙眼漸漸也能視物,便終於看清那位無恥偷襲之徒的真面目。
“是你?”
雖然和預想中一樣,駿臺看清後仍忍不住氣急敗壞。
“是我。”
和他惱怒相比,那得手的少年卻居高臨下,袖着雙手,一臉嬉笑着俯瞰他說道:
“怎麼雨師公子沒想到麼?”
“哼——”
仰面八叉四腳朝天的雨師神將剛想反脣相譏,忽又見頭頂的藍天白雲中伸出一個小腦袋,瞅了自己兩眼後便急急跟旁邊少年指證:
“是他,是他!就是他上回想騙我!”
“嗯!我知道他。這回他跑不了!”
“無恥!卑鄙!”
聽醒言兄妹倆這一對答。任駿臺再好涵養也不由惱羞成怒;到了這時節他還是不怪瓊肜,一腔怒火全直朝醒言發泄:
“好,好,張醒言,聽幾月來的傳言,你也算個人物!可是今日一見,你明裡設局暗中下絆,這樣小人行徑可是一方雄主所爲?你可知道,大丈夫生天地間,無信而不立!”
雨師神本就口才便給見識卓絕;此時平生頭回被擒。氣急敗壞之時口才更是犀利。只不過論到口才,醒言倒也不輸於他。幾年的市井生涯莫說現在這樣。就是再不利的情形他也能無理攪三分。因此見雨師神暴跳如雷,又拿大義責自己,醒言絲毫不介意,只哈哈一笑,便毫不客氣的接口反詰道:
“怎麼?你覺得無信而不立?錯了!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曾聽說過,義之所在,不必信也。再說你今日所爲是大丈夫麼?你不知你現在躺臥之處離我們神樹島大營有多遠?我們請你來了麼?再說了,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四瀆未出閣的公主在此地彈琴抒意,你這男子如何敢偷聽?還敢靠近在她面前手足亂舞,莫非你欲行不軌?”
“……”
駿臺從沒想到還有人能這般無賴;明明是他被害,卻說得好像理虧的還是他自己。溫文爾雅的雨師公子哪遇過這樣的人?當即就氣急攻心,張口結舌,一時竟忘了回擊分辨。
正在這時,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嗓音清澈柔美,略含着笑意說道:
“醒言,你別這樣損人家了。其實還好啊,這人聽得我琴歌入神,起碼識貨,應該不會壞到哪裡去。”
“哈!”
聽公主說話,本來一臉不屑的少年忽然正了神色,在駿臺眼前朝那個聲音響起之處躬身行了個禮,然後轉臉,雙手如同抱物,虛空朝上一舉,便將原本橫躺在雨師公子一下子豎起來。此後駿臺雖然依舊渾身無力,但畢竟不必仰着跟他們說話。
等駿臺“站起”,已變得一臉肅然的少年跟他正色說道:
“雨師公子,您的大名我早已是如雷貫耳,心裡也是真心欽佩。今日要使這從權手段,也是上回見您在萬軍叢中來去自由,任是多少兵馬也羈縻不得,這纔出此下策。實話跟您說。今日留你也不是出於私仇,實是欽佩閣下爲人,希望您能看清大勢,棄暗投明,反了雲中老龍君之言棄了那野心勃勃之徒。神君您須知道,我等返回攻擊南海。一來要向那做下惡事之人討還血債,二來也是要扶正溫文寬厚的伯玉爲南海之王,還南海一個清明。你看——”
“不必說了!”
醒言剛剛說到這兒,卻突然被駿臺厲聲打斷。駿臺一臉憤怒,厲色說道:
“張醒言,莫非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其他什麼都好談?要我背叛南海那是絕無可能!”。
“這……雨師公子你誤會了,我不是要你背叛南海,而是——”
“說過不必說了!”
雨師神將一聲斷喝,再次將醒言話語打斷,兩止通紅暴躁說道:
“張醒言!我也聽說過你的名聲,這回落在你手裡是殺是剮任由君便,我駿臺不想再跟你多言!”
“……你”
聽得駿臺之言,四海堂主勃然變色,變了麪皮對他怒目而視。這時,見他們兩個大人劍拔弩張、怒目相向,在一旁觀看的瓊肜卻覺得有些害怕。想勸又不知該如何說話,只好緊緊倚在靈漪姐姐身旁緊張的觀看。
再說醒言。見駿臺寧死不屈,雖然臉上憤怒,實際卻並不如何驚訝。緊繃麪皮一陣,忽又“哈哈”一笑,帶些戲謔問道:
“你真不怕死?”
“……”
見醒言喜怒無常,這樣正經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便連駿臺這樣閱人無數的神人也有些哭笑不得。暗道一聲“無賴”,駿臺定了定神才保持住憤怒的神色。沉聲低低吟道:
“臨威逼而不怖,豈恐嚇而能拘——我駿臺貴爲一方神主,歷經千劫,怎會懼這區區生死。”
停了停,他又嘆了口氣,悠然說道:
“不知死,焉知生。”
“哈哈!”
駿臺話音未落,醒言已是仰天大笑。
“好個不知死焉知生!駿臺啊駿臺。我本以爲你見識卓絕,今日一見不過如此,無名曰道,不死爲仙,你若真死了,便似那金石碎聲華寂,哪還能像現在逍遙自在!”
“哈!無知小兒!”
駿臺忘形被擒之後,到此時終於也大笑一聲,仰面朝天朝着天際的浮雲慨然說道:
“我駿臺本是天地靈物,即使身死,英魂不滅;在世爲仙靈,滅世爲鬼主。檢點平生事物,自信無愧天地,入得鬼界定還能轉投西方崑崙聖境,到那時,有羽幢迎送,香花如雨,在崑崙輪轉之臺前跟王母公主稟過生平,便再世成聖成神,依舊享配天地。如此你還能拿我怎樣?你——”
洋洋說到此處,駿臺瞧了醒言一回,卻忽然驚訝的發現此刻他臉上戲謔的笑意更濃。
“你爲何發笑?”
“呵!爲何發笑?我是笑你還不知誰纔是真正無知之人!”
少年一臉幸災樂禍,嗤笑道:
“駿臺啊,你可知在南海做鬼,魂歸何處?燭幽鬼域?不瞞你說,小弟不才,卻和鬼域之主有舊。鬼王尊我爲主,鬼母呼我老爺,即使現在我不耐煩使奴喚婢,也還叫得他們一聲弟兄、弟妹!”
乜斜看着眼前開始頭角冒汗的雨師神,醒言繼續恐嚇:
“當然,我相信以雨師公子之能,即使死於非命做了鬼。也有本事逃離燭幽鬼域管轄的南海鬼界。只不過有個事情我得說明,那樣是得你走運,不死在我手;否則,那……”
說着話他大喝一聲,頓時頭頂飄來一朵烏雲,在他們這方海面投下一片陰影。等陰翳罩定,醒言叫道:
“丁甲、乙藏何在?”
話音未落,便從他手掌之間冒出一團黑霧,其中影像幢幢,不久之後,便有兩青色鬼影分離出來,身形恍惚,面目分明,呲着牙咧着嘴跟醒言躬身一禮,口裡咿咿呀呀說着旁人聽不懂的鬼話。
這之後,也不知召它們出來的少年口角微動跟它們說了什麼。突然間這倆惡鬼一齊回頭。紅炭一樣的鬼睛死死盯着駿臺,口中嘶嘶冒煙,張牙舞爪如欲攫人!
“嘿……駿臺,莫非你現在還覺得能逃得出我的手掌?”
拜孟章所賜,醒言現在在南海名聲並不太好。現在再被頭頂烏雲一罩,臉色被身旁鬼影一映,更顯得猙獰恐怖。藉着這幾分鬼氣,醒言惡狠狠的恐嚇:
“我說雨師神,我勸你莫想差了念頭,否則連鬼都做不成!說什麼魂歸西方去找王母什麼公主再世爲神?那我問你知不知道南海得道的鬼靈投往西方須經何處?搖頭?我告訴你,是燭幽鬼域不垢川淨土濱前的轉生之門!你這樣和我作對,惹得我生氣,到那時我就去僱兩清閒的惡鬼,天天守在淨圭濱前把門堵你,看你到時候如何去轉生!”
醒言這番話,雖沒前面那些講道理,卻比任何言語都管用。原本硬着頭皮不準備屈服的雨師公子,這時忽然額角汗水涔涔,不再那麼趾高氣揚目中無人。而是低頭默默不語。
見得如此,醒言便知事情可能轉圈,當即他便將二鬼收回司幽冥戒,散去烏雲,在明麗的陽光中和顏悅色娓娓說話:
“駿臺,在下出身鄉野,應是粗人,不懂多少大道理。卻也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依我淺見,君上與其今日喪在我手。還不如順從大道離了那孟章野心之徒。雅奏天南,高音鮮和;四海名琴,非君誰賞?以閣下高才,若陷身兵火,玉石俱焚,實是天地憾事。公子又何必執着?聖人教化。言執惑有難,退必三樂。立宇宙中,逍遙天地間,與時顯化,那是何等的快樂!”
“再者,以我愚鈍觀之,都知那鬼靈淵中魔物悖天亂人,實爲禍事,我便不信以雨師之才,竟會看不出你主公孟章想靠魔物施行野心,純粹是與虎謀皮!”
一番款談,因爲雨師公子乃文學之士,醒言正言勸慰時也優雅了言辭,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語說得溫文曲麗,頗爲動人。而在他侃侃而談之際,也直到這時,一直不服忿的雨師神將才真正好好打量他一回——
只見傳說中陰險邪惡的不法之徒,竟然也生得相貌堂堂;看年紀正當風華之年,英風朗烈,清俊不俗,雖然修長的身軀上只罩着一襲普通的青衫,卻在這漸漸偏西的斜眼中顯得俊偉非凡。
“怕是以前想錯了!”
見得如此,這位從來都特立獨行的雨師神將嘆息一聲,終於緩和了神情,跟那位正在誠聲勸說的少年開口:
“張公子,你此言差矣。”
“嗯?”
“那孟章已不是我的主公了。”。
“呃!”
忽聽此言,醒言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卻聽駿臺繼續說道:
“張兄弟,你這些話這些道理,其實愚兄都懂,先前寧死不屈,也只是意氣用事,其實不服爲何竟會被你擒住。”
“哈哈!”
到這時,醒言終於明白駿臺是何心意;暗中察看他顏色,不似作假,當即便也笑逐顏開。欣然跟他稱兄道弟:
“那駿臺兄,既要面子,爲何現在又來轉圜?”
“哈哈……”
駿臺一笑,毫不遲疑的說道:
“其實無他,只是因爲愚兄突然覺得還不想死。我想你也肯定知道,我駿臺平生無他喜好,只耽於音律;若非如此,今日也不會墮你彀中。正因如此,今日聆過靈漪公主絕代仙音,又如何再忍心棄世而去。相比仙樂,那顏面執念又算得了什麼?”
聽駿臺說出這話,醒言大喜過望,讚道:
“公子果然達人!”
說罷心念動處,那縛神筋和元靈鎖無風自落,轉眼飛回醒言手中。
當然,醒言也是謹慎之人,現在放得這般輕易,只因本來便打算攻心爲上,並不真要壞他性命。既然駿臺現在親口承認,那即便今後再反悔,眼前也只能這麼做。
不過,後來證明這樣擔心確屬多餘。看起來這冥雨公子氣質和醒言還有些不同。不會因“義之所在”便不擇手段。從這一天起,駿臺便明確表態,不再承認孟章領導南海,只願奉大太子伯玉爲主。而他這位法力通天的雨師神將,因爲在音律上造詣驚人,又和醒言幾人有這段軼事,自南海大戰後便漸漸名聲鵲起,最後竟成了世間樂工供奉的樂神!
這些都是後話,暫不必提。再說駿臺,在醒言放他之後,離去前又提出兩點要求,說是如果這兩個要求醒言不答應,那他今日之諾便概不履行。開始時,見他說話表情十分凝重,醒言不知是何嚴重要求,還小心着聲氣請他明言,誰知一問才知道,原來駿臺要求之一竟是要請靈漪兒再彈一曲作爲他倒戈的獎勵;另一個條件則是要求張醒言學習音律,至少要精通一門樂器。因爲駿臺知道,這四瀆公主靈漪已被許配給張醒言;他認爲,以靈漪公主出神入化的琴技,若是以後夫君不精音律不諳樂器,那簡直是天大的罪過。
等駿臺鄭重其事的說完這條件,醒言稍微一愣便啞然失笑,胸有成竹道:
“哈,還以爲是何難事;這等小小要求,今日便可一齊滿足!”
“嗯?”
聽得醒言之言,駿臺全然摸不着頭腦。
見他不解。醒言也不多言,當即將縛神筋和元靈鎖暫交給瓊肜保管,然後便取出那支隨身攜帶的“神雪”玉笛,朝靈漪微一示意,二人便開始默契無比的合奏琴笛。
出神入化的笛歌,若配上絕世無雙的琴曲是何效果,這裡不必細述;只知道那位聽遍仙音凡曲的駿臺公子聽完之後,回去這般記錄:
“……拂千機於一弦,噓萬物於一氣。騰霞入宙,天人無際!”
而當時,當最後一抹琴笛互相繚繞的餘音嫋嫋散入天際,駿臺再聽周圍那海浪風濤之音時,支發現這些本該最和諧動聽的自然之音,已變得嘈喑啞,不忍卒聽。當曲終人散之時,駿臺只能捂着耳朵問詢:
“此……何名?”
爲減少噪音,他說話變得十分簡明?
“曲名?這曲無名,不過是我和公主隨心發揮,順意而行……”
只是正說“無名”,雙手抱耳的雨師神卻一臉不信,只管一臉期待的盯着他等待下文;見此情形醒言也只好隨便編了一個名字,將這耽音成癖之人應付過去:
“……既在海天合奏,就叫雲水問情。”
“謝……”
勉強擠出一個音節,心滿意足的雨師公子雙手合上耳邊最後一絲縫隙,頭也不回的直返天南雨鄉中去,一邊迴轉,他心中還一邊思忖:
“也許花上兩三個月時間,每三用絲竹之樂細細養着,這聽力會恢復正常?”
因爲封閉了全部聽覺,他這時已經聽不到,就在他身後,那位天真的少女正指着他飄然而去的背影跟哥哥請教成語:
“哥哥你看,他那樣子是不是就是抱頭鼠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