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宜將破衣補完,那兩支紅燭也恰燃到盡頭。這冬夜山村小屋中三人,便各自回牀榻歇下。不知是否因附近的山魈樹妖已被一掃而空,今夜山村的夜晚格外靜謐。躺在外間的牀榻上,醒言只聽得裡屋一些輾轉反側之聲,那應是小瓊肜,聽說要去哥哥家,興奮得睡不着。過了一會兒,又聽了村中遠處幾聲斷續的狗吠,辛勞一天的少年便也漸漸入眠。
到了第二天早上,纔在碧水塘邊撩水洗漱過,醒言就見村間的土路上,那水精女子蘇水若一身白衣,正沿着清水池塘嫋嫋走來。
見她過來,醒言記起她昨天的話,趕忙將她迎進宜雪堂裡。
進到屋內,蘇水若卻沒急着跟他說歸山事宜,只是在草堂外間靜坐,跟醒言閒聊。言談間,醒言偶爾提起回山之事,蘇水若只是輕言淺笑,告訴他,這事要等那位雪宜姑娘一起來談。這時,雪宜正在裡屋紅漆妝臺前,幫那位失眠晚起的小妹妹梳妝打理。
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中,醒言也得知,原來他們住了幾天的宜雪堂,正是水若和她夫君的婚堂。在醒言幾人入住前,那位痛失愛妻卻又無能爲力的憨實青年,只能常來堂中打掃,聊寄思念之情。
聽了水若說的這些家常話,醒言心中想想,也覺得像蘇阿福那樣,眼睜睜看着愛侶一步步往死路行,雖是生離,卻要死別,內心中一定痛苦非常。
又閒聊一會兒,寇雪宜便領着瓊肜從內屋走出來。見有客人在,瓊肜一邊揉着睡眼,一邊有禮貌的跟這位大姐姐問好。
等雪宜她們出來,閒談便轉入正題。原來,和醒言預想不同,這位上清水精,並不想帶自己相公一起回羅浮上清。蘇水若告訴四海堂這幾人,她在羅浮洞天之中,修行數千年,也清冷數千年;這回終於下得山來,才知這茫茫塵世中,萬丈紅塵裡,竟有這許多趣味。而現在又讓她遇上真心相愛之人,曉得了牽腸掛肚的滋味,如此一來,便再也不願回到那無限清冷的仙山洞天。
聽她這麼說,醒言不由自主便朝旁邊那位俛首傾聽的清婉女孩兒看了一眼,似乎也是若有所悟。見她不想跟自己回返師門,醒言倒也沒什麼懊惱。只是稍想想,覺得還是要應景勸上一兩句,不管成不成,也不枉掌門師長一番囑咐。
只是還沒開口,那善解人意的水精便瞧出他心思,搶先說道:
“堂主請勿煩慮;您是我恩公,我又怎會讓恩公難處。方纔水若也說,要等雪宜妹妹一起來議事;這兩全其美的法兒,正是要雪宜妹妹幫忙。”
“哦?此事和雪宜有關?”
醒言一聽,大爲好奇。只聽蘇水若侃侃道來:
“堂主也知道,先前那樹妖老賊,趁我有孕在身,法力大損,便施邪法將我困住。之後種種作爲,都是想將我水姓真元逼出,好助他修行,早曰飛昇。若是堂主晚來一步,恐怕真要被他得逞。而那水能潤木,到了那時,恐怕即使恩公神劍在手,也很難將他降住。”
“呀!我還沒想到這層。那,這和雪宜有什麼關係?”
聽了蘇水若之言,醒言也隱隱想到些什麼,但還是開口問個確實。聽他相問,眼前這浮游洞天數千年的五行水精,掠了掠鬢邊頭髮,抿嘴一笑,嫣然說道:
“張堂主,如果水若沒猜錯,堂主堂中這位雪宜姑娘,應是水木之屬,尤以木姓爲甚。”
“呵……”
聽蘇水若說出雪宜來歷,醒言訕訕一笑,略帶尷尬的問道:
“那這又怎樣?”
“這樣,水若便不需回山;雪宜姑娘正宜得水,只要我把與生俱來的水之菁華逼出,交與她帶回羅浮即可——”
“還請張堂主替我護法!”
看起來蘇水若心意已決;這些話一連串說完,還沒等醒言與她細細商量,便已是頎身立起,閉起雙眸,雙掌合於胸前,轉眼間整個人就沉浸在一片藍汪汪的光華之中。這水藍色的光暈,幽邃空明,不停從蘇水若窈窕身形上氤氳開來,宛如漣漪一樣,一圈圈朝四外晃漾開去,轉眼便充盈一室。若仔細觀瞧,這些晃晃蕩蕩的幽藍光華中,還有數不清的細小水泡,不停的生成飛騰,直至破碎。身處其間,醒言忽覺得四處冷氣直冒,恍惚間好像又回到前些曰的魔洲島,又潛到海面之下,四下裡寒水迴盪,海流奔襲——只不過與那幾次潛泳不同,現在這空藍透明的水華,寒氣侵入肌理,似乎怎麼都避無可避。
幸好,這樣至陰至寒的水氣並未持續多久。等藍窪窪的水光充盈一室,片刻後便朝內不停收縮,轉眼間這一屋的水光,便已凝結成一顆雞卵大小的幽藍水滴,在蘇水若手掌上方不停的旋轉;看那顏色,依舊明透,卻已變得更爲幽邃,其中變幻着晶瑩的光影,將周圍幾人的臉上映上一層藍幽幽的光輝。
“這便是‘水之心’。”
蘇水若輕輕說道。這時聽得出,這位天地生成的水靈,聲音已變得喑啞嘶啞。此時,看着手中這滴從自身逼出的至純水元,蘇水若的神情也頗有些複雜。怔了怔,她便一聲輕叱,這滴幽藍的水之心忽然飛起,然後緩緩飛到對面女子的眉心,倏然而沒。剎那間,寇雪宜遍體藍光大盛,光盈一室;只不過轉眼之後,便又恢復如常,彷佛與前一刻沒什麼兩樣。
見得如此,已是心力交瘁的蘇水若,憔悴的臉上仍是擠出一絲笑容,似是頗爲讚許。笑得兩聲,便無力的跌坐在身後凳上,倚住桌邊不住的喘氣。原本神光盈然的水精,此刻渾身微微發抖,已是一副羸弱模樣。
見得這樣,醒言記起先前水精“護法”之語,便趕緊運轉太華,一股至清至純的清力衝指而出,化作流光一縷,迎風展成厚大的光膜,將蘇水若緊緊包圍;這太華道力化成的光膜,彷彿一頃溫暖的水波,將有如風中殘葉的水精穩穩托住,助她回覆精力元氣。
又過了一會兒,等蘇水若略略恢復,蒼白的臉上便勉強一笑,說道:
“謝過堂主。等雪宜妹妹回到上清,把水之心放入飛雲頂的石太極中,那‘水極四象聚靈陣’,便又可全力運轉,助我上清子弟修煉。”
聽蘇水若口吻,顯然她把自己當作上清宮一員。頓了頓,她又掙扎着說道:
“不過,在此之前,不知雪宜妹妹可否幫我一個忙?”
“姐姐請講,雪宜定當盡力而爲!”
“嗯,那我先替這合寨村民,謝謝雪宜姑娘的恩德!”
原來,聽蘇水若說,這翠黎村民確是蚩尤後裔,因上古大戰中一些惡行而得到上天詛咒。只不過數千年以降,這詛咒也該解除。本來水精下山前來,正是順應劫數,幫火黎遺民解除詛咒。只是幾個月下來,諸般法事做齊,只剩最後下一場雪,便能大功告成,卻不料半路殺出個千年老樹妖,壞了整件事體。而她現在,經了這場劫難,即使水之精元仍在,一兩年內也不可能作法降雪。
因此,現在蘇水若請求,因雪宜得了水之心,有靈水滋養,法力應能支撐下一場雪,這樣翠黎村這方火旱水土,從此便能安居樂業,四季分明。
聽了水精前輩這請求,雪宜自然沒有不答允之理;跟堂主稍稍請示一下,便答應下來。其實,蘇水若並不知道,這降雪一事,四海堂這三人早已做過。就像先前在湞陽,即使沒有水元之助,只要配合着醒言的“水龍吟”“風水引”,雪宜一樣能行。正因爲這樣,醒言心裡有底,便跟水精前輩拍着胸脯保證,說這降雪之事就包在他四海堂身上。
送走蘇水若之後,這降雪之事並沒馬上進行。因爲聽蘇水若說,她那集聚數千年的水之精元剛剛離體,數年內反不能再受風雪之寒,她便準備和她相公遷出此地,往南方炎熱之地隱居。
離別時刻很快到來。到了這天下午,蘇水若夫婦便來和醒言幾人告別,然後在全村父老的目送下,丈夫攜着行囊雨傘,悉心攙扶着妻子,慢慢踏上村南山坡的蜿蜒石徑,逐漸消失在那道石樑之後。而在那告別之時,蘇氏夫婦又告訴醒言,說女子腹中的孩子,將來若是男孩,便取名“念言”;若是女孩,便取名“瓊雪”,以紀念他們對他夫婦二人的恩情。
當相依相偎的夫婦走遠,那全村父老便漸漸散去。只是此時,一向隨意灑脫的少年,卻不知想到什麼,仍是呆呆的立在村頭,朝那夫婦二人消失的方向久久凝視,怔怔的出神。在他身旁,那兩個女孩兒自然靜靜相陪;偶有山風吹來,便裙裾飄搖,青絲飛揚。此刻她倆,正陪着堂主一起發呆,一起朝南邊遙看——
卻見目光盡頭,那朵朵流雲之下,山中蜿蜒的石徑上,早已是空無一人。
大約就在蘇氏夫婦走後的第三天上,雪宜終於在堂主示意下,給翠黎村人作法降雪。於是當那彤雲密佈、長空雪落之時,容顏本已如仙的女子,再婉轉飛到半空裡,全身泛着淡藍的光輝,在那漫天紛糅的雪花中翩躚舞袖,往來作法,便更像是一位冰雪女神,從天而降,在半天中隨風飄舉,憑雲升降,以莫大的神力,給這方詛咒之地帶來千古未聞的吉祥雪霰。
一時間,翠黎村的百姓村民,合村出動,全都跪在自家門外盈寸積雪中,對着天上那位霧鬢風鬟的冰雪仙子,無比虔誠的頂禮膜拜,唱頌不已。
當作法完畢,那大雪氛氳交錯、藹藹浮浮,從天空紛揚而下時,雪宜便收了法身,飄然落下,赤足踏在潔白積雪上,朝自己堂主姍姍而去。這時候,在旁人崇敬的目光中,這位雪袂冰紈的妙麗仙子,雖然瑩潔的玉足彷佛飄不點地,但那風姿綽約的款款而行,卻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韻律,一下一下,敲擊在衆人心底。
“稟堂主,婢子幸不辱命,請堂主察看。”
飛冰散雪的女神,走到那淡然微笑的少年面前,卻隱去全身的光輝,俛首盈盈一福,跟他恭敬的稟告。直到這時人們才幡然醒悟,原來那位呼風喚雪的神姬仙姝,卻還是那少年的下屬。
“有勞了,雪宜。”
見雪宜見禮,四海堂主微微一笑,神色頗爲嘉許。而此時待在一旁的小妹妹,忙遞上一方絲巾,讓做事歸來的雪宜姊擦擦汗水——雖然,雪宜嬌婉面容上滴汗也無,但也接過絲巾,謝了一聲,在臉上輕輕擦抹,然後再遞還給小小少女。
此時立在少年眼前的這位冰雪女子,不知是不是因爲得了“水之心”的緣故,那本就清婉絕俗的姿容,現在更是清麗幽絕,一張粉靨上如敷春雪。而此時的山村,已被掩映在寸許多厚的白雪下;“雪中無陋巷”,放眼望去,簡陋的山村中已到處瓊樓玉宇,宛如仙境。
略去之後種種閒話不提,大約到了第五天頭上,四海堂這行人終於啓程,告別了盛情挽留的黎家山村,往醒言家鄉的方向迤邐行去。
對於瓊肜雪宜來說,第一次去拜見堂主的父母,不惟小女娃一路興奮,連那一貫清冷從容的女子,也變得緊張不安,常常不知如何自處。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一路上,瓊肜反覆在問自己這個問題;然後,又反覆的自行回答:
“一定會!因爲哥哥的爹孃喜歡哥哥,哥哥又喜歡我,所以他們也一定喜歡我!”
隨着這樣合情合理的問答反覆進行,小女娃的信心也越來越強。而每次當她這樣自問自答之時,她那位雪宜姊,也變得緊張無比,屏住呼吸,等待着小女娃說出那從沒變過的回答,彷佛小妹妹所問的,正是自己。人說“近鄉情更怯”,但這般看來,現在這三人中,反倒不是那位歸鄉的少年最爲憂心。
就這樣走走停停,從容而行,大約半個月多後,終於快要接近饒州城。這一路上,因爲按照禮節,第一次上門要帶些禮物,雪宜瓊肜二人每到一處,便四處找尋當地的特色名物。聽人說,老人們比較愛吃甜點,這兩姐妹倆便一心留意那道側坊間的美味糕點。只是,這些禮物點心,她倆總是買得太早;結果即使再是百般保存,最後爲了保證新鮮,還是不得不由四海堂三人提前吃掉。
他們就這樣一路吃來,直到連那位最貪嘴的小女娃也快吃膩時,那夢縈魂繞不知幾回的饒州城,終於聳立在他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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