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狐疑着這樣夜深人靜的深山孤村怎麼會有人敲門,門外那人疾聲道:“娘,開開門啊,我是三兒,我回來了,我是三兒啊!”
老婦人牀頭才送走老漢,聽得外面敲門之人說他是三,心裡頓明白了幾分,顫巍巍邁開稀碎小腳開開門:“三兒啊,你回來晚了啊,你爹纔剛剛斷氣了,你來晚了啊,三兒啊!”
杜芷蘅聽到他們對話,心下並明白外面敲門的應該是老婦人那逃兵役的老三了,沒等到老婦人來開門,她就給她啓了門栓。
一個矮矬的男人衝破深裹的夜色跑了進來,立馬來到死去的老漢牀頭三跪九叩,深深抽噎,伏地不起。
管下我不讀書也知道古人比較注重守孝道,形容一個人巨大的傷心悲涼就叫做“如喪考妣”,士大夫在朝爲官,就是官至一品大員家裡如喪父喪母是要回家守喪的,等三年喪守完,內閣宰相的位置可能都被人頂上了,但如果不守,又將招來天下滔滔之舌,這個比丟官還更可怕。
大家看到那老婦人不停摸着那矮個子小青年不停道:“三兒啊,你這半年多裡跑哪去了,爲孃的以爲你死在外頭了。剛纔你爹快嚥氣時跟我說,老太婆,三兒要回來了,可是我沒有等他回來的氣了,三兒一回來,你跟我就有人埋了。果不然,你就回來了!”
老婦人漆黑裡不停的搽拭眼鏡,管下我他們也看不清她眼裡是不是有淚了,戴雨萱好奇問:“妹妹,聽嬤嬤說三兒回來是要埋他們兩個的,這嬤嬤現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杜芷蘅道:“沒幾天活頭了,她的精氣神和活的勁頭都被飢餓和荒蕪淹沒了,她大約半年多沒有跟人說過話了,她昨晚看我們幾個來,越說精神頭越好,等我們一走,她也根爛泥頭,燈枯油盡了。”
戴雨萱道:“你救不了她嗎?”
杜芷蘅道:“我可以分分鐘救活她,但是這個地方,連個吃的都沒有,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是老人家自己想走,誰都沒有辦法。”
管下我不由得百感交集,想起那年,爺爺被推銷保健用品的騙走了幾萬塊錢,舅舅姑姑們都不停埋怨,只有他自己清楚,爺爺是缺個說話的人啊,哪怕逢年過節孩子們多回來一次,平日裡多個電話問候問候,爺爺也不至於跟藥販子那麼近乎了。
那矮個子男人在昏黃的燈光裡擡起頭,管下我他們看到那男子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相仿,只是他衣衫破爛,髒污不堪,黝黑的像尊泥像所以看起來格外老兒子。
那矮個少年淚花裡洗淨了半張臉龐:“娘,爹爹昨晚託夢給我,說他要走了,娘你也要走,叫三兒回來送你們。我這回來咋就晚了呢,咋就看不到爹最後一面了呢?我悔啊!”那三兒站起身,扶起老婦人道:“娘,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在山上偷偷培育一種大瓜,快成了,產量老高了,這下咱每天都能吃飽,我明天就接你上山去,三兒天天陪着你,三兒陪在你身邊盡孝啊娘!”
那老婦人哭過,突然再掙眼,卻看一屋子的渾濁一塊:“三兒是說你在山上能種糧食了,有很多吃的糧食,不用餓肚子了?”說着伸手要摸三兒的臉,卻探索不止,幾次都摸不到。
三兒看到娘摸不到自己的臉,哇的又哭起來:“娘啊,你怎麼了,你眼睛怎麼了,你看到三兒了嗎?”
杜芷蘅走了過去,在燈下看了下對三兒說:“你娘忽悲忽喜,忽急忽躁的,情緒大起大落之人,年紀又大了,平時又多飢餒,不能再跟她說話了,要瞎的。”
三兒一聽,對着杜芷蘅磕頭就拜:“我娘不能瞎啊,姑娘是不是郎中,還請郎中姑娘治治我娘啊。”
杜芷蘅道:“你起來,你不起我就不看了。”
那三兒立馬起身,杜芷蘅給老婦人眼鏡搽了藥膏,有給了兩顆定心丸叫三給她服下,於是各自躺下,一宿寂靜無話。管下我溜出來門前院子,卻看見一棵高大的皁角樹被銀色的月光塗滿,迷濛月色下一個美麗的倩影低頭沉思徘徊,不是那杜芷蘅還有誰?
樹影梳落有致而又東零西亂,管下我不知不覺也來到大樹底下,杜芷蘅心細,早就看出他來:“管大哥怎麼還不睡,戴姐姐呢?”
管下我說剛纔看到戴雨萱還在哄孩子呢,今夜風大,妹妹如何還這般登高往北,他第一次感到杜芷蘅這麼的惆帳和迷茫失落,這跟之前的北醫杜芷蘅大相徑庭啊,之前的杜姑娘風行電掣,行動果敢堅定,心中似乎爲了某種信仰,堅不可摧啊。
管下我跳上丘原高地,把斗篷給杜芷蘅披上,皎潔的月色下杜芷蘅轉過頭來對他說:“管大哥,爲什麼說哀大莫過於心死呢,一個人死的決心難道比活着的渴望還大嗎,萬物又爲了什麼倔強的生長呢,世道真的有輪迴嗎,有天道嗎,每三百年世道都會陷入離亂、飢餓、戰爭、瘟疫和死亡的輪迴怪圈而不能避免嗎?”
杜芷蘅這麼多一通奇怪的問題把管下我問得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能找個堅冷的大石靠着,也不離她而去。
杜芷蘅道:“管大哥,我突然感到第一次救人的無力,那老人家可以不用死的,以我的醫術救她不在話下的,奈何死成了她最後的願望。我不救她反而成了救她的一種方式,這真的好叫人無奈啊。”
管下我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他發現,村裡四周開始有人啃書皮和草根了,那棵皁角樹因爲瘤子多樹皮又堅硬如石且沒有使用價值而倖免於難。月亮開始徐徐西墜,管下我覺得此刻的杜芷蘅就是天使錯墜了凡間,自己縱使不能爲她解答任何問題,但只要自己能靜悄悄的陪伴她自己就心滿意足了,她是天上的女神,是女神,他就是她的從神,她是觀音菩薩他就是惠岸行者,是黑熊怪是金毛吼…
暗夜已經進入尾聲,人間的悲劇雖然滯留不走,但是東方的霞光如約而至,天幕邊,隱隱浮現出若隱若現的霞光,整個村落卻沒有雞鳴狗吠,也沒有農人成羣結隊起早的景像,偶爾看到三三兩兩老少婦孺,蠕頭縮尾,舉舉恍惚。
只聽得門口趴了個老女人,對着三兒輕聲喊:“他嬸,起了嗎,叔叔的身體咋樣啦?”
屋裡好陣子沒見響動,不一會三兒給那女人開門,那女人看出是三兒,驚天喊地的喊三兒起來,三兒對着那女人又是伏地又拜,管下我遠遠看着,心想那傢伙怎麼像個軟腳蝦,他那羅圈腿是跪出來的吧。只聽得三兒跪着女人說:“娘說了,如果沒有您老人家照料他們倆早就死透了,三兒不孝,我娘腿腳不好,這些時日不虧您,他們如何能活到今日,娘說你都沒有多少糧了,爲了救她兩個老的,你也沒敢自己吃口飽的!”
那女人趕緊扶起他:“三起來,我尋思着你爹沒幾天活頭了,黃泉路上不能做那飢腸轆轆的恓惶鬼,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了啊!”
天色開始泛亮,村落的輪廓在陽光底下開始被廓清晰,管下我發現家家戶戶都沒有了籬笆和院牆,他和杜芷蘅站立的地方,並不是三兒家的庭院,怪不得剛早那婦人看不到皁角樹下站着他和杜芷蘅。管下我還在猜測那女人跟三兒家的關係呢,突然聽到一陣銅鑼敲擊的聲響,繼而有人大聲呼喊:“鄉親們啊,快跑吧,流寇來了”、“鄉親們啊,快往山上跑啊,流寇、哎呀!好像是官軍的來了,大家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