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轉過看向楚江東,說道:“你說什麼?他是……”
“這是雷老堂主,是、是雷老堂主啊!”楚江東渾身發顫,竟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那老者聽到衆人聲音,慢慢轉過了頭來,但見他形容枯槁,兩眼無光,雙頰深深凹陷,亂草般的鬍子也不知多少年沒有打理過。
過了一會兒,他嘴角一扯,牽出一個僵硬的微笑,緩緩開口道:“你們……啊?是小羅……小羅派你們來的吧……”
景天不及回答,那人又說道:“呵呵……還是小羅聰明,知道我的新火器練成了……”
衆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相信這枯骨般的老人,竟是昔日威震江湖的武林大豪雷嘯天。景天上前問道:“你……請問,您是誰?”
那老人乾笑兩聲,似癡似怔,緩緩說道:“小夥子,我是你們老堂主啊……呵呵,你是新入門的吧?你們現在的堂主是我的義子,呵呵……”
紫萱驚奇道:“你當真是雷嘯天?江湖上傳說你失蹤了,怎麼會被關在這裡?”
雷嘯天嘿嘿一笑,卻不回答紫萱的話,轉過頭繼續擺弄着身前的物件。景天低頭看去,卻見他身前地面上擺放着一大堆金屬零件,似是火器的各個組成部分,還有一盒一盒的火藥,時不時拿過一盞長明燈點燃,火藥嗤嗤燃起,發出一陣刺鼻的氣息。
“我看看……殺傷力不夠,再加入些鐵砂……嘿嘿,配方是……硝、硫、碳,然後……”雷嘯天一邊用乾枯的手組裝着零件,一邊喃喃自語,發出一陣笑聲,似是神志不清。景天等人在這古墓深處見到這樣一個半瘋半癡的老人,都感覺不寒而慄。
楚江東上前拜倒在地,哭道:“老堂主,您……您怎麼成了這副樣子……您可知道現如今霹靂堂成了什麼樣子了嗎?那羅如烈他……他勾結妖邪,將堂中的弟子一個個都變成了妖怪,您……您的基業都要毀在他手裡了……”
卻見雷嘯天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仍在專心擺弄自己的火器,口中不停自語。楚江東急道:“雷老堂主!您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被奸人所害,才把您關到這個地方的!”
聽了這話,雷嘯天呆滯目光中忽然閃過一絲怒色。他稱霸江湖數十載,此時雖然已經油盡燈枯,怒色閃動時仍有幾分威勢,嚇得楚江東不敢再說。但那神色轉瞬即逝,又恢復了原本木訥模樣,轉過身嘿嘿一笑,慢慢地說道:“這……這是小羅的主意,讓我……在這裡安安靜靜研究火器,假說……是我失蹤了,不讓堂中的俗事麻煩我……嘿嘿……小羅對我那麼孝順,他怎會害我,你休要胡說八道!”
楚江東怔怔地道:“您是說……羅如烈羅堂主?”
雷嘯天不答,只是癡笑半晌,忽然從地上撿起一個鐵蒺藜說道:“看看,這是……我研究的新火器。這是毒蒺藜,裡面有……草烏頭、芭豆、狼毒、瀝青、砒霜……炸開之後,能散發毒煙……嘿嘿,單對單未必是唐門毒蒺藜的對手,可若是……若是到了兩軍陣前,那可是效果非凡……”
景天等人面面相覷,這老者說話似是胡言亂語,偏偏又有幾分條理。楚江東叫道:“雷老堂主!”
“還有啊!你看!”雷嘯天又拿起一根長管,說道:“這叫突火槍……裡面藥料的配比是……硝七分五,硫一分,碳一分五……如此配比威力最強,用這竹筒發射出去,可及百步……嘿嘿,將來若能以鐵管發射,即使是三歲小兒也能……也能勝絕世高手,嘿嘿嘿……”他說道得意之處,喜形於色,更是癡笑不止。
景天等人都不自覺後退了一步,聽到這笑聲,心裡一陣陣發毛。
楚江東上前抓住雷嘯天的手,哭求道:“雷老堂主!如今霹靂堂已經……已經快要被羅如烈毀了!您若是不出面,雷氏一族的基業,便要徹底……”
雷嘯天面無表情舉起那長管,對準了楚江東的胸口。景天叫道:“楚兄小心!”話音剛落,只聽“轟”一聲響嗎,那長管頭冒出一陣火花,一顆火彈徑直從楚江東胸口貫穿過去。楚江東被擊倒在地,口中鮮血狂噴,渾身抽搐不止。
景天大驚,趕緊將楚江東扶起,卻見他胸口一個雞蛋大小的傷口直透到背,肋骨齊碎,顯然是救不活了。
雷嘯天兀自笑道:“嘿嘿……你們看吧,這火器威力如何……嘿嘿……”
楚江東抽搐了一陣,口中鮮血直流,景天想爲他扎住傷口,卻怎麼扎得住,低聲說道:“楚兄,你……你怎麼樣?”
楚江東苦笑兩聲,顫顫着說道:“罷了……我……我在霹靂堂,也……咳咳……沒做什麼好事,有這下場……也是應得的,只可惜……雷老堂主……雷老堂主……”猛烈咳嗽一聲,已然氣絕。
景天嘆息一聲,將他身子輕輕放下,心想此人雖然作惡多端,但這次也是全仗他一路指點才能救出紫萱,思及至此,伸出手將他雙眼合上。
雷嘯天全然不見,仍舊低頭盯着自己的火器。景天站起身,說道:“雪見,我們走吧。這人已經瘋了,從他嘴裡什麼也問不出來的。”
雪見點了點頭,剛要轉身,忽然“咦”了一聲,似乎看到了什麼重要東西。她上前一步,伸出手竟將雷嘯天胸口的衣服向下一扯。
景天等人都是一驚,說道:“雪見,你幹什麼?”
只見雷嘯天胸口處,赫然印着一個漆黑的掌印,深陷入肌。雖然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卻依稀能見,這一掌威力之強可想而知。雪見渾身一震,說道:“這……這是唐門的毒砂掌。”
她回想起楚江東曾說過,十幾年前雷嘯天失蹤之前,唐家堡掌門唐坤曾經來找過雷嘯天。難道這一掌竟是自己爺爺所爲?
雷嘯天一把將雪見的手甩開,將衣服拉上來遮住掌印,罵道:“胡說八道!什麼唐門……”
雪見叫道:“你告訴我,這一掌是不是唐門掌門人唐坤打的?他爲什麼會打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衆人方纔見到雷嘯天殺楚江東,已知此人心智狂亂,見到雪見忽然高聲質問,都嚇了一跳。紛紛圍到雪見身前,生怕她將雷嘯天激怒,又要暴起傷人。景天拉了拉雪見袖子,說道:“雪見,冷靜一點……”但雪見心想此事與爺爺相關,更說不定與自己爹孃相關,哪裡冷靜的了?高聲說道:“我告訴你,我是唐門掌門唐坤的孫女,也是唐豐的女兒!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十八年前,是不是你們霹靂堂的人害死了唐豐!你快說!”
雷嘯天聽到唐豐唐坤的名字,身子顫了顫,擡起頭凝視雪見半晌,眼中中閃過一絲亮光,似在苦苦思索着什麼。
“唐坤,唐豐……”雷嘯天緩緩開口,說道:“你是……唐門掌門的孫女……”
雪見應道:“不錯。十八年前,我爺爺曾經來找過你,他是爲什麼來找你的?是不是因爲唐豐的死?”
雷嘯天手上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轉回頭看着地上搖曳的長明燈,燭光微顫,照在他乾枯的臉上,顯出一絲悲涼。一時間,雪見等人都沒有說話,像是在靜靜等待着什麼。
“唐豐……”雷嘯天沉沉嘆息了一聲,似乎恢復了幾分神志,慢慢說道:“你是來……給你爹爹報仇的嗎?”
雪見皺了皺眉,剛要開口,雷嘯天續道:“……當年,唐家堡掌門突然來找到我,也是爲了此事。”他這幾句話聲音不大,傳到雪見耳中卻如雷轟電閃一般。她趕忙問道:“然後呢?後來怎樣?我爺爺……唐坤掌門跟你說了什麼?”
雷嘯天猶豫了片刻,接着苦笑一聲,說道:“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隱瞞的。你父親唐豐,的確是小羅害死的。”
雪見咬緊了牙關,雖然心中已經猜到七八分,但當得知真相時,仍然感覺怒火填胸,難以抑制。她聲音微微發顫,說道:“爲什麼……唐家堡和霹靂堂無冤無仇,他羅如烈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
雷嘯天低下了頭,思索半晌,似是在回憶往事,接着緩緩開口:“十八年前……唐門掌門唐坤突然來到霹靂堂……向我逼問有關那唐豐之事。我記得……那時霹靂堂與唐家堡都很強盛,一旦開戰,勢必釀成一場震動武林的浩劫……所以儘管唐坤怒氣沖天,卻並沒有聲張,只是與我兩人密談。而我不知情由,只是聽他講述,一時難明原委,便說我會徹查此事,請他給我些時間。”
“但唐坤掌門卻不相信我的話,只認爲我在抵賴推諉,他堅信是我暗中命人對唐豐下手,便與我動起手來,我難以分辯,只得接戰。唉……不得不說,唐門掌門名不虛傳,唐坤毒功修爲之高,委實當世罕有。我自負外家武功天下無敵,卻與他鬥了千餘招仍不分勝負。而那時,我心中也隱隱猜到,此事多半是小羅做下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思索往事,本來說一句話便要想半天,說到後來神智愈發清明,口齒也漸漸順暢了起來。
“我二人越鬥越狠。到了最後關頭,各自拿出平生絕技,當真到了生死相拼的地步。我心下暗暗着急,情知這般鬥下去,非有一人斃命不可,不論誰死,唐家堡與霹靂堂都必將血戰一場。我爲自證清白,也爲避免兩家火併,於是在他毒砂掌揮來時,不閃不避,硬生生接下了這一掌。儘管已經運氣護住胸前要害,卻仍被震得口吐鮮血……嘿嘿,唐家掌門,果然了得!”說到此處,雷嘯天竟伸出大拇指,顯然對這位昔日舊敵極爲敬佩。
景天心中暗想,這老人雖然神志不清,但畢竟曾是一代英傑,胸中豪氣猶存,令人敬佩。雪見聽他稱讚自己爺爺,也不禁暗自欣喜,說道:“那後來呢?他相信你了嗎?”
雷嘯天續道:“唐坤掌門也是大吃一驚,問我爲何如此。我對他言講,此事我的確不明原委,但爲避免兩家爭鬥,請求他寬限我一段時日,讓我追查真兇。唐坤掌門敬我爲人,便答應在真相大白之前,絕不將此事聲張出去。他要爲我療傷,但我那時心亂如麻,便婉拒了,只是自行運功壓住了毒性。於是唐坤說他回唐家堡後,會暗中命人將解毒藥物送到霹靂堂。”
“唐坤離去之後,我嚴令堂中弟子,絕不可將此事外傳,隨後秘密遣人暗中調查。後來查知,果然是小羅做的……我大爲惱火,將他叫來厲聲呵斥,但小羅卻矢口否認,聲稱絕無此事。我有心一掌斃了他,或是將他交由唐家堡處置,但……他畢竟是我的養子,二十多年的情誼,我實在狠不下這個心,只得將此事暫時壓了下去。”
“我沒想到的是,唐家的毒功竟然如此了得,我數次運功要將毒素逼出,卻始終不能成功,只得強行以自身功力壓住毒性,不令其發作。唐坤掌門說過要將解毒藥物送來,可我等了一年,卻始終杳無音信……後來我身體也慢慢被毒素侵蝕,雙腿行動越來越不便,到最後終於殘廢了。”
雪見厲聲道:“不可能!你胡說!我爺爺絕不會言而無信!我不相信!”
雷嘯天長嘆一聲,說道:“小姑娘……我當然知道唐坤掌門不會言而無信,可我也沒有胡說。因爲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唐坤掌門早就已經派人將解毒藥物送了過來,只不過被小羅給扣下了……”
衆人聞言都感詫異,景天忍不住問道:“這又是爲什麼?羅如烈不是你的乾兒子嗎,他爲什麼把解藥藏起來?”紫萱秀眉微蹙,思索片刻說道:“我想……那羅如烈之所以對雪見父親下手,恐怕他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唐家堡,而是雷嘯天。”
景天雪見都是一驚,雷嘯天卻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一年之後,我雙腿殘廢,武功也只剩下兩三成,小羅認爲時機已到,終於對我下手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對唐豐下手,目的就是爲了引唐家堡和霹靂堂血戰,拼得兩敗俱傷之時,便可趁機對我下手,隨後將我的死加在唐門身上,他便可順理成章奪取霹靂堂堂主之位。”
說到這裡,雷嘯天仰天大笑,笑聲乾枯嘶啞,滿是悽苦之意。一邊笑着,眼中留下兩行淚來,劃過枯瘦的面頰。景天等人看了,也不禁爲之動容,心想如此豪傑,竟然被自己的義子陷害到這般地步,當真令人哀嘆。
直到笑得力竭了,雷嘯天才停了下來,喘息了幾口,嘶啞着聲音說道:“我那時才知……原來他一直擔心自己非我血親,怕我將來不將堂主之位傳給他,竟然出此毒計!唉……可他卻沒料到,我受了唐坤一掌,硬生生將此事壓了下去。他只得耐心蟄伏,又等了一年時間,直到我雙腿殘廢,方纔對我下手。總算……他還念及幾分情義,只是將我關在這裡,讓我專心研究火器……嘿嘿嘿……也是拜他所賜,這十多年來,我不受俗世所擾,才終於……終於……嘿嘿……”
“不管我要什麼,小羅都會送來。他雖然……把我關在這裡,但是還是對我這般的好,嘿嘿,嘿嘿……”
他說着說着,又開始乾笑起來,似乎神志又已混亂。
雪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樁困擾自己十多年的疑案,到此刻方纔真相大白,一時間腦海中各個念頭交織在一起,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看着雷嘯天如此模樣,又回想起家族中人爭奪掌門時的貪婪,心想這些人爲了地位,當真可以如此喪心病狂,連親人都可以毫不猶豫地陷害,實在想不通這掌門堂主之位,究竟有何可稀罕的?
轉而想起,自己爺爺、爹孃,竟然都是羅如烈害死的,不由怒火上衝,恨恨地道:“羅如烈這個惡賊,我一定要殺了他,給我家人報仇!”
景天輕輕拍了拍她肩膀,說道:“咱們先離開這裡吧……”
“姑娘……”雷嘯天忽然擡起頭,兩眼詭異地看着雪見,說道:“你說……你要報仇是嗎?”
“當然!”雪見說道。
羅如烈神情古怪,一張臉皺到了一起,喃喃道:“你要……殺了小羅,給你的家人報仇,是嗎?”
雪見皺眉道:“是又怎樣?你想如何?”
羅如烈嘿嘿乾笑了幾聲,點點頭說道:“好,好……”連說了好幾聲,低下了頭,突然猛地擡起手,將自己胸前衣物撕開。
衆人一怔,卻見他赤裸乾癟的上身上,凸起的經脈縱橫交錯,漆黑如鐵。前胸那塊掌印之下,竟然挖出了一個大洞,內中塞滿了火藥。他高聲狂笑,一張臉扭曲變形,笑聲中雙掌運勁,剎那間身體竟開始劇烈膨脹,失去了人形。
景天等人大驚失色,原來這雷嘯天由瘋入魔,竟然將自己做成了火器!不及反應,周圍空氣頓時扭曲變形,雷嘯天武功雖失,幾十年沉攢的內力卻極爲深厚,在這一瞬灌注全身,片刻就脹成了一個大圓球。紫萱趕忙拈訣運氣,卻哪裡來得及?
只聽得“轟”一聲巨響,猶如天雷降世,雷嘯天身軀炸裂,震得整個大地都是一顫。他以自身爲引,催發倉庫之中的上千斤火藥,其威力竟比方纔那股火浪強上數倍,剎那間火光直衝雲霄,將這霹靂堂總舵從入口到大殿,從地牢到地廳,連同守衛總舵的霹靂武士一起,全部炸成了灰燼。
這一場爆炸,連離總舵數十里的村落都能感到震顫,更是在德陽城中引發了一次地震,將房屋樓閣震榻了好幾座。居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見黃昏時分,南方天空一股巨大狼煙升起,在半空中化成了一朵蘑菇形狀,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