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無風,無水,亦無塵。
天墉城深沉的山腹似乎從開闢起就是這麼靜謐,晝夜之變幻,四季之流轉,日升月落,星河璀璨,與這一方淨土毫無關聯。
歲月也彷彿無法爲這一片封禁之地帶來任何波瀾。
一如……沉寂多年的心。
慕容紫英端坐青銅臺上,微微闔着雙目,彷彿仍沉浸在修煉當中。良久,他終於開口:“……陵越,今日到此,又是爲了‘妄境試煉’一事?”
跪在他面前的少年這才擡起頭來,只一雙眼仍規規矩矩地垂着,顯示對恩師的尊敬。只聽他沉聲應了句“是”,接着便道:“師尊,依循門規,凡有弟子入門滿一年,便可將姓名報予威武長老處參與試煉,通過試煉方可成爲天墉城正式弟子。師弟入門已兩年有餘,可否——”
“唧——唧唧——”
求懇的話纔剛出口,便被一陣驚天動地的鳴叫打斷,便是鎮定如陵越,臉色也不由得一僵,說了一半的話頓時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而那唧唧聲不是來自別處,偏偏是從陵越自己的身上傳出……
慕容紫英愕然睜開眼,恰恰望見陵越一張俊臉上又是尷尬又是驚慌的神情,這在自己這位一向持重老成的大弟子身上實屬罕見,慕容紫英眼中閃過一縷淡薄笑意,面上仍是古井無波,淡淡道:“那是何物?”
陵越欲待支吾過去,那唧唧聲卻是一聲大過一聲,只得無奈地解釋道:“……昨日師弟和芙蕖昨日修習御劍之術,中途不知溜去哪裡玩耍,捉回來幾隻小蟲子,聽說今日我來拜見師尊,非要我將它們帶上,說是贈予師尊的禮物……簡直胡鬧至極……”最後一句嘟囔還未說完,那叫聲猛然又拔起一個高峰,彷彿是在抗議一般,陵越臉色愈發窘迫,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草籠呈上。
慕容紫英向陵越手上看去,那蟲籠不過手掌大小,編得頗爲精巧,籠中幾隻小蟲正振翅而鳴,叫聲清亮。待到看清蟲兒的模樣,他微微一愣,將蟲籠輕輕拎起,細細打量,雙目不由得微微睜大。
這是……夏鳴蟲?
一
數百年前,崑崙瓊華。
入夜,月光涼如水,靜靜流淌在天宇間。
微風徐徐,吹來淡雲朵朵,嫋嫋婷婷,飄過了承天劍臺劍池中斜斜插着的十數柄新劍。劍光明滅,映着明月,雲煙浩渺,劍臺高懸,當真好一處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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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此夜色,有人卻無心欣賞。五靈劍閣外茂密的一大片草叢之中,雲天青大馬橫刀蹲在地上,道袍下襬塞在腰封裡,嘴裡叼着的草莖不時動上一動,儼然一副鄉間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模樣。
此時已過宵禁,瓊華派門規森嚴,掌門與各長老嚴令禁止門中弟子入夜後擅自出外,但云天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行事只憑自己喜樂,壓根沒將門規當回事。更何況……他白眼一翻,想起日間與那死冰塊臉比劍,被一劍挑斷了褲腰帶,在夙玉面前大大丟臉的事,梗在心頭那口氣愈發壓不下去——好你個玄霄,不就是在大師兄面前說了你幾句,竟然下此毒手,真當小爺吃素的?此仇不報,枉自爲人!
正憤憤想着,耳畔忽地傳來幾聲熟悉蟲鳴:“唧——唧唧——”聲音清亮,在靜夜裡傳得頗遠。雲天青聽到這蟲叫,眼睛一亮,暗道:可等到了!忙將早已備好的蟲葫蘆放在草根處,又灑了些乾花粉進去,手腳輕快利落,一絲兒聲音也沒發出。只聽那蟲鳴聲越來越近,不多時幾隻小蟲兒從草中飛來,不帶拐彎兒地一頭扎進葫蘆口,雲天青迅速伸手將塞子塞上,低低歡呼了一聲:“成啦!”
他拎起葫蘆晃了晃,小蟲兒受了驚叫聲愈發響亮,雲天青嘿嘿一笑,唸咒將蟲鳴聲隱去,自言自語道:“死冰塊臉,你送我一劍,我回你一份大禮,這就叫禮~尚~往~來~”
下一刻便聽一個溫柔和煦的聲音在身後笑道:“什麼大禮這般稀罕?”
雲天青本就做賊略有些心虛,忽然背後響起人聲,頓時連汗毛也倒豎起來,一蹦起身朝後看去,只見月光下一名青年正笑吟吟地看他,正是他同一個師父的大師兄玄震。雲天青這才長舒一口氣,撫着胸口抱怨道:“原來是大師兄,可嚇壞我也!”
玄震微微一笑,彷彿沒看見雲天青面上一閃即逝的驚慌,也彷彿沒瞧見他悄悄藏在背後的那隻手,溫聲問道:“天青,這麼晚了,你不去休息,在五靈劍閣做些什麼?”
雲天青乾笑幾聲,正打算隨口撿個藉口應付了事,卻聽玄震不疾不徐地又道:“今晚是重光師叔與我一同巡夜,若是不耐煩對我這師兄說實話,倒不妨……說給師叔聽聽?”
重光長老待門中弟子素來嚴厲,雲天青可沒少被他責罰,聽到這話忙連連擺手,求饒道:“好師兄,可別叫重光師叔過來,我才從思返谷出來沒幾日,可不想再進去一回!”
玄震笑意不減,卻將手掌攤開,對他道:“那便把你藏在身後的‘大禮’交出來罷。”
……
此後數日,風平浪靜。瓊華派大比劍時掌門弟子光屁股下場的笑話傳了幾天,也漸漸在衆弟子間銷聲匿跡。倒是與雲天青同屋的玄霄接連提防了許久,也不見那猢猻報復回來,心底暗暗納罕,他不知背後另有隱情,只想着雲天青素來促狹,自己令他出了大丑,此人竟能不放在心上,如此心胸豁達,往日倒是自己小覷了他。是以之後對雲天青反倒少見地和顏悅色了些。
這日早課過後,玄霄記掛着修行中的幾個疑難,來至玄震房中,還未推門,便先聽得一陣唧唧鳴叫,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發出,嗓門十分高亮。他走進去,只見玄震正坐在桌邊出神,順着他視線看去,卻見桌上懸着一個繡球般的草籠,被一股青色旋風撥動得不住打轉,籠中幾隻白玉蟬般的蟲兒正唧唧唧唧叫得歡快。
待到看清那蟲子模樣,玄霄一張臉頓時黑沉下來。這……分明是上回雲天青偷偷放在自己枕邊作怪的惡蟲!難怪這叫聲越聽越是熟悉。他想起昔日雲天青捉弄自己的斑斑劣跡,頓時勾起滿腔不快,好容易對雲天青刮目相看而生出的一絲絲好感眨眼便要煙消雲散。
恰巧玄震回過神來,一擡頭看見自己這位師弟凝視着蟲籠出神,只當少年人喜歡新鮮物事,便笑道:“師弟莫不是覺得這小蟲兒頗爲有趣?自從你拜入瓊華,一直專心修行,只怕還未四處看過,這蟲子名爲‘夏鳴’,只在瓊華山中可見其蹤,其他地方可是見不到的。只是這蟲子十分機敏,飛的又快,尋常倒也難得,若非天青前幾日捉了送我……”話未說完,只看玄霄臉色愈發陰沉,不由得止住口訝然看他。
這個雲天青……玄霄虎着臉在腦中思忖了半天,終於撿出一條“引誘同門玩物喪志”的罪名給那猢猻按了上去,想想還是不夠解氣,他看了一眼那蟲籠,實不願違心誇那惡蟲,只勉強道:“這草編的籠子倒是別緻。”
玄震聞聽此言,不禁莞爾:“承蒙你誇獎。這不過是幼時練就的手藝——”說到此處,忽地眉頭微蹙,若有所思,但下一瞬便只剩下一片茫然,他惘然若失了片刻才道,“……你若是喜歡,便拿去玩罷。”說着不等玄霄開口,便將那草籠連同其中的夏鳴蟲一起塞入玄霄手中。
玄霄一雙寒目陡然睜大,瞪着手中那幾只蟲子,欲要退回又不願推卻玄震心意,幾番調整呼吸,終於壓着嗓子乾巴巴地吐出一句:“多謝師兄。”這一通折騰下來,本要相詢的幾個疑難早已拋擲腦後,只得帶着一肚子火氣與幾隻惡蟲回了寢室。
然而盤坐榻上,幾次入定均被耳畔吵嚷蟲鳴攪得不能心靜,玄霄煩不勝煩,鎖緊的眉頭恨不能將那幾只蟲兒夾死。忽地扭頭瞥見一旁雲天青的牀鋪,腦中靈光一動。
……
夜間,雲天青自外間披星戴月歸來,手中還拎着一壺從山下帶回的小酒,他輕手輕腳進屋,見門上竟難得未下禁制,不禁鬆了一口氣。此時又是宵禁已過,他唯恐將玄霄吵醒再被趕出屋去,也不點燈便掀開被褥躺了下去,誰知下一刻——
“唧唧唧——!!!”
“啊喲!”
驚天動地的蟲鳴聲驟然自躺慣了的被窩中迸起,又有什麼物事在漆黑中撲騰騰地飛到了面上,雲天青猝不及防,大驚失色,忍不住大叫一聲,咕咚一下便從牀上掉了下來。
“嗤……”
黑暗中彷彿有誰低笑,雲天青坐在地上呆了半晌,猛然瞪大了眼睛,氣衝牛斗:“死冰塊臉,是不是你!”
“……”
“別給小爺裝睡!肯定是你,你給我起來——”
“……”
“起來——!!!”
“雲天青,夜半三更禁止喧譁,連門規都不記得麼!”
“重、重光師叔?!”
“給我滾去思返谷,明日早課之前都不必出來!”
月光清涼如水,灑落在劍舞坪一覽無遺的草坪之上,一片靜謐之中,只聽得一陣唧唧蟲叫由遠至近,玄震推開窗扉,恰恰看見一對夏鳴蟲上下飄動着飛遠,驀然一陣風拂過,隔壁隱隱約約的人聲眨眼便被帶了走。
玄震雙手抱臂,仰首望天,半晌臉上露出一絲恍惚笑容。
今晚的月色,還真是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