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過後,歐陽少恭便不曾再出現在地牢中。沈百翎恨不得他永不再來,但心知自己身陷囹圄,此時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歐陽少恭定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待到他下次再來,又不知要使出什麼手段逼自己就範。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除卻那老僕寂桐每日送一次飯來,這地牢竟是無人問津,沈百翎提着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打從歐陽少恭拂袖離開地牢的第二日起,那老僕寂桐便取來鑰匙將縛在沈百翎身上的鎖鏈解了開來,只餘下手腕與足踝上的兩道鐐銬依舊緊緊箍着,沈百翎雖心覺詫異,但被鎖了這麼多日子,連用餐都不得不被人喂到口中,這滋味着實尷尬難言,此時能獲得自由,即使只是些許自由,亦讓他輕鬆不少。
只是地牢中陰溼潮冷,又並無被褥等物禦寒,若是放到平常,沈百翎只需運功護體自然不畏寒冷,但如今他遭歐陽少恭陷害,體質有如常人,每到夜間寒氣入骨,叫他十分難受。然而時日久長,沈百翎總是鍥而不捨,堅持每日打坐,初時丹田中真氣凝固如同實質,費盡氣力也難以調動分毫,漸漸地,總算有幾縷氣息流入經脈,他猜測許是歐陽少恭下在自己身上的迷藥藥性漸漸散去,內心愈發安穩,日間修行也愈發用功,如此全身心投入,反而不覺得地牢中日子難熬。
轉眼又過了數月有餘。這日老僕寂桐又將飯菜送來,沈百翎盤坐在地牢一角,對她絲毫不加理睬,她也並不在意,只默不作聲地將手中托盤放在地上,伸手去取昨日的飯碗。看到碗盤中的飯菜絲毫未被取用,寂桐這才向沈百翎看了一眼,目光中微帶詫異,但沈百翎閉目不語,她也不好多問,只得收斂了目光將托盤拿起,轉身向外走去。
直至她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門外,沈百翎這才張開眼睛,仍是對地上飯菜瞧也不瞧,反倒是凝目注視膝上平放的春水劍許久,猛然捏起手訣向上一引,低聲喝道:“起!”
只聽劍鳴嗡然,春水劍脫鞘而出,在空中兜了個圈子,又懸在了沈百翎面前,劍上青光閃爍,將斗室也照亮了幾分。劍光照耀在沈百翎眼中,映出一片喜意,愈發璀璨奪目,沈百翎伸手將春水劍握在手裡,脣角漾起一絲微笑,這幾個月修行下來,他已達到辟穀境界不說,如今驅使起春水劍也再無滯礙,想來功力已恢復了起碼三成。照這般進境,再過不久當可從地牢脫身,他如何能不欣喜?
正當他歡喜無限之時,忽然聽到地牢門外傳來開門聲響,沈百翎不由得一凜。那老僕一日只來一次,又纔將飯菜端走,此時到來的自然不會是她,況且沈百翎聽得清楚,門外腳步聲紛亂,來的分明不止一人。他心中一沉,忙將春水劍還鞘,走到欄杆邊將碗筷拿起,裝作正在用飯的模樣,果然下一刻地牢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推開,隨即涌進了一大羣人。
當先的幾人身着青玉壇服飾,手中或是捧着琉璃燈盞,或者執着寶劍玉瓶,聲勢着實不小。他們一走進來,地牢中頓時光明大放,沈百翎眯縫起眼睛,皺眉向欄杆外看去,一眼便在這堆人中找到了歐陽少恭的身影。
數月不見,這小小少年身量又長高了寸餘,眉目也籠上了一層仙氣。再注目他衣着打扮,更是與昔日天差地別,頭上、身上所佩所戴無一不精緻華貴,其中更有幾件隱隱散發出強烈靈氣,顯是上等法器,端看這一身打扮,也知歐陽少恭在青玉壇這段時日定是十分春風得意。
沈百翎目光又向他身後衆人掃去,發現這羣青玉壇弟子中竟有一人穿着與衆人不同,看模樣打扮不似修道之人,反倒像是個普通百姓,那人被兩名弟子夾在中間,垂頭喪氣,神情頗爲委頓。他心下疑惑,待到收回目光,才發現歐陽少恭一雙細目正定定凝視着自己,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
“沈公子在看什麼,莫不是遇到了故人?”歐陽少恭意味深長地問。
沈百翎心中冷哼,面上淡然地道:“若說故人,眼前不就有一位?”
歐陽少恭跟着笑了起來,溫聲道:“沈公子交友遍天下,故人又豈止一位~且不說東海漩渦下那位玄霄道長待你如何情深,便說仙家名門不也有一位高人對你十分意重?”
沈百翎瞪了他一眼,默然不語。
“沈公子何必隱瞞?”歐陽少恭曼聲說道,“前些日子我已知悉,原來崑崙天墉城執劍長老竟也是沈公子的至交,紫胤真人御劍之術天下聞名,想不到沈公子竟能得他青眼,也難怪他爲了救你,幾次三番派人來我們這小小的青玉壇打探消息~”
“什麼?”沈百翎一怔。
歐陽少恭笑容愈發溫柔可親,轉身指着那衣衫破舊之人說道:“我再問一遍,沈公子可認得此人?”
沈百翎向那人又看了一眼,確定那人容貌陌生,自己並不相識,但歐陽少恭問的奇怪,他心中不免提高警惕,側目望着對方道:“認得又如何,不認得又如何?”
歐陽少恭雙手緩緩背向身後,氣定神閒地看了他半晌,答道:“若是認得,看在我與沈公子相交一場的份兒上放他一條生路也未必不可,若是不認得……那便只能按律處置。”
沈百翎皺起眉頭,一時並未答話。
歐陽少恭觀察着他的表情,眼中一抹深意飄過,頓了一下又道:“沈公子莫非當真不知?這個人趁着每月弟子們採買之際,夾在那些送貨的百姓中進了山門,若非被門中弟子發覺他在義幽丹閣外窺探,打鬥中泄露了道術來歷,我也不敢一口咬定他便是來自崑崙名門天墉城。”他別有深意地向沈百翎瞥了一眼,“沈公子與紫胤真人交情匪淺,這人又正是天墉城門下……”
沈百翎心中愕然,忍不住向那人又打量了幾眼,眼中微微閃動,心道:我失陷在此也有數月,天墉城察覺到不對也大有可能,這人……難道真是天墉城派來尋我的?
他正驚疑不定,歐陽少恭又嘆道:“想我青玉壇建派數百年,與天墉城同屬正派之流,即便天墉城是修道名門,派遣弟子到其他門派鬼鬼祟祟地窺探,也是無禮之至。此人已犯了大忌,又被我們抓了個正着,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放過,否則青玉壇也無顏面見諸修道同門了。沈公子,你說我所言對也不對?”不等沈百翎回答,他已揮了揮手,喚道,“元勿。”
“弟子在。”衆青玉壇弟子中捧着玉瓶的一人躬身應道。
歐陽少恭略略提高聲音問道:“按照門規,對於偷窺青玉壇隱秘的宵小當如何處置?”
元勿立即回道:“理應處死。”
歐陽少恭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笑意,和言細語地道:“那便動手罷。”
“是。”元勿一口應下,轉身便將腰間長劍拔了出來,閃電般向那衣衫破舊之人頸上劃去——
“且慢!”
就在這時,沈百翎猛然叫道。
元勿手中長劍一頓,險險停在那人咽前不過半寸之處,他轉過頭來,瞥了沈百翎一眼便轉目看向歐陽少恭等他示下。
歐陽少恭脣邊瀉出一縷得意,向欄杆又走近幾步,笑問:“沈公子有什麼話要說?”
沈百翎抿了抿脣,低聲道:“……還請看在我的面上,放這人一條生路。”
歐陽少恭似乎等的便是他這句話,只見他勾起脣角一笑,又欺近幾步,幾乎與站在欄杆邊的沈百翎顏面相貼,只聽他輕聲道:“若要我放他一條生路……沈公子,你知道我要什麼~”
沈百翎頓時大怒,霍然擡起頭脫口道:“休想!”
歐陽少恭面上笑容猶在,目光卻霎時冷了下來,依舊是輕聲細語地道:“既然如此……”他緩緩退回幾步,略略擡高嗓音笑道,“既然如此,看在沈公子的面上,我便放這人一條‘生路’。”語畢向元勿使了個眼色。
元勿微微點頭,從手中玉瓶倒出一粒藥丸,搶上一步送入了那天墉城弟子口中,接着便將那人下巴一擡。那人喉頭一動,轉眼已將那不知名的藥丸咽入了腹中。
他舉動迅疾如電,待到沈百翎反應過來已攔阻不及,況且隔着鐵柵欄,便是想要阻止也不能夠。沈百翎感到不妙,忙喝問道:“你給他吃了什麼!?”
元勿默不作聲,只帶着其餘弟子一同向後退去,直捱到牆根才停了下來。那天墉城弟子沒了兩邊人扶持,撲通一聲便倒在了地上,身體也漸漸抽搐起來。
沈百翎愈發驚愕,怒目望向歐陽少恭,大聲道:“歐陽少恭,你到底給他吃了什麼毒藥?”
歐陽少恭面上仍掛着春風般和煦的笑容,柔聲道:“毒藥?沈公子誤會了,這可不是什麼毒藥,這是我新研製的靈藥仙丹,配以這自詡正派的名門弟子不正是相得益彰?且看看藥性如何罷~”說着轉身向那人看去。
那天墉城弟子伏在地上痙攣不止,口中痛苦呻吟漸漸變爲了嘶吼,猛然間一聲長嘯,宛如野獸嘶鳴,聽來叫人心驚。沈百翎原本看得揪心不已,忽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氣息,登時睜大了眼睛:這是……妖氣?
那弟子身上竟迸發出一股強烈的力量,妖邪異常,便是尋常的妖族都不能比他更甚。只聽他又大吼一聲,從地上躍起身來,這一長身,面目陡然暴露在衆人面前,沈百翎頓時大驚失色,向歐陽少恭怒道:“江都城……江都城那幾個青玉壇弟子果然也是你的手下!”
眼前這服了奇藥的天墉城弟子行狀分明與他在江都所見的妖化青玉壇弟子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感謝泡泡變青蛙的地雷,謝謝橙子、栗子、泡泡變青蛙、beini1127、楚流離、思子未言、清水嚶嚶、星塵、←_←、凌嬛、暮無心、竹節黃、梅若華、陸小月、路人甲的留言!
PS.最近生活和工作上出了一些問題,正在解決中,可能不能兼顧到寫文這邊,更新也比之前慢了很多,
PPS.祝大家中秋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