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只聽呼喇喇地一陣陰風從遠近屋頂掠過,月光彷彿也隨之黯淡許多,照在地上兩具屍身上顯得影影綽綽。血腥氣猶在幾人鼻間流轉,不知何處傳來夜梟低低一聲長鳴,靜夜中聽來愈發陰森可怖。
沈百翎緊緊盯着伏在地上喘息聲急促的那名青玉壇弟子,頭頂春水劍身微微顫動,散發出時而明亮時而輕微的光芒,他不着痕跡地示意琴姬躲到一邊,琴姬微微點了點頭。
只聽那人呼吸一陣緊過一陣,喉中呼哧呼哧的聲音宛若拉風箱一般,漸漸夾雜着忍耐不住的痛苦呻吟,只是一張臉孔掩在散亂長髮下看不出表情,唯有露出的一雙手痙攣顫抖,暴起條條青筋。
猛聽一記聲嘶力竭的慘叫,那人撐在地上的十指剎那間暴長出數寸,咔咔碎裂聲裡,地上厚重無比的青石板就此被抓出十道深深指痕。
這是……妖氣?!
沈百翎心中一震,雙目驀地睜大,看向地上那青玉壇弟子的眼神中滿是訝然。他竟從那個人族的身上察覺到了妖氣?這怎麼可能?
琴姬雖不如沈百翎那般對氣息敏銳,也隱約覺察不對,退向院角的腳步愈發快了幾分,誰知這一來卻驚動了那人,那青玉壇弟子一聲低吼,縱身從地上躍起,哪知這一長身竟比先前高了一頭有餘,一身道袍霎時間崩裂開來,露出其下塊塊凸起的肌肉,此時他面容也亦暴露在幾人面前,便是遠遠立在房頂的瑾娘瞧見都倒抽了一口氣,只見原本還稱得上溫文爾雅的一張面孔如今竟橫肉遍佈,黯淡月光下竟還泛起詭異的暗青色澤,猙獰扭曲好似鬼面,哪裡還像個活人?
“怪、怪物啊!呀——”瑾娘哪裡見過這般嚇人場景,她畢竟年紀尚小,恐懼之下竟失聲驚呼起來,一個不留神,足下一滑竟從房頂滾了下來。
那怪人聽到她尖聲叫喊,更被刺激了心絃,爆吼一聲,猱身便朝瑾娘撲了上去。
沈百翎如何能讓他得逞?當即輕喝一聲,並指成劍向他肩頭削去,一道劍光自指尖迸出,眨眼間將那人右肩削去好大一片血肉。
若是一般人此刻早已痛楚不已,哪還有力氣傷人,哪知那青玉壇弟子卻撲勢不減,宛若絲毫不覺疼痛一般,對傷處瞧也不瞧,凸起的渾濁眼珠只盯着瑾娘,透出惡狠狠的兇光。
“化相真如劍!”
眼見那人一隻巨爪要抓向瑾娘,沈百翎大喝一聲,空中懸着的春水劍隨之鳴響一聲,瞬時放出一道接一道的明亮劍影,每一道影子都宛若真劍大小,嗖嗖連貫着向那青玉壇弟子背心刺去。
數道劍光穿胸而過,蓬蓬血花濺起,那青玉壇弟子彷彿這才察覺了疼痛,喉中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嚎叫,搖擺着身子猛然轉身,一雙獸瞳般的眼也轉而望向了帶給他如斯痛楚的人。
祭出殺招,又是劍劍刺向要害,沈百翎本擬這青玉壇弟子必死無疑,哪想到他還有力氣回攻,當下又驚又怒,忙捏起劍訣,又是十數道劍光疾飛而去,卻只在那人身上徒留下數道傷口。那青玉壇弟子吃痛後愈發惱怒,一雙眼中兇光大盛,目不轉睛地瞪着沈百翎,喉中低吼隆隆,張開的口中利齒森森,涎水滴滴淌落,看來又是噁心又是嚇人。
恰在此時,角落傳來琴姬的聲音:“刺他眼睛!”
琴姬心細如髮,她躲在暗中窺看許久,發覺這青玉壇弟子自吞下藏在齒間的藥丸後肉身變得強橫無比,對仙術抵抗之力尤其強勁,她曾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異人,知曉這類外功強悍之人總有幾處弱點,當即便向沈百翎發出提示。
沈百翎會意,躲過那青玉壇弟子揮來的一爪,捏起手訣一引,空中兩道劍光隨之在空中劃出兩道優美的弧線,一先一後自那青玉壇弟子兩隻眼眶穿透過去。只聽那人猛然仰頭髮出一記飽含痛苦的尖嘯,嘯聲到一半卻戛然而止,壯碩的身軀轟然倒下,兩隻大睜的眼中血水兀自汨汨流出不止。
見那人仰在地上再也不動,仍縮在屋檐下的瑾娘顫聲問道:“他……他死了嗎?”
沈百翎放出真氣一探,那人已然氣息全無死得徹徹底底,他這纔對瑾娘微笑道:“莫怕,這人已經死了。”說着又疑惑起來,“着實古怪得很,方纔那人怎會變成如此可怖模樣,而且……”那一身妖氣又是怎麼一回事?
“只怕是他服下的藥有門道。”琴姬從角落走了出來,站在沈百翎身旁亦低頭看那青玉壇弟子的屍首,她眉心微微蹙起,顯得頗爲憂心的模樣,“這藥雖讓此人一時強橫無比,卻也使他毫無神智,也不知是何等喪心病狂之輩纔會做出這般邪藥害人?”
沈百翎看到琴姬一雙手仍被縛在胸前,忙揮劍將繩索斬斷,問道:“琴姬怎麼會在江都,多年不見,險些不曾認出你來。”
琴姬淡淡一笑:“琴姬自然老朽了,不比沈公子風采如昔。”
沈百翎笑道:“哪裡老朽,當是風采更勝往昔纔是,不然我怎會一眼不曾認出呢。”
琴姬搖頭微哂,步上臺階向兩人道:“院中雜亂,還是進屋敘話罷。”說着輕輕伸手向前平平一撫,只見院中幾具屍身並石板上那些血跡轉瞬間便消失得一乾二淨。
瑾娘看得目瞪口呆,看了看乾乾淨淨的青石板,又看了看窈窕立在屋門前的琴姬,忍不住走上前道:“原來姐姐有這般神通,怎麼還會被那三個惡人抓住呢?”
琴姬微微一笑,垂眸道:“我曾立下誓言,這一生都不再動武,區區幾個青玉壇弟子……呵,還不值得我破誓。”她這幾句話淡淡說來,自有一番威勢。瑾娘聞言看她的目光中愈發多了幾分憧憬,羨慕地道:“姐姐你這麼美又這麼厲害,要是何時我能像你這樣就好啦。”
琴姬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只盼你這句話是真心實意,絕不後悔。”說着向屋內走去。
瑾娘忙追了上去,口中仍道:“自然不後悔!”
三人進屋坐下敘話,沈百翎這才得知,原來當年與琴姬在陳州一別又發生了不少故事,琴姬好不容易拜祭亡夫後果真依約前來江都,她本不欲拜卜算子爲師,來江都也不過是爲了全了約定,但卜算子卻道:“你空有武藝卻迫於誓言不能動用,行走江湖還有什麼自保之術?難不成讓人白白佔了便宜,又或是破了誓言?那可又對得起你死了的丈夫?”一番話倒讓她不由得深思,卜算子見她意動,便不提拜師之話,只讓她跟在身邊學習占卜堪輿之術,琴姬學成不久他便飄然而去,兩人始終沒有師徒之名,琴姬卻深領他盛情。她天眼已開,久而盛名播於江湖,修行有成後更是容顏不改,後來厭倦世事便又回到江都卜算子曾傳授她法術的舊宅隱居,哪知卻被青玉壇中人找到行跡。她自知身懷異術遭人覬覦,年輕時更因此捲入幾樁禍事,如今輕易不再動用天眼助人,這三名青玉壇弟子夜夜前來肆擾,態度漸漸咄咄逼人,她心中早已含怒不發,哪知這幾人竟囂張至此,膽敢入室挾持,若非沈百翎及時相救,只怕便要被擄去青玉壇。
琴姬說完舊事,又問沈百翎道:“今日多虧你出手,否則後患無窮。只是不知沈公子怎麼會恰好來了江都?”
沈百翎便將自己追查雷嚴下落一事略略提了幾句,苦笑道:“我本來打聽到這三人正是雷嚴弟子,本以爲跟着他們能找到雷嚴,哪想到會發生這麼多事?如今這幾人死在江都,雷嚴下落無從得知不說,青玉壇遲早會知道消息,屆時敵在暗我們在明,才真是後患無窮。”
琴姬聞言沉吟半晌,道:“若是有雷嚴其人的生辰八字,倒是可用天眼窺出此人下落。”但一看沈百翎神情,她便明瞭,嘆道,“想來生辰八字對人何其重要,雷嚴自是不會輕易泄露。唉,只可惜我之天眼能力有限,修爲比起卜前輩更是策馬難及,若我有他十分之一本事,也能幫沈公子盡些心力。”
沈百翎忙道:“這也不是你的過錯,我方纔也細細想過,先前那三名弟子中有人說雷嚴令他們來江都請你,又說要將聲勢鬧大,這其中自然有鬼。那雷嚴要他們將聲勢弄得越大越好,便是要青玉壇中人在江都的消息傳出去,如此一來,暗中追查他們之人的目光自然被引來江都,便無暇注意他們暗中別的行動。只可惜那弟子沒能把話說完,也不知雷嚴派人將你請去是要算什麼命?”
瑾娘在旁靜聽他們說話,忽然插口道:“他們算什麼命不知道,但雷嚴的下落卻不難算出來。琴姬姐姐,恩人雖不知道雷嚴的生辰八字,可自己的生辰八字總知道罷?只需算一算他此行順不順利,那便知道他能不能找到雷嚴,若是此行不順利也可早作準備,若是順利那便可從雷嚴口中問出他們的陰謀詭計。恩人,姐姐,我說的對不對?”
沈百翎頓時眼前一亮,只覺得對這小姑娘真得刮目相看纔是,連連道:“還是瑾娘聰明!”
琴姬細細將瑾娘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看得她不好意思起來,這才從座上起身,笑道:“既然如此,便請沈公子將生辰八字告訴我,我到內室去算上一算。”
沈百翎忙將自己生辰八字書寫出來將紙遞給她,琴姬接過來便入了內室。瑾娘好奇心起想偷偷跟去窺看,卻被沈百翎拉了回來。他曾見識過卦仙算命,知曉動用天眼須得十分謹慎,稍有不妥便會給施術者招來大難,瑾娘聽後只得作罷。
片刻後琴姬從內室出來,沈百翎問道:“如何?”
琴姬微微搖頭,面露憾意:“許是我所學尚淺……公子此行,只怕一無所獲。”
沈百翎雖然頗爲失望,但仍笑道:“也罷。便是查不到雷嚴下落,至少今日救了你,沒讓他們陰謀得逞。”
琴姬遲疑一下,又道:“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沈公子可否答應?”
沈百翎奇道:“何事?”
琴姬向瑾娘看了一眼,微笑道:“我想請沈公子將這個小姑娘交給我,她很有天分,我想收她爲徒。”
瑾娘睜大雙眼,又驚又喜,指着自己道:“琴姬姐姐,你要收我當弟子?”
琴姬點了點頭:“我自知修行有限,壽數將至,一生遺憾唯二,一是與如恩師一般的卜前輩別後再也不曾相見,二便是一生所學無人傳承。可巧今日讓我看見了你,年紀尚小可堪造就,又也是天生天眼的異人,不由得便動了收徒之念。沈公子,琴姬雖然不才,但也願意將這小姑娘當做最親之人好好照顧,懇請你將她交給我。”
沈百翎見她說得懇切,心中也是一動:琴姬本身修爲不凡,又與瑾娘都是身懷異術之人,由她教導瑾娘比起送瑾娘去天墉城似乎更爲合適。他又問瑾娘:“瑾娘,你可願意隨琴姬學藝?”
瑾娘聰明伶俐,哪裡看不出他已然意動,她垂下頭想了一會兒,擡頭笑道:“琴姬姐姐這麼厲害,我自然再願意不過了。”
琴姬微微一笑,道:“以後可不是姐姐,要叫師父了。”瑾娘笑着答應了一聲。
沈百翎又道:“我這便要離開江都,只怕青玉壇過不了多久就會知曉這三個人在江都失蹤之事,琴姬你帶着瑾娘還須早些避往他處纔是。”
琴姬頷首道:“我省得。你只管放心。”
沈百翎這才告辭而去。瑾娘立在屋中,見他走到院中招出春水劍欲御劍而起,心中不捨終究難以掩飾,忍不住向門外追出幾步,但劍光已拔地而起,她追到院中,仰頭望着那一道青光消逝在天際,眼中含着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琴姬從後面走來,輕輕拉住她手,道:“時日還長着呢,總有再見的時候。”瑾娘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