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翎彷彿陷入了一場很長的夢境。
與幼時不知自己身爲貘妖的能力茫然入夢依稀相似,卻又有所不同。往昔那些夢境中他不過是個旁觀者,亦或是闖入他人夢境的不速之客,這次他卻置身夢境,好似不再是自己,好似成了另一個人……
那人的名字叫做……沈照。
人生在世,是爲了什麼?
幼時坐在堂前聽父親諄諄教誨,告誡他壽陽沈氏昔日何等榮光,身爲嫡支嫡長子當如何上進如何振興家業,他卻只無味地打了個哈欠。從出生就已經決定好的前程,活着就是這般按部就班、無聊乏味,那時的他是這麼想的。
十歲那年巢湖泛舟,偶爾相遇的老道士卻將他帶入了一個與凡世全然不同的世界。難以忘卻父母得知眼前老道人竟是崑崙山天墉城威武長老時驚喜莫名的神情,擁有無上神通的老神仙本就是與他們這等凡人毫不相干只能仰望的存在,自己的兒子竟能得到神仙青眼,豈不是祖墳青煙鼎盛?
然而天墉城竟是那樣高處不勝寒的一個所在,即便是威武長老入室弟子又如何,即便入門第一日便被掌門長老交口稱讚是良材美質又如何,即便修行有成延年益壽又如何?崑崙山中日月長,長久的壽數不過是讓寂寥也更長罷了。世間雖少了一個空虛度日的書香門第公子,卻多了一個空虛度日的小道士。
十數載白駒過隙,他出家爲道,恩師爲他親取道號“玉照”,如玉端方,如日普照,何等光輝燦爛的名號,可他當真配得上麼?被同輩師弟奉爲年少英俊、道法不凡的師兄,被一衆師長視作天資聰穎、行事穩重的弟子。縱使被仰視被讚許又能如何,或許成仙能有答案罷,他這樣想着,愈發勤修苦練,然而忽有一日從入定中醒來,發覺功力不增反退,那種驚訝的心情促使他找到師父,沖虛真人聽了弟子的煩惱後撫須半晌,令他即日便下山去,待到有所領悟後再歸來。
恩師的決議自然不容置喙,他當即作別師長和師兄弟,孑然一身飄然下山。短短數年,玉照之名傳遍中原各地,降妖除魔,爲民除害,做盡修道之輩當所爲之事,但心底的迷惑卻愈發強烈。修道是爲了什麼?成仙。成仙又能如何?長生。長生能得到什麼?或許能解開心底的迷惑罷。
一次遠赴海外,他有了奇遇。穿越傳說中的冥海,降落在一座陌生小島,島上靈氣充裕,儼然又是一處洞天。在一個墳墓中他找到了一些上古仙術的殘卷,也許上面記載着太古時期那些大能大德的感悟罷,他邊讀邊想着,然而並非如此,殘卷中只不過記着幾個古怪的法術罷了。他啞然失笑,即便學會了這些仙術又能如何,渡魂?放棄轉生不斷流轉在不同的寄體中?補魂?讓這樣的旅程更加長久?這樣無趣的日子,一生就夠了。
突然包圍了墳墓的人讓他來不及再多想,原來這座小島並非他以爲的無人荒島,而是一個叫做蓬萊的國家,他闖入的墳墓也並非他以爲的無主孤墳,而是蓬萊國王族的陵寢。無意的冒犯導致無窮的追殺,蓬萊國的仙術與中原道術不同卻也頗有獨到之處,他雖僥倖逃脫卻受了不少傷,終於精疲力竭地墜入了冥海。
難道就這樣死去,在什麼疑惑都還沒有解開的時刻?被捲入海底暗流,沉沉浮浮、混混噩噩之際,他迷茫地想。然而天命讓他不絕於此,暗流中突然出現的巨大漩渦將他吸入,漩渦深處則是一個黑洞,黑洞的那一邊並無海水,反而透出明亮的紫光。昏過去之前,他驚鴻一瞥,看到遍地紫晶、漫天紫霧,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纖細身影。
再醒來時已到了一處陌生的房屋,強烈的紫光閃爍灼目,光影朦朧中撲鼻的溫香反而無比清晰。乍然出現在視野中的少女面龐帶來更強烈的衝擊,不知是陰影太過淺淡,還是香氣迷惑了神智,那一刻他只覺得,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眸宛如秋水,動人心魄。
救了他的少女自稱嬋靜,她告訴他,這裡是一個名叫幻瞑界的奇妙地方,沒有日月運轉,沒有四季更替,只有濃郁的靈氣和荒蕪的土地,唯一可見不過是紫晶紫霧,再無其他。少女獨自居住的小屋便是用紫晶石搭建而成。她在幾日前挑揀紫晶時看到天空忽然出現一個黑洞,從洞中掉出一個男子,恰恰落在她的面前,隨後黑洞無跡可尋,但那男子卻伏在她腳邊呻吟不止,嬋靜一時心軟便將他救了回來。
少女訴說的聲音娓娓動聽,如畫的眉目又是那樣秀美溫柔,從未感受過圓滿的心竟然在那一刻鮮活,他幾乎以爲這就是悸動了。此後日子一天天過去,嬋靜漸漸成了這時光裡唯一的風景,她敷藥時柔軟的手指,撫琴時沉靜的面容,幾乎填滿了他所有思緒。那把古琴是她獨一無二的樂趣,而他是她獨一無二的聽衆,琴聲入耳,撫琴的那人……入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終於在一個夜晚,那少女成了他的妻。他知道自己犯了門規,但不能迴天墉城又如何,豈不知古人還說“只羨鴛鴦不羨仙”?索性還俗用回舊名沈照,再也不去想曾經種種。
然而時日久長,傷勢漸好,狹小的房屋再也難以困住他的身軀。他走出石屋,卻驚愕地發現屋外紫晶叢生,竟無一條離開的路。他欲返人界,但每當流露出這個念頭,妻子嬋靜便面露踟躕。爲了愛妻,他還是將心思按捺,卻難以避免的一日日沉默下來。
傷勢徹底痊癒的那日,他難得地欣喜片刻,拔出仙劍在屋前空地上舞起來,嬋靜亦十分應景地取來古琴在旁助興。然而一聲巨響卻將夫妻二人難得的繾綣時分打個粉碎,他循聲望去,卻見屋前那片密密麻麻的紫晶叢竟漸漸化作無數紫色光點,散入無邊無際的紫霧,霧氣中漸漸現出一個窈窕身影,一名陌生少女突如其來地闖入他們的世界。
那少女的面容漸漸清晰,他終於感到了一絲詫異,在那張美麗的冷顏上他竟看到了愛妻的影子。他轉頭看向嬋靜,只見往日溫婉柔順的妻子此刻卻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冷若冰霜的神情。
姐姐,那少女這麼叫着,冷漠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她指着自己質問嬋靜,問她難道是爲了這個人族纔不管族中事務,寧願長陷夢境也不肯睜開眼看一看自己的妹妹和族妖嗎。
人族,族妖,夢境。奇怪的話語,卻讓他一直以來盤踞內心似有若無的疑竇浮了上來。他問妻子那少女是何人,她說的話又是何意?然而不等嬋靜答話,那少女已冷笑起來,搶着問他,難道你真連自己是夢是醒都分不清?
他不明所以,只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妻子。嬋靜終於嘆息一聲,開口說道,她說自己亦想幻化出夫君曾告訴她的人世種種,但嬋靜此生從未踏足人界,沒有見過的事物即便是夢貘也不能化入夢中啊。
夢貘。
以人夢爲食的妖。
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夢。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雙目是從未有過的澄澈,腦中一片紛亂卻又一片清明。近在咫尺、親密無間的女子現出了她原本的模樣,銀髮如瀑,雙眸似血,妖異豔麗,卻不是他記憶中那個青絲鬆挽、素手清顏的女人。當週遭的虛幻連同他居住數月的小屋也隨紫晶叢一起瓦解成無數紛飛的紫色光點,他終於回到了真實。
再睜開眼時已置身在一個寬廣的殿堂中,身下堅硬的玉石臺,頭頂不斷旋轉的光球,如水面般不斷泛起漣漪的球面上熟悉的夢,但也只是夢。
玉石臺邊站着他夢中的妻子,嬋靜告訴他,原來真正的幻瞑界是夢貘一族的領地,而她正是這一族的王女,那少女是她的妹妹嬋幽,在沈照到來之前,她們一直相依爲命,守護着整個幻瞑界。當初沈照突然墜入夢貘族聚居的旋夢城,爲防這個不速之客對族妖不利,嬋靜施法將他困入夢境,然而眼見着清俊的青年傷勢慘重,她心生不忍,潛入夢中替他療傷,誰知日久生情,分明是她親手所制虛假的夢境,不止困住了那人,也困住了她自己。
能與愛慕的人結爲夫妻,她是何等的歡喜,又是何等的懼怕,越深的沉迷背後是越深的不安,她怕這個夢終有一日走到盡頭,真相大白之時,她的夫君又可還會將她再次擁入懷中?
如今已是夢醒時刻,一切也終究走到了盡頭。他望着眼前的女子,樣貌已然不同,但那雙秋水般脈脈含情的眼眸一如既往。他們曾朝夕相處,曾琴瑟和鳴,那些自己曾以爲的美好日子,卻不過是她造出的一個夢,夢中的恩愛又怎麼做得了真?
她不是人,她是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恍惚中他聽到自己淡漠的聲音對着她說,放我離開。
那女子並不意外,也沒有焦急和憤怒,她只是靜靜注目了他好一會兒,彷彿要將他的身影刻入眼中。隨後她又露出了溫柔的笑容,點頭應好。在他們的身後,少女嬋幽終於展開一抹志得意滿的笑。
幻瞑界的出口是一片彷彿凝結在一起的紫霧,濃霧中的路很長卻也很短,好似永遠走不到頭卻轉瞬便要分開,嬋靜停下腳步,轉頭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和初見時一樣動人心魄,他幾乎又要悸動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和身後的嬋幽一同束縛。驚詫中他擡起頭,卻看到嬋靜笑意濃郁地走上前來,隨着她輕巧的步伐,彷彿有一支筆沾了硃砂在她額頭描畫,硃紅色的豔美花紋在光潔的肌膚上迅速蔓延,同樣蔓延的還有她周身狂放的妖力。
因爲不願放自己走,所以乾脆下手抹殺麼?她……果然是妖啊。在嬋幽不甘的嘶吼聲中,迎上妻子伸過來的纖纖細手時,沈照這麼想着,緩緩閉上雙目。
PS.看文的小天使們你們太機智了吧?別提前劇透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