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瀝瀝,自洞頂鍾乳墜落,墮入其下沉積不知多少歲月的潭水中,帶起清脆的迴響,暗光沿着漣漪一圈圈散開,漸次隱沒進幽靜的黑暗。陡然間一陣藍光大盛,將洞內照耀得一片明亮,潭邊叢生的石筍投下的黑影經水光一耀,晃動不止,愈發光怪陸離。
藍光漸漸微弱,現出兩個人影。其中一名道人緩緩垂下拂塵,對身畔的人道:“守心長老便住在此處。紫胤,那位真人自踏入這裡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除了看守符石,諸事皆不管不顧……唉,若是他不願應承,你也不要介懷纔是。”
慕容紫英微微頷首:“掌門放心。”
涵素真人搖了搖頭,再不說話,只將拂塵斜斜往臂上一搭,率先踏步向溶洞深處走去。
天墉城山腹中幽深陰暗,大大小小洞穴無數,且九曲十折,環環相扣,稍有不測便會陷入某個洞中迷失方向,好在涵素真人顯是對洞內情形極爲熟稔,腳步輕捷,左拐右繞,有時眼前已然無路,他在石壁暗處一掀或是一按,便開啓一道暗門現出其後出路,不過片刻便引着慕容紫英來至一個大溶洞中。
這處石洞比之先前所見大了數倍不止,洞頂鍾乳密密麻麻,地上石筍浩蕩如林,成千上百高過人頭的石竹鋪陳開來,宛然一道道天然屏障。慕容紫英與涵素真人從石筍中緩緩穿行,方繞過一片石林,便覺前方忽然有光透出。慕容紫英仰首自石筍交錯的縫隙間望去,只見正前方那光的源處,影影綽綽可見一物正懸於半空,灼灼光華蓬勃迸向四面八方,皎然好似溶洞之中生出了一輪太陽。
愈向前行,靈氣愈是磅礴。慕容紫英暗暗讚歎,天墉城位於天地間清氣至盛之巔,靈氣尚不足這裡十分之一,若在此處修行只怕比在外界更不知快上多少倍。他一面吐納着此間靈氣,一面向涵素真人看去,只見涵素真人注視着空中那團明光中的龐然大物,目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傲意,緩聲道:“紫胤,那便是支撐吾派不墮的關要了。”慕容紫英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懸浮之物就是陣法核心,只聽涵素真人又道,“核心符石之下有一高臺,守心長老必在那裡修行,我們這便過去罷。”
兩人走出石林,果然見符石下一片空地,地上平起一座青銅臺,竟有十數丈高,於一片石筍中鶴立雞羣,符石散發出的明光照在青銅臺上,投下的影子又細又長。涵素真人來至臺下,高聲道:“晚輩涵素,有要事拜見真人。”他這句話運足了真力,頓時便傳出老遠,在溶洞中隱隱迴盪。
慕容紫英見他話語中自稱晚輩,態度小心翼翼,心中微感納罕。以涵素真人之位,即便是門中輩分高於他的弟子,也當重他爲一門之長對他敬上三分纔是,緣何涵素真人反而自降身份、恭謹至此?
正想着,只聽得頭頂高處傳來一陣隆隆低響,擡頭看去,只見一片四四方方的黑影正朝着兩人壓了下來。慕容紫英定睛細看,原來是一塊青銅板正緩緩飄向兩人,至距地不過三尺處才停了下來。青銅板五尺見方,厚約三寸,板上結了厚厚一層鏽跡,鏽跡正中央隱隱透出金光,依稀是什麼符文的模樣。
涵素真人一撩道袍,跨步到青銅板上,回身嚮慕容紫英輕輕招手。慕容紫英會意,足尖一點輕輕縱身落在他身畔。待他站穩,青銅板微微一晃,復又緩緩朝來路飄去。
青銅板載着兩人飄了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頂,在高臺一側又徐徐停了下來。兩人下到高臺上,慕容紫英遊目四顧,見這青銅臺雖高峻無比,其上卻是頗狹窄,空蕩蕩得毫無一物,只在臺中央坐着一名鶴髮雪須的紫袍老者,散發赤足,闔目盤膝,不知是夢是醒。
慕容紫英心道,想來這便是守心長老了。
涵素真人一整道袍,上前向那老者躬身行禮,口中恭恭敬敬地道:“涵素偕吾派執劍長老紫胤見過玉照真人。”
玉照真人並不曾睜眼,對他所說聽若未聞,彷彿睡着了一般,過了半晌才忽然開口,聲音冷厲中透着幾分不悅:“此處爲天墉城禁地,除掌門外閒雜之人不得踏入半步。涵素,你身爲掌門,如今年紀也已不小,怎地還如此不守規矩?”
慕容紫英暗暗稱奇,即便這位玉照真人輩分再高,畢竟只是一名長老,位在掌門之下,怎麼卻對涵素真人毫無敬意,反倒直斥其非,可謂是無理之至了。
涵素真人涵養甚好,絲毫不見尷尬或惱怒之色,只朝慕容紫英瞥了一眼,依舊恭恭敬敬地道:“涵素帶紫胤來見真人實有要事,還請見諒。”說着將沈百翎體內魂魄不全,亟需救治一事敘述一番,又道,“涵素自知才智駑鈍,見識淺薄,又深感紫胤一片救友之心,便破戒帶他前來拜見真人,玉照真人見多識廣,若是知曉解救之法,還請告知吾等,我與紫胤都不勝感激。”
慕容紫英亦注目玉照真人,眼中滿含期望。
哪知那鶴髮老者又沉默良久,半晌才冷冷道:“還以爲發生何等要事,原來不過是爲了個無關緊要的外人!天墉城從建派至今,歷經千難萬險,至今周遭仍是妖孽覬覦,你身爲一派之掌,不將吾派時刻牽掛於心,反倒爲了雞毛蒜皮勞動心神,如此可對得起先任掌門?”涵素真人微微嘆了一口氣,正欲勸說,玉照真人卻已下了逐客令,“你走罷,我不見外人,也不管這些閒事。”
慕容紫英本在一旁默默聽着,此時終於按捺不住,皺眉道:“我那摯友于守心長老而言或許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於我而言卻是十分重要之人。紫胤只請問一句,若是此時魂魄不全、危在旦夕之人是長老至親至愛,長老是否也這般不近人情?”
這句話問得着實不客氣,但慕容紫英心繫沈百翎性命,好不容易有一線希望,玉照真人卻絲毫不肯相助,如何能不惱怒焦急,這句話衝口說出後他雖微感後悔,面上卻仍是一派堅定。涵素真人在旁看到,搖頭又嘆息一聲。
玉照真人似乎許久沒有被人當面頂撞,一怔之下霍然睜開雙目,兩道目光如電如劍嚮慕容紫英射去。慕容紫英陡然看到他的眼睛亦是一愣,心中暗暗思索:這玉照真人的眼睛怎麼好生熟悉,像是在哪裡看過?
只聽玉照真人冷冰冰地答道:“我玉照活了四百八十又一年,至親至愛早已死盡死絕,何來危在旦夕之說?況且修道之人本就當摒棄凡塵雜念,人情亦當拋之腦後,我聽涵素說你亦修成仙身,怎麼還不懂這個道理?”
慕容紫英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位玉照真人竟也是散仙之身,甚至比自己還要年長數十歲。他頓時明瞭爲何涵素真人對他如此容忍,此人有通天徹地之能,卻甘心默默無聞,甚至自我禁錮於天墉城中終生寸步不出,只爲了守護一塊符石,犧牲不可謂不大,即便性情冷厲古怪,也值當歷任掌門恭敬以待。
想明此節,慕容紫英又緩和了口氣,說道:“玉照真人有所不知,我得窺大道以前便與他相識,乃是患難之交,當年他在我面前被天雷擊中,我卻不能挽救,此事至今耿耿於懷。如今再次相逢,他卻遭此慘遇,無論如何紫胤也不能視而不見。況且他亦是爲了救人才落到這地步……”他憶起捲雲臺上的那一幕,眼中閃過一絲痛色,緩緩將沈百翎替玄霄受過之舉說出。
涵素真人聽後大爲讚許,點頭道:“世有‘兩肋插刀’之說,沈公子捨生救友之舉又在其上,這等俠義,嗯,當真不凡啊。”
玉照真人本是無動於衷地聽着,面上大有不以爲然之色,直至聽到涵素真人所說,眼光忽然微微一閃,問道:“……此人姓沈?”
慕容紫英頷首道:“正是。不知守心長老緣何有此一問?”
玉照真人垂下眼簾,神情比先前柔和了許多,口氣卻仍是十分冷淡:“無事。”
誰知這一副神情落入慕容紫英眼中,卻彷彿一座大鐘在他腦中猛然敲響。慕容紫英腦中靈光一閃,頓時驚詫難言地凝視着玉照真人,腦中霎時間閃過另一張容顏,兩下比對之下,心中那個偶然閃過的念頭愈發清晰,他竭力沒有露出異樣神色,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眼前這位守心長老,竟與沈百翎當年有八、九分相似!
他初時看見玉照真人眼睛便覺得似曾見過,此時越看越覺得相似,若非兩者氣質大相徑庭,第一眼看見時只怕他就已認出來。這位守心長老極爲嚴苛冷漠,沈百翎卻是溫潤如玉,除此之外,玉照真人只需剃去長鬚,眼耳口鼻與沈百翎無不肖似之至。
可是……怎會有如此相似之人?
涵素真人不知慕容紫英心神早已轉到別的事上,只道他沉默是因爲不善言辭,不好求懇玉照真人,便替他又勸說起來。誰知玉照真人卻忽地不耐起來,冷冷地令他們速速離去,涵素真人大感無奈。
慕容紫英回過神來,見玉照真人油鹽不進,索性便與涵素真人一同告辭出來。回到臨天閣的途中,涵素真人頗爲抱歉,慕容紫英卻不以爲意,只偶爾瞥向祭劍臺的眼光中,飛快地閃過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感謝楚流離的地雷麼麼噠,感謝橙子、楚流離、凌嬛、微笑、栗子、beini1127、城、CJ的X子、定點守更的人、暮無心、思子未言、流瀾無殤、流年飛掣、採影的留言~
PS.最近忙着找房子適應實習公司環境,一直沒時間更新,實在抱歉,不過大綱總算在昨天徹底寫完,預計還有個三十章左右就能完結……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