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自凝望着那柄青銅巨劍悵然出神,忽然聽得一陣嗡鳴自弱轉強,響徹耳際,那聲音不是來自別處,正是從面前這柄巨劍中發出的,劍上本就籠着一層磅礴劍氣凝而不發,此時卻微微激盪,宛如平海生浪,氣勢恢弘。
沈百翎驚異下不禁後退一步,哪知恰在此時,背後亦是一股極強劍氣襲了上來,這劍氣來得甚快,沈百翎猝不及防之下,身體自發應變,將周身真力集聚脊背,哪知那股劍氣與他背心不過輕輕一觸便又退了回去,似乎毫無惡意。沈百翎一愣,轉瞬便明白放出劍氣那人不過是試探於他,還未回過身來,果然聽到一個清冷如霜的聲音在身後道:“真力中正凝重,如此年紀竟有如此造詣,果真是玄門正宗子弟。”
聽到這個聲音,沈百翎心中猛然一跳,雙目不由得睜大了一瞬,恍惚間緩緩轉過身去,視線盡頭彷彿陡然蒙上了一層薄霧,瞳孔裡映入的那個身影,如此模糊,卻又……如此清晰。
驀然而起的風,無意中拂動起那人藍白的廣袖長袍,玉冠晶瑩,銀髮如瀑,夕日西斜,給那如刀削斧鑿的冷硬輪廓鍍了一層柔和的暖光,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卻宛如隔了一層紗帳般朦朧難辨,唯有那一雙眼,穿透了一切,如寒玉,如冷星,清亮地望了過來。
紫英……紫英……
多年不見的那個少年,如今也已獨當一面,初識時的那塊璞玉,歷經四百年的磨練,也已綻放出明亮的光彩。東海畔那一場邂逅,輾轉已成往事,蓬萊攜手共遊的記憶,也隨時光流逝而模糊了色澤,多少驚心動魄的昔日,如今,也只是昔日……
胸腔中彷彿有什麼在蓬勃地滋長,洶涌地漫上心懷,是故友重逢的喜悅和激動啊,霎時間傳遍了全身,讓他動彈不得,說不出話,只能怔怔地、怔怔地看着那個身影,難以挪開目光。
……紫英,多年不見,可還安好?
“紅玉恭迎主人駕臨。”
忽然響起的悅耳嗓音將眼前浮現的一幕幕往昔畫面陡然擊碎,沈百翎茫然四顧,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這個平臺之上。古鬆蔽日,巨劍清鳴,他茫然順着嗓音的來處望去,只見那紅衣女子走上前向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而那男子只輕輕頷首,紅衣女子便又退到了一旁,與男子身後的黝黑大漢並肩而立。
接着那清冷如水的視線又一次投向了沈百翎,只聽那人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貧道紫胤,不知尊駕何人?”
沈百翎猶自沉浸在先前的情緒中,滿面惘然,一時竟未作答。慕容紫英劍眉微軒,側目看向紅衣女子,紅衣女子忙道:“這位沈百翎公子找到了劍冢去,紅玉猜想他或許是主人故交,便帶他特來見過主人。”
沈百翎……
明明只是三字,紅玉吐露時聲音也不很高,傳至慕容紫英耳中卻如同一柄神器在他腦中猛地錚然作響。
沈百翎……
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又有多久不曾去劍冢再看看那個人?
四百載宛如白駒過隙,奔騰着一去而不復返。初時尚還留存一絲希望,等着那人醒來,然而鑄劍爐中的火明瞭又黯,劍鋒上的灰塵蒙了又拭,就連陪伴身旁的那個小龍葵也化出靈體前往他方,那雙時常含笑又藏着一縷愁鬱的眼卻再不曾睜開。
等待,原來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劍冢百年不變的沉靜中,等着故人逝去的消息一一傳來,想着那人的魂魄到底還流轉何方,孤寂便漸漸蔓延直至無處不在。
後來到了這裡,天墉城一如劍冢,卻多少增了些人氣。清修數百年,那些往事終於不在心底翻騰來去,那些悵惘也漸漸不再糾纏心腸,可爲何偏偏在此時……偏偏在此時,又讓他聽到了那個名字?
紅玉娓娓的聲音依舊在耳畔迴盪,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這人自稱是劍冢中一柄名爲‘春水’的劍器之故主,春水劍一遇到他便欣然不已……兩者之間果真氣息相連,只是若即若離,與尋常劍主之間頗爲不同……紅玉以爲,劍不會作僞,觀春水劍氣,便知這人所言應當不假……”
紅玉乃是上古劍靈,與劍器之間的聯繫親密無比,她既如此確信,自然不會有誤,可是……
春水……春水劍……是那人的佩劍啊……
捲雲臺上,絢爛雷光中緩緩倒下的那個身影,從他手中啷噹落下的那柄長劍,劍身上可不就刻着“春水”二字?那人從瓊華派的首席弟子一朝淪爲叛逆,化身成妖之時,陪伴他的不也只剩下這柄春水?
瓊華隕落之時,是他將那人的屍身和春水劍一同帶下地面,又是他將這二者置於劍冢之中。瓊華派人劍同修,人死則劍滅,春水劍劍光不泯,他便暗中忐忑期待,只盼那人當真能夠活轉,然而百年過去,春水依舊散發出淡淡光輝,那人的身子卻冰冷徹骨,再不曾溫暖過來。
慕容紫英緩緩擡首,冷冽的目光向着不遠處那個青年投去。映入眼中的那張面容,雖也清秀俊美,卻與記憶中清雋無儔的面龐全然不同,只是……那眉目中繾綣不去的溫柔,那籠罩周身溫潤如玉的氣質,卻又如此像那個人……
視線一陣模糊,眼前這個身影,心中那個身影,漸漸地重複到了一起。
百翎……
難道真的是你……
沉默,卻又絲毫沒有一絲違和地流淌在二人之中。似乎從彼此的眼光中看出了什麼,沈百翎眼中的惆悵漸漸退去,面上漸漸展開一抹溫和的微笑,慕容紫英亦緩緩勾起脣角,露出一絲淺之又淺的笑意。
紅衣女子與那黝黑大漢俱面露驚訝,他們隨侍慕容紫英身畔已久,自然知曉這位主人向來不苟言笑,讓他稍稍緩和些神色都極爲不易,欲令他歡喜更是難上加難,想不到這位年輕公子卻能令主人欣喜如斯。兩個劍靈看向沈百翎的目光不禁變了許多。
“時如逝水,永不回頭……我只道當年那些故友早已離我而去,再不可追,卻不曾想還有一位摯友仍還活在人間。紫英,你還安好,我當真……十分歡喜。”沈百翎顫聲說道,面上分明滿是喜色,眼中卻漸漸濡溼。
他抿了抿脣,回首又望向石屋後的岩石陣,復又露出一抹笑容:“瓊華派……我只當世間再無人記得,想不到你仍……”
“夙瑤掌門將瓊華派託付我手,紫胤只慚愧綿薄之力不足以光復吾派。好在天墉城亦有不少學劍的錦繡之才,也算不至於令上乘仙術失了傳承。”慕容紫英亦順着他目光看向那兀自閃動的太極陣法,凝望了許久後又輕輕道,“百翎……我亦十分歡喜。”十分歡喜,你還活在人世,你我還能夠重逢。
彷彿聽出慕容紫英未說完的話語,沈百翎面上動容,轉頭望向他,只覺心中似乎有千萬句話想要傾訴,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最終不過化成笑中帶淚的一句:“紫英……”
兩人畢竟都活了許多年歲,初時的欣喜若狂過了片刻便漸漸沉寂。慕容紫英身爲主人,恨不能掃榻相迎,當下兩人攜手共入石屋,又有紅玉上前奉茶。沈百翎得知這紅衣女子與先前那黝黑大漢古鈞都是上古名劍所化出的劍靈,大爲驚喜,也由此知曉爲何這女子聽春水劍鳴便對自己態度大變。
盞茶過後,慕容紫英敘起舊事,問沈百翎道:“這些年到底經歷何事,爲什麼面容大變,成了另一個人?”
沈百翎微微苦笑,這纔將天罰過後自己魂魄離體,被厲初篁扣去一魂一魄移入百里無殤體內,後又遭其脅迫等事告訴了他。慕容紫英大吃一驚,忙拉起他手腕放出一股氣息入他體內探查,閉目許久才道:“我方纔竟未看出,你魂魄果真殘缺不全,此時有百里無殤身軀拘住暫且無礙,但天長日久下來終有不測。”說着眼中迸射出一股怒色,冷冷道,“這個厲初篁當真好算計!正如他所言,若沒有完整魂魄,別說輪迴轉世,便是離開這具身體你也會有莫大危險,此人行徑如此毒辣,若放任下去,只怕還要爲禍更多!”
沈百翎早知如此,當下也只垂眸不語。
慕容紫英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忽道:“這厲初篁的名字我曾聽聞過。”沈百翎訝然看他,只聽慕容紫英續道,“二百七十餘年前,衡山青玉壇金丹極盛,聞名於天下,但其時掌門爲求長生,竟以魂魄之力入藥,初時只是用牲畜魂魄,後來竟禍及周遭百姓,真相大白於天下後,青玉壇爲世人所不齒,逐漸衰落至今……當時那位掌門的名字,正是厲初篁。”
沈百翎頷首道:“不錯,他也曾親口對我說他是青玉壇掌門,原來並非虛詞。”
慕容紫英沉下臉色道:“這人品格下劣,但也的確功力不凡。世人只道厲初篁此人早已死去,哪裡想得到他不僅沒死,還蟄伏暗中,掌控青玉壇二百餘年。”
沈百翎苦笑:“他本就是一縷殘魂,就是厲初篁死了,他也未必這麼容易消失,只不過換一具身子,依舊行走在人世間,讓人防不勝防。”說着將厲初篁曾在激動下泄露自己多次渡魂的事告訴慕容紫英,又道,“對了,此人曾對我說,他下一個身份是一個名作歐陽少恭的人,想來此時他已丟棄厲初篁這具身子,還請紫英幫我多加查探。”
慕容紫英當即應諾。
PS.誰說要等一個月才能看見小紫英的,這不是粗場了咩,哼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