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信微笑道:“你可知道這座賭坊是誰開的?”
蘇籍道:“當然知道。”
賭坊的主人是玉真公主,她的號是“持盈”。玉真公主是當今天子的妹妹,多年前便出家爲道士。
她青春爛漫時便好道,但出家爲道士卻另有緣故,因爲那件事,天子對她也多有縱容。
事情的主角除了玉真公主外,另一個主角是蘇籍的大師兄柏陽子。
往事多少風雨,而今都到眼前。
蘇籍微微沉思。
這件事也導致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和柏陽子交惡。
“多少賭徒以爲持盈是好兆頭,卻不知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的道理,這是告誡他們要適可而止,不能貪得無厭,否則金玉滿堂,也是守不住的。”宇文信發下感慨,道出持盈的真正含義。
只是能做到適可而止的人本沒有幾個,連他宇文信都不敢說自己能做到。
賭坊取了這個名字,並不能阻止賭徒們前赴後繼爲賭坊送錢,當然賭坊本意也是要賺他們的錢。
畢竟這個名字的最大作用就是讓那些牛鬼蛇神不要來找賭坊的麻煩。
進入賭坊,便是豪華的大廳,說句金玉滿堂,絕不會有絲毫不合適之處。
宇文信似已成這裡的常客,對於裡面的門道頗是熟練。“這邊是棋牌區,可以六博、樗蒲、塞戲、彈棋、圍棋、馬吊、麻將、押寶、花會、字寶等,那邊是鬥動物的,有鬥雞、鬥鵪鶉、鬥畫眉、鬥鷦鷯、鬥蟋蟀以及鬥鴨、鬥鵝,還有賽馬、走狗等。”
賭坊很大,簡直是一座莊園。
蘇籍他們先去的是棋牌區。
宇文信來過多次,已經有一些賭客認得他,都知道他極厲害的人物,每次來必然贏錢,卻又極有分寸,絕不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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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放在蘇籍身上。
“那是沈道子。”有眼睛尖的人對周圍同伴道。
“他就是沈道子?這人來這裡做什麼?”
“誰知道,聽說他和南康公主關係不一般。”
“嘿嘿,連魏國公的愛女都爲他神魂顛倒呢。”
“可不敢胡說。”
……
總之蘇籍一來,就成了衆人視線的焦點。
他們雖然議論紛紛,卻也有點小心翼翼。若不是仗着人多嘴雜,他們卻是不敢隨便嚼舌頭根的。
而且他們對蘇籍多少有些羨慕嫉妒恨。
“先玩一會。”宇文信對蘇籍附耳道。
蘇籍道:“嗯?”
宇文信微笑道:“我等人。”
蘇籍“哦”了一聲。
宇文信便去玩牌九。
蘇籍哪都沒有去,只是找了個地方閉目養神。
他來時引人注目,過後衆人好奇心減退,畢竟賭博比蘇籍更有吸引力。
不知過了多久,宇文信等的人還沒有來。
但宇文信已經沒有玩耍的興致,他對蘇籍拍肩道:“去那邊看看。”
宇文信指着的方向在玩骰子,此刻荷官的額頭已經佈滿汗水,因爲他這一桌,莊家已經連輸了九把。
若是再輸,已經不是他能不能保住飯碗的問題,而是能不能保住全家老小性命的問題。可他做了幾十年荷官,從沒遇見過這種事。對方明明什麼動作都沒有,但每次總能下對賭注。
他很清楚對方絕對出千了,否則人哪有這麼好的運氣,而且對方每次都能壓中。
可是這個人也是賭坊的常客,按理說沒有這麼大本事纔對。
荷官正對面是個乾瘦的人,尖嘴猴腮,眼睛尖尖的。他是老賭棍。
此刻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道:“開。”
荷官猛地揭開蓋子。
他手在發抖,幾乎不敢看這次開的點數。
但他還是鼓起最大的勇氣往骰子看過去,還沒等他看清楚,就聽到對面那個乾瘦男子一聲尖叫。
隨後荷官欣喜若狂。
這局乾瘦男子輸了,而且輸掉了所有的籌碼。
那個乾瘦男子大叫道:“你們出老千。”
荷官擦拭了額頭的汗水,說道:“本賭坊向來公正,願賭服輸,你說這話,顯然是不信任我們賭坊了,你請吧。”
乾瘦男子還要辯解,兩個大漢卻直接按住他的肩膀。
他感覺兩隻肩膀像是被鐵鉗夾住一樣,肩胛骨都要碎掉,痛哼一聲,卻不敢再亂說話。
然後兩個大漢將他架出去。
乾瘦男子被扔出賭坊,他身邊一個瘦黑的少年將他扶起來。
乾瘦男子又一腳將他踹到地面上。
少年默默不語,掏出一張籌碼,那能換一百兩銀子。
乾瘦男子看着眼睛發光,欲要再進去賭。
少年拽住他衣角。
“哼,這次你要是再錯,我就把你賣去做崑崙奴。”
少年現出畏懼的神情。
卻又堅定的拉起乾瘦男子的衣角。
乾瘦男子罵罵咧咧道:“老子不賭,拿什麼養活你。”
少年搖搖頭道:“已經夠了。”
……
遠處,宇文信對蘇籍道:“看來是那個小子幫那個人贏的錢。”
蘇籍道:“是的。”
宇文信道:“那小子看來有點特異之處,不過連那個人的拳腳都躲不開,真是奇怪。”
如果少年是以眼力和耳力來判斷骰子點數,說明該十分敏捷才是,那人不過是個普通人,甚至常年營養不良,按理說他的拳腳該當十分容易躲開纔是。
蘇籍道:“我倒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你是說,剛纔他們爲什麼會輸?”
“嗯。”
“前面都贏了,最後一局卻輸了,但還留下一點籌碼,有意思。難道他小小年紀,已經懂得適可而止,知進退,明得失?”
“中庸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我覺得他不是懂得適可而止,而是預見到了贏下去有危險。”
“爲何你會這樣認爲?”
“你看他眼睛。”
少年的眼睛清澈又明亮,這雙眼睛無論生在誰的臉上,都會成爲那張臉最好的裝飾,但如果仔細看,少年的眼神又十分呆滯,那不是正常人該有的眼神。
或者用一個成語來形容。
“呆若木雞!”
對於普通人來說,“呆若木雞”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癡傻發愣。
但對於蘇籍這種道庭正統出身的人而言,這個成語還有另一個意思,那就是精氣神完全收斂。
精氣神完全收斂,說來容易,做到卻很難。
至少蘇籍都沒法讓自己做得像少年這樣完美,不泄露任何一分精氣神出來。
若不是他此前一劫後,身上出現新的神妙改變,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
這還是前提他已經知道少年有特異之處的情況下。
乾瘦男子又對黑瘦少年施暴。
宇文信大步過去,像是提小雞一樣揪着乾瘦男子的脖子,說道:“滾開。”
他一副胡人長相,身高力大,眼睛眯起來,像刀子。
乾瘦男子只一望,膽都給嚇破了。
宇文信知道這種爛人就不能給他好顏色瞧,直接將他丟到遠處。
乾瘦男子打了個滾,忙不迭的跑走。
少年略帶畏懼地看向宇文信。
宇文信道:“不要怕,能告訴我你怎麼知道那骰子的大小嗎?”
少年搖了搖頭。
蘇籍走過來。
少年向他看過去。
宇文信注意到少年看向蘇籍時,完全沒有那種怯弱,似乎還有所依戀。
蘇籍自己也覺得奇怪,難道是因爲他面相很善。
但不至於吧。
少年嘴脣微動,似乎要說些什麼,忽然又抱着頭。
宇文信忙俯身去查探他的情況,突然腦子好似被針扎一樣,十分疼痛。
隨後他腦子一片空白。
蘇籍似無所覺,輕拍少年的背。
少年才緩和下來。
只是剛剛這一下子接觸,教蘇籍驚駭不已。
因爲他一下子感應到一股無邊無際,好似汪洋的精神力量。
他不知道老頭子的精神力量有多強,但至少少年的精神力量是他目前所見最廣闊的了。
現在蘇籍就像是南華經中《秋水》裡的河伯,突破之後,正欣然自喜,卻東流而見汪洋,只餘下無盡嘆息。
事到如今,蘇籍不得不懷疑這黑瘦少年很可能就是大神官。
只是他好似出了一點問題。
“交不交人?”蘇籍心頭猶豫掙扎。
他猛地瞧向少年。
少年的眼睛正對着他,明淨如蓮。
蘇籍抑制住嘆息聲。
“你走吧。”
蘇籍又對宇文信道:“我們回賭場。”
宇文信雖然千般好奇,但蘇籍這樣說,他也只好依了,何況他還要等人。剛纔大腦刺痛,他不知道是不是跟少年有關係,還是別的原因,可到底來得快去得快,所以宇文信沒有過分追究。
他對少年道:“別跟着那個男的了。”
少年點點頭。
蘇籍和宇文信又往賭場走去,過了一會,蘇籍覺得有點奇怪,回身一望,少年正拽他衣角。
宇文信瞧過來道:“看來他是想跟着你。”
對於旁人而言,少年可以說是個聚寶盆,對於兩人而言,千金不過唾手可得,對於少年根本沒有貪念。
何況蘇籍還懷疑少年的真實身份。
不過他也只是懷疑,畢竟從身形來看,少年和那日所見,差距甚大。
但蘇籍明白,世間能改換體貌的未必只有無相魔功。
宇文信道:“我先出去一下。”
蘇籍和少年在門口等他。
很快,宇文信回來。
他道:“這小傢伙就是這裡的人,他父親是個崑崙奴,母親是新羅婢,偷偷生下他,不過他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後就死了,是那個爛賭鬼收養的他。”
蘇籍心道:“看來我猜錯了。”
既然少年的來歷很清楚,那麼他之前的推測多半是錯的,只是少年那無邊無際的精神力又如何解釋。
蘇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奇詭難解之事,但少年那種精神力量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何況若是少年若一直有這樣的精神力量,那爛賭鬼怎麼會窮到現在,或者少年又怎能一直不被發現異常。
蘇籍判斷出少年這點特異怕是近來纔有的。
“我等的人來了。”宇文信道。
蘇籍暫時收斂雜亂的思緒,知道宇文信等到了他此行要找的重要人物。
從賭場的二樓走下來一位眼如秋水的女子。
有的女人美貌在身材,在精緻的臉蛋,但這個女人一出現,只用一對眼睛,就足以征服天下大部分男子。
宇文信低聲道:“這是秋十三娘,她是持盈賭坊另一位大股東。”
無論是誰,能和玉真公主合夥做生意,都不可小覷。
秋十三娘眼睛是她渾身最美的地方,但除了眼睛,她其他部位也很美。肌膚雪瑩,五官無可挑剔,一頭烏黑柔順的長髮足以呼喚起任何男子的撫摸慾望。
但她卻不苟言笑。
冷若冰霜。
一個這樣美的女子,本該冷一點,否則麻煩就多不勝數了。
蘇籍很懂得這道理,更懂得不要輕易招惹漂亮女子的道理。好吧,這句話顯得不是那麼有底氣,他接觸的女子都很漂亮。
可是蘇籍無有覺得這個女子比他以往接觸的任何女人都更麻煩,更棘手。
所以哪怕他這樣喜歡看好看事物的人,都忍住不多看秋十三娘一眼。
只是秋十三娘走了過來。
宇文信露出文質彬彬的微笑。秋十三娘無視了他,只看向蘇籍,說道:“你就是沈道子。”
“如果沒有別的沈道子,那我就是。”
“我想請你爲我寫一首詞。”
“不寫。”
“只要你答應,我就幫你朋友。”
宇文信聽到不由怦然心動,他恨不得一腳踢到蘇籍的屁股上,叫他快點寫。當然這隻存在他想象中,現實裡是不可能的,因爲他打不過蘇籍。
蘇籍道:“所以你知道大神官的下落咯。”
秋十三娘冷冷道:“你是給我下套嗎?”
如果秋十三娘承認她知道大神官的下落,怕是過不了多久朝廷的人就會找上門。哪怕她和玉真公主關係再不錯,在這件事上,玉真公主絕對幫不了她。
“實話實說而已。”
“我當然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誰?”
“平原子。”
饒是以蘇籍的淡定,此刻也不由動容。
有人說“天涯海閣未必無所不知,但平原子一定無所不知。”
因爲天涯海閣的無所不知建立在他們龐大驚人的情報網上,可平原子不同,他是神夏以來,最有天賦的一個術士,也是道士。
李守誠一脈已經得算道之精髓,但平原子不同,他是天生此道中人,甚至有人以爲他就是易之化身。
因爲平原子根本沒有老師,從幼年時,便自然從天文上明悟易道精髓,自少年起,給鄉人算卦,每卦必中。
到後來名聲大震,引起官府注意,曾被徵辟爲少府丞,後來辭官離去,杳然不知所蹤。
而且平原子還有一個奇特之處,那就是他沒有睡眠。
一生不曾入夢。
但精神仍舊遠比常人旺盛。
這一點蘇籍倒是能明白,精神越強大,便越不依賴睡眠。
因爲這種人只需要少許閉目養神,就可以恢復旺盛的精力。
蘇籍道:“平原子能知萬事,所以別人是找不到他的,那你又怎能找到他。”
“這你就不要管了。”
蘇籍心中一動,問道:“難道你就是平原子。”
秋十三娘臉上的冰霜化開,笑道:“沈道子難道是個呆子。”
她一笑風情萬種,好似教人回到陽春。
饒是以宇文信的定力都心中一蕩。
蘇籍知道自己猜錯了。
秋十三娘道:“不過難怪你能寫出那樣的詩詞來,因爲你的思維確實和常人不同。”
宇文信拉過蘇籍,說道:“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幫我,寫一首詞對你還不是小菜一碟。”
蘇籍道:“一首詞就能換這樣的好事,你不覺得太便宜了麼?”
宇文信道:“我當然知道,但寫一首給她又能吃多大虧。”
蘇籍忍住白宇文信一眼的衝動,這傢伙當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疼。
他對秋十三娘道:“你還是找他提別的要求吧。”
秋十三娘道:“那算了,沒興趣。”
宇文信賠笑道:“別,還請十三娘給個機會。”
他一陣死纏爛打。
秋十三娘被磨得沒脾氣,說道:“既然如此,這裡是賭場,咱們就賭一局。你贏了我就和你談交易,你若是輸了就幫我去做一件事。”
宇文信沒有失去冷靜,警惕道:“什麼事?”
秋十三娘道:“總之是你力所能及,也不會教你太過爲難的事。”
宇文信道:“好,賭什麼。”
他是天山派的傳人,草原上的英雄,對自己信心十足。
哪怕秋十三娘是開賭坊的,他也不怕。
“賽馬。”
宇文信先是一喜,又是一憂。
草原上的男兒無不是馬背上長大,賽馬可以說是對他極爲有利的賭博方式,正是如此,他纔不得不有憂慮,因爲秋十三娘不會不知道他是草原人。
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這是他行軍打仗克敵制勝的法寶。
因此宇文信沒有半點大意,繼續問道:“如果我和你都選中一匹馬怎麼辦?”
秋十三娘道:“放心,你先選,我絕不跟你選一樣的。”
宇文信也沒有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