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臺山是天下名山。不在於風景,而在於人文。當然五臺山的風景也是極好的。蘇籍直上清涼峰,至清涼寺。
因爲是佛教的盛事盂蘭盆節,故而來的人絡繹不絕,無論世俗權貴,還是世外高人,連道門都派出好些重量人物前來。
蘇籍這才知道,神山大師因爲年老,打算辭去清涼寺住持之位,今天既是盂蘭盆節,更是清涼寺這千年古剎傳承的大事。
但蘇籍不管,如果神山大師真的是那種人,他更要教他在天下人面前身敗名裂,若是誤會,蘇子思便負荊請罪。上
山的路上,蘇籍卻遇到一個熟人。
“莊主。”蘇
籍看過去,卻是當日找他施捨一百石糧食的僧人神秀,他身邊跟着一位膚色黝黑的僧人,看着十分憨厚老實,想來是他師弟。蘇
籍意外道:“大師這也能認出我來?”神
秀旁邊的黝黑僧人道:“因爲莊主很耀眼啊。”
蘇籍聞言,頓時意會,道:“兩位大師果然境界頗深。”
秦公子等人不過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蘇籍的特異,但這兩位僧人都是佛門中不世出的逸才,自能透過皮囊,看到不同的東西。神
秀道:“這是我師弟神禪,莊主一個人麼?”
蘇籍道:“嗯,兩位大師要與我同行?”
神秀微笑道:“我和師弟倒是可以和莊主順路到清涼寺外殿。”蘇
籍道:“兩位大師要進內殿,你們是同清涼寺有舊?”神
禪憨厚地笑了下,說道:“神山師兄準備傳住持之位給我師兄。”
蘇籍意外道:“你們和神山大師師出一門?”雖
然他們法號都是以“神”爲首,但蘇籍並未想到遠在江東的兩名僧人會和神山是同門,只當是巧合罷了。
不過神山名垂天下,可他的師承在何處,確實沒有人知道。
神秀道:“此中詳情待今日之後,才同莊主仔細分說。”
蘇籍笑道:“大師倒是淡泊,明明要接任清涼寺住持,卻也不提前來。”神
禪道:“主要是我師兄說到了清涼寺,咱們再也不用捱餓,於是才勉爲其難答應神山師兄的請求。”
若是旁人聽到神禪這番話,只當他是瘋子,神山大師怎麼可能求着旁人來做清涼寺住持,只要他發話,禪林中自有數之不盡的高僧大德願意接任清涼寺住持的位置。
但蘇籍看得出神禪是個心無掛礙的人,如同赤子,可見他確實是如此想的,且清涼寺住持之位,對他們最大的作用就是能吃飽肚子。
至於神秀,雖然沒有神禪那樣心靈剔透,料來也不是善於耍弄心機之輩。
不過兩僧境界高深,來歷頗是出奇,蘇籍想到,若是神山真的是害死小妹一家的兇手,那他多半要與兩僧爲敵,這有些棘手。蘇
籍心頭有些顧忌,卻無畏懼。三
人行走如風,不多時道清涼寺外殿。清
涼寺謹遵佛祖衆生平等的法旨,因此開放外殿,不禁人來參加盂蘭盆節,只是山勢陡峭,清涼寺又建在猿揉欲度愁攀援的地方,故而也沒有太過於熙熙攘攘。
但這終歸是盛事。
蘇籍一入外殿,神秀和神禪便和他作別,蘇籍陷身於熱鬧非凡的香火叢林裡。
處身外殿,直接可以看到一座大佛石刻,倚天絕壁,佛首雖然經歷風吹雨打,卻仍有萬古長存的氣魄。這
是現世所存最大的佛像時刻,自赤漢神朝開鑿,歷經三百年,方始成形。無論佛教教義如何,光這份堅定不移的意志,都足夠教人感慨。道
家飄逸出塵,不重外物,同佛家艱難困苦,供奉佛祖,對比鮮明,內裡卻都有儒家所謂千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風骨。三
教如一,蘇籍愈發有所感悟。
而凡俗看佛像多是虔誠,權貴看佛像,看到的是權柄,對佛家不以爲然者,看到佛像,心裡只嘀咕了一句勞民傷財。仁
者見仁智者見智,天下道理,都是這般。
隨着日頭漸高,盂蘭盆節的盛事亦越發臨近。
蘇籍看到一人影影綽綽,有些熟悉。很
快他就想起這個人是誰。
巧合,偶然,還是爲他而來?這
個人是夏天。古
怪歹毒的天真少女,同唐門有密切瓜葛。
夏天只是突然出現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蘇籍視線中。蘇籍略作沉吟,沒有去尋找,他來此處目的是爲了朝神山大師問個明白。
但蘇籍心裡也多了一絲戒備。接
下來盛事開啓,衆人其樂融融。盂
蘭盆節最好看的是天人舞,這同西域的天魔舞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能引動心神,催生幻象。
實則佛家的經典裡,天魔出現過多次,佛魔一體,倒不是胡說。道
家也有魔,那是心魔,不過這多少有些借鑑佛家的法,實則其本意不過是儒家所謂賊的延伸。前
代有聖賢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待到天人舞結束,盂蘭盆節的盛事接近尾聲,但蘇籍真正的大戲來臨。
這也是蘇籍第一次見到神山大師。
因爲終年嘗試毒藥,所以神山大師身上有許多毒瘡的瘡疤。以他的能耐,不是不能解毒,而是要以血肉凡軀去感受毒性,如此纔好對症下藥。見
到這一幕後,蘇籍原本懷疑的心思,有些淡了。一
個人能如此作踐自己,即使是僞善,那也叫人敬佩。君
子論跡不論心,其實聖人也一樣。神
山大師雖然長得教人瘮得慌,卻有一雙溫暖平和的眼睛,那像是雲中的月,使人心裡頓生美好。
事蹟不會騙人,眼睛也不會騙人,所以神山大師真的會是殺害小妹全家的惡人?蘇
籍愈發拿不準。接
下來神山大師交待了一下準備傳位給神秀的意願。
神秀是誰?
無人得知,但清涼寺諸人居然沒有憤慨,反倒是教觀禮的人好奇不已,更想知道神秀是何方神聖。可
是有人搗亂。
搗亂的人是蘇籍。蘇
籍於衆人中發問道:“神山大師,你今日卸去清涼寺住持之位,可謂功德圓滿,但生平之中,可有恨事,可有憾事,可有至今都愧疚難安之事?”
他聲音清越,衆人都如有人在自己面前說話的感覺。
神秀向發聲的方向望去,看到是蘇籍,十分疑惑,而神山大師面色平和,不見意外。
清涼寺諸僧狠狠盯着蘇籍。蘇
籍也不怕,從一衆人裡走出來,顯得特別形單影隻,茫茫天地無所依靠。
可是,他就立在那裡,不曾有半點退縮,以質問的眼神,寸步不離地盯着這位當世菩薩。
神山大師合十道:“施主姓蘇?”
蘇籍道:“姓蘇。”神
山大師道:“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施主,貧僧確實如施主所言,有恨事,憾事,愧疚難安,耿耿於懷終日,施主是來報應的,便動手吧。”
蘇籍道:“我不是那一家的後人,但頗有淵源,你先把當年的事說個明白,後面自有他家後人來報應你。”
神山大師道:“那貧僧就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住持……”神山身邊有老僧欲言又止。神
山平靜看向老僧,微笑道:“癡兒,這是你師父我的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