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百花谷在西洲,此時西洲的蓮花尚未過人頭,百花谷的谷口隱隱可見,蓮葉和湖水一樣青碧,在谷口徘徊。一
葉扁舟破開蓮葉,徐徐到谷口。谷
口無聲。
蘇籍負手在扁舟上,摘去了面具,從他的視角里,谷口至谷深處,皆是一覽無餘,峽谷裡種滿百花,人間的芳菲多是盡了,此處開的正盛。
大約是因爲百花谷的氣溫比別的地方低。現
今也不是春寒料峭,所以上空的初夏之陽,早已破開晨霧,陽光灑在花朵上,像極了情人溫暖的手。這
裡真是適合談情說愛的好地方,絕不適合殺人。或
許蘇籍也是這樣想的,何況他是爲救人來,故而沒有帶劍。花
七卻說“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蘇籍不帶劍,是爲了按住自己的殺心。
李清泉是他朋友,溫朵娜也是。往
常他都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朋友,可是有時候還是數的出來幾個。“
來人可是明月山莊的莊主。”白
色的小舟分開碧水,上面是聘聘嫋嫋的道姑,年紀都不大。如她們這樣的人,蘇籍早已殺過不少。
蘇籍緩緩點頭。
這羣平素煙視媚行的道姑,此刻早已沒了媚態,個個如臨大敵,神色鄭重以極。
只要有耳朵的人就該當知道,連東海王都已經對蘇籍服軟。
江東有東海王,明月山莊的莊主還在東海王之上,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蘇
籍這樣的大人物出行,本來陣仗該當不小,但現在只有他孤身一人。
道姑們卻不敢怠慢,爲首的道:“我等替莊主引路。”船
槳劃破水面,小舟載着道姑們往峽谷深處走。道
姑們回頭,似乎怕蘇籍跟丟。這
是第一個念頭。
她們轉念一想,明月山莊的莊主怎麼會跟丟她們。然後又是一驚,因爲蘇籍划船不用槳。水
裡的波浪,成了推動蘇籍足下扁舟的主要力量。
這份神功,已經頗見大禪寺一葦渡江輕功的風采了。
一葦渡江和一葉扁舟渡江,看似差別大,其原理是一樣的。
進入峽谷深處,才見別的奇景。
那是一處處從峭壁涌出的清泉,滋潤百花。
扁舟在沙灘擱淺,蘇籍落足平地。道
姑們又是一驚,因爲沙灘上沒有蘇籍的足印,可他走的又那樣慢。
前面是一處山坡,上面有松竹。
蘇籍發下一聲感慨。
“莊主感慨什麼?”爲首的道姑大着膽子問道。蘇
籍道:“這個地方真好,與世隔絕,使人忘憂脫俗。”“
仁兄此言差矣,心有掛礙,在哪都不會忘憂,心無掛礙,處處皆是桃源。”鬆
坡上有數名士子論道,聽見蘇籍的話,其中一人發出此言。
他們席地而坐,高歌飲酒,敞開衣襟,十分曠達。
但蘇籍注意到他們身上的紅斑。
那是服用五十散導致的。
蘇籍一笑置之。“
仁兄爲何不回答我?”那
人又引經據典,大肆說了一番道理。
蘇籍從他身旁走過。“
那人憤憤道:‘可知我是誰?’”蘇
籍頓足,看了他一眼。
那人慾要抓他衣襟。
旁邊的人在鼓掌,似要看好戲。
然後不等蘇籍動手,兩個道姑一個起落將那人從左右挾持住。“
把他拿去做花肥。”一
羣道姑簇擁下,一位女冠淡淡道。她
一出現,那些高談闊論的男子都大氣不敢喘,亦沒有人爲那人求情。
那人早被道姑點住穴道,連求饒都不能。蘇
籍目光落在女冠身上,微笑道:“是舜華門主吧。”
女冠看着像是三十許人,但風情萬種,連一根頭髮絲,都好似在解釋無限春風。她
似剛沐浴完畢,身上有淡淡的百花香氣,肌膚瑩潤,彷彿勝過少女。
這個女人很美,很美,美的跟她名字一樣。無
論是誰都會生出這樣的感想。蘇
籍注目她很久。
女冠大大方方道:“莊主還要看我多久?”
蘇籍道:“我喜歡美麗動人的事物,所以想着我竟然對你有殺心,竟有些不忍。”女
冠道:“那莊主到底殺不殺我?”
蘇籍輕嘆道:“不知道呢。”
女冠微笑道:“莊主也好美食吧,做了幾個小菜,請你不要嫌棄。”
適才蘇籍的話實在無禮至極,偏偏她好像一句都不放在心上。
道姑們個個戰戰兢兢,她們知道明月山莊的莊主來這裡可不是來談風月的。蘇
籍將所有道姑都看了一眼,只是不見溫朵娜。但
他不太擔心,虎毒還不食子。
何況來之前,他覺得舜華是那樣狠毒的女人,現在卻摸不準對方是什麼人。似花還似非花,似霧更是迷霧。
但無論如何,飯總是要吃的。
說是幾道小菜,實則做滿了一桌子。女
冠先喝了一口酒,又將杯子遞給蘇籍。她道:“爲表示誠意,莊主吃的和喝的,我都先嚐。”杯
子口還有她淡淡的脣印,那也是用百花做的。可是她這個舉動,不知是誠意居多,還是曖昧居多。但
是個男人,想必都不能拒絕這種誘惑。
蘇籍是男人,但他拒絕了。
他自顧自拿起酒壺,然後酒水化作水汽從壺嘴噴出,他輕輕一吸,酒汽就進了口。這份神功,教人駭然不已。
而且在場的人從沒有想過,竟有人能這樣喝酒。好
在蘇籍吃菜是正常吃。他
保持君子的作風,食不言。
吃飽之後,才放下碗筷。滿
桌的菜,一點不剩,這已經是對主人家款待最好的褒揚了。
而蘇籍的肚皮也不見絲毫鼓脹。
道姑們見蘇籍吃完,更加戰戰兢兢。女
冠卻不動聲色。蘇
籍於是主動開口道:“還請舜華門主和我談正事。”
女冠裝傻道:“什麼事?”
蘇籍拿出信箋,在她眼前晃了晃。女
冠笑道:“原來是這事,信箋不是我寫的。”“
那事是真的?”“
半真半假,因爲李清泉已經不在百花谷。”“
哦,那我走了。”
蘇籍起身,竟然真的要走。
女冠終於神色起了波瀾,她道:“還請莊主留步。”蘇
籍沒有留步,人一閃而逝,已經到大廳的門口。
女冠道:“李清泉和我女兒私奔了,還請莊主幫我找回他們。”蘇
籍又回來,說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女冠道:“我的女兒在草原長大,性子野,也不怎麼聽我的話,那李清泉也不是好東西,勾引我女兒,偷走了我的一件寶物,現在也不知道他們躲去了哪裡。至於那信箋是她派人送到你手上的,等我發現時,她連人影子都瞧不見了。”
她又將具體事說了一遍,說辭天衣無縫,蘇籍也找不出言語上的漏洞。
可如果不是精心編排好的說辭,怎麼會沒有漏洞?蘇
籍沒有信她一個字。
但他問出了女冠想他問出的話。“
那件寶物是什麼?”“
一塊古玉,莊主也有,如果莊主幫我找回我女兒,那塊古玉也是你的。”“
聽起來這主意還不錯。”
“即使找不到,莊主也沒什麼損失。”
“你說的也十分有道理。”“
那麼莊主同意了?”
蘇籍淡然道:“我需要思考一晚上。”女
冠似乎並無異議,竟也同意讓蘇籍在百花谷留宿。本
以爲會劍拔弩張,本以爲是刀光劍影,本以爲這是一場惡鬥,結果入谷之後,卻顯得極爲平淡。這
多少出乎蘇籍意料,但他沒有放鬆警惕。
百花香人,明月照人!這
是蘇籍對百花谷夜晚的描述。
這裡地勢平坦,不過是建了竹籬茅舍,往外面看,也是阡陌交通,平淡得像一處世外桃源。如
果是西北的人,絕不相信玉門觀的人居然如此恬淡地居住在這裡。
蘇籍以前也不太會相信,只是眼見爲實。他
閉目養神,偶爾還會聽到歌聲,那是道姑們在祈禱,她們也信奉大羅天尊。他離女冠的居處不遠,可以察覺到對方若有若無的呼吸聲。那
是內功極爲高明的體現。
卻也遠不及他。
漸漸夜深,萬籟俱寂,靜得連頭髮絲掉落在地上,都可能被人發覺。
蘇籍起身離開房間,身形融入此涼夜。如
果女冠說謊,今夜定也是對他防備有加的。只
是蘇籍還是決意將百花谷上上下下翻找一遍。
他選擇在子夜。縱
然對方有防備,但在子夜,也是人一天最鬆懈的時刻。
到了一處平坦卻長草的地勢,蘇籍將身體伏在草叢裡,耳朵貼在地面。他在聽哪裡會有地牢。因
爲附近的房屋裡沒有關人的牢房,地勢又平坦,他懷疑李清泉可能被關在地牢裡。他
絕不相信溫朵娜能帶着李清泉逃跑。
在女冠的房間裡,女冠正注視着一面鏡子,鏡子里正有蘇籍的身影。他
的一舉一動,都被女冠看在眼裡。
這不是鏡子有魔法,而是鏡子有機關。
蘇籍眉頭忽然一皺,他看向西面的一株樹,裡面有一絲亮光。蘇
籍如猿猴一樣爬上樹,看到藏在樹葉樹枝間的一面琉璃鏡。他將鏡子捏碎,身形一晃,在樹上,石頭縫裡,檐牙邊找到更多的鏡子,或者說打磨的極爲光滑的事物。這
都是巧奪天工的佈置。
蘇籍猜想定有一個地方,可以通過這些鏡子看到整個山谷所有的地方。
他隱在一面岩石背後,看向女冠居住的屋子。如
果有這樣的場所,那一定是那裡。
他搖了搖頭。還
好自己學的東西還挺多,否則發現不了。
女冠看着什麼都看不見的鏡子,如翠羽般的眉毛鎖成一團。
“他竟聰明到這種地步。”
“所以還得我出手。”女
冠的房間裡多出一個白衣少年。他
一頭青絲,腰間掛着一柄古劍,活脫脫是一個少年俠客。“
白五,你不要輕舉妄動,他的武功深不可測。”
“我知道,所以我更興奮了。”
女冠道:“不可以。”她
心裡很得意,知道自己越是這樣說,白五越要去。
天下的男人都跟小孩子一樣。白
五已經不耐煩聽女冠的話,他如一團白雲從窗子口飄出去。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蘇籍只看到一把劍,然後想起這句詩。一
朵白雲飄殺過來。
蘇籍一生中見過許多高手,甚至有老頭子那種令他現在都高山仰止的人物,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劍法。
這已經不是劍法,而是直來直去的一刺。
白雲很好看,卻沒有任何變化,只有一個快。劍
光如匹練,似可以洗盡鉛華。
蘇籍身子在退,甚至閃過一絲念頭,他該帶劍。
不是害怕,而是覺得同這樣的人比鬥,該當用劍,才能表示尊重。
劍法不但是殺人技,也可以體現人生的理念和價值。
只有足夠純粹的人,纔能有如此純粹的快劍。劍
光越來越快,蘇籍也越來越快。於
外人眼裡,就看到好似一束光在追逐另一束光芒。蘇
籍心變得極爲靜。
但劍光似春風,偏要弄皺這一湖平靜的水。波
瀾微微升起。
一聲鳳鳴。那
是蘇籍用血肉做的指頭精準地彈在劍身上發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