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匹異種駿馬在大路上狂奔,聲勢自然極爲驚人。
潘龍才動身起飛,甚至還沒能看到那邊的景象,已經聽到了沉重密集的馬蹄聲。
幾十裡外的馬蹄聲,對他們這些至少也返璞歸真,能夠御風飛行的高人們來說,簡直跟敲門沒什麼區別。
……只是比起不需要等到聲音傳來,本身神識警戒範圍就達到幾十裡的妖神天獅王,他們還是差了許多。
從天獅王發現有大批人馬趕來,到開口告訴他們,再到他們聽到馬蹄聲,前後大概有半分多鐘。
時間不長,但已經足夠做許多佈置。
對妖神來說,幾十裡外的事情是“現在”。
而對真人來說,幾十裡外的事情是“半分鐘前”。
這就是差距。
有這麼多時間,手腳快一點的話,幾重陣法都已經發動完畢了。
就算手腳稍稍慢一些,至少直接啓動傳送法術揚長而去,是毫無問題的。
提前半分鐘時間發動傳送法術,天底下沒人攔得住。就算是天下第一妖神畢靈空,她也只能打死“現在”的對手,奈何不得“半分鐘後”的敵人。
而對那些正在騎馬狂奔的人,這距離又不是半分鐘,而是一刻鐘甚至更多一些的時間。
這麼長的時間,別說是武林高手,就算普通的訓練有素的軍隊,只要不是夜裡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被襲擊,怎麼樣都來得及反應過來。
披甲、佈陣、迎戰。
最多就是準備稍稍倉促了一點,陣型沒那麼完整,士兵們的勇氣沒有鼓舞起來而已。
兵法有云“擊奇者,不過百息”,就是說要對敵人發動偷襲的話,最好能夠讓敵人在攻擊之前不足一百次呼吸的時間裡面才發現,這樣效果才比較好。
那種被敵人提前大半個小時發現,呼哧呼哧跑到了,人家已經整整齊齊地在以逸待勞的,就屬於拍腦袋打仗想當然,跟看着地圖給前線打電話,不分青紅皁白要求機槍陣地前移五十米,去河中間佈置陣地的微操之王蔣公中正一個類型。
有趣的是,自古文人領軍,就特別喜歡折騰這類幺蛾子。
雖然也有一些真的擅戰的文人,但大多數文人將領的水平,其實跟光頭校長一個檔次——不對,大多數文人將領甚至還不如他。
也難怪文人名將曾滌生感嘆:“史書上講的那些個兵法,全特麼扯淡,什麼出奇制勝……老子都輸到要跳河了!”
後世總結這位近代之前的名將戰術,無非“扎硬寨、打呆仗”六個字罷了。
用奇不如用穩,此之謂也。
真人宗師飛行極快,潘龍在心裡感嘆了一番,一行人就已經飛到了那些穿着喪服的白衣騎士們前面。
方東煥顯出身影,大聲問:“汝等來此,是敵是友?”
他刻意先聲奪人,用真氣將身影擴散,一聲大吼簡直如同天上炸雷一般,在空中滾滾翻騰。吼聲所至,混雜兇獸血脈的踏雪駒也承受不住,紛紛人立而起,發出驚懼的長嘶。
馬上的騎士們頓時坐立不穩,許多人直接就摔到了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片。
那黃鬚中年人是極少數能夠在人立而起的馬背上保持平衡的,但他心念一動,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努力約束坐騎,花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才讓陷入驚慌的坐騎重新安穩下來。
然後,他擡頭看向天空,只見一羣人站在那裡。
他嘴角微翹,露出了一個不易被覺察到的笑容。
“在下遼西黃復之,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前輩?”他大聲說,卻有些答非所問。
“老夫方東煥。”方東煥本擬一聲問清敵友,若是來找麻煩的,直接一掌下去殺個精光。卻不料被這麼一耽擱,潘龍等人已經趕到,想要痛下殺手也遲了。
他心情不好,話音裡面自然沒什麼友善之意。
黃復之聞言頓時大驚,問:“可是當年金殿問北拓之事,帝丁亥問‘凡人無妖神仙佛之力,如何開山?’,答曰‘先人之事,後人不得而知。唯知人心齊、山可移。’,被帝丁亥贊之爲‘移山之志,可爲後世鑑。’的方移山前輩?”
他說的正是方東煥一輩子最得意的事情,這老頭雖然滿肚子怨氣,聞言卻也忍不住以手撫須,微微點頭,笑道:“老夫一介凡人,不敢當‘移山’之名。只是江湖朋友們擡愛,稱我一句‘方移山’罷了。”
黃復之心臟猛地跳了兩下,急忙看向潘龍等人。
盧喜安開口說道:“我是襄平府武略將軍盧喜安,旁邊這位年輕的,是新任的巡風司幽州觀風使潘龍……”
他滔滔不絕,將十餘位真人宗師一一介紹,但說到最後,卻刻意強調:“我們來這裡,是爲了調查曾家遭襲一事。但我們本身並無定論,無論最後調查的結果是俠客懲惡也好、是暴徒行兇也罷,總之我們只要真相,不問其他。”
這話乍看上去似乎很理客中,但實際上卻將他的態度暗示了出來。
曾家遭到襲擊,一座莊園被夷爲平地,一座城池毀了大半,家主曾英奇和超過兩百位族人身亡,可謂損失慘重。
在這種情況下,盧喜安開口給這件事定性,卻先說“俠客懲惡”而不是“暴徒行兇”,言下之意可以說是明明白白。
方東煥聞言,頓時眉頭一皺,就要開口。
但黃復之已經喜出望外,大聲說:“晚輩這一行人,都是和曾家有血海深仇的。我們聽說曾家出事,怕仇人搶在我們之前死了,便急急忙忙趕來,想要找到仇家了結恩怨,僅此而已。”
這話一說,方東煥頓時大怒。
可不等他開口,潘龍搶先說道:“要了結恩怨,我能理解。但你們爲什麼穿着喪服來?莫非是準備了結恩怨之後弔唁一番,將過去的種種往事就此放下?”
方東煥只得閉嘴。
雖然誰都看得出來,潘龍這是在刻意迴護黃復之等人,但潘龍的話說得相當客氣,他也不好發作。
黃復之有些猶豫——他又不是傻子,當然明白盧喜安和潘龍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或者至少是對自己友好的。
人家都給他臺階下了,按說他應該順驢下坡,承認是來尋仇兼弔唁,將往事做個了斷的。
但他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黃家昔年也是遼西大族,枝繁葉茂,子子孫孫約有千人。但因爲主業是和冰原族裔做生意,被以曾家爲首的激進派稱作大夏叛逆,處處敵視和打擊,最後發展到半夜的時候,一大羣人明火執仗來襲擊。
那一夜之後,遼西黃家活下來的人百不存一。
當時黃復之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他躲在牀鋪下面,被牀鋪遮住身體,上面一扇牆壁倒塌,又將他蓋住,纔算是沒被發覺,逃得一命。
他在黑暗中,聽到親人朋友們的慘叫聲,聽到那些暴徒們得意洋洋的叫囂……那情景直到今天依然常常浮現在他的夢裡,從不敢忘卻。
雖然他如今已經年過六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天高手,但內心深處,他依然是那個在黑暗中驚恐悲痛的少年。
他猶豫了好幾次,最後閉上眼睛,連着幾番深呼吸,才平靜下來。
等他重新睜眼,眼中已經不再有猶豫,只有決然。
“我們是來複仇的。”他用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平靜語調回答,“這喪服,是爲我們死在曾家手下的親人朋友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