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沿着通天江順流而下,冬天的北風將船帆鼓得滿滿的,行船走得很快,一天下來能夠航行大概一百三四十里。
這速度嚴格說來並不快,就不說潘龍御風而行的神速,江湖豪俠策馬狂奔,每到一個城鎮就換一匹馬,都能一天跑七八百里,超過它的五倍有餘。
但是,對於普通人來說,坐船旅行,卻是在兼顧速度的前提下,最舒服的出行方式。
若是乘坐馬車,一天大概也就三四十里,至多五十里左右,差不多已經到了極限。除非你能拿千里馬來拉車,否則怎麼也要讓馬休息。甚至於用這種方式趕路,每二三百里就要換一次馬,否則馬根本吃不消。
若是靠雙腳趕路,健碩的江湖客們倒是能夠比馬跑得更快也更耐久,但一路風塵僕僕,滋味絕對不好受。
至於所謂“八百里快馬加鞭”——沒有法術傳訊的情況下,用這種方式傳訊,基本上傳訊一次就要死一批馬,就連信使本人,信送到了之後往往也要大病一場。那些“一日行千里,斬殺仇人而歸”的傳奇故事,主角一般都是先天高手,常人的體魄跟他們是沒得比的。
潘龍並不急着趕時間,所以他可以悠哉悠哉地坐船。
反正揚州就在那裡,又不會長了腿跑掉,快幾天也好,慢幾天也罷,又有什麼區別呢?
同船的幾個人跟他倒也合得來,那書生叫李慈,字憫農,來自於益州子規,今年十九歲,去揚州求學;他的書童叫李順,暫無字號,今年才十四。
李慈人如其名,十分寬厚,幾乎從不和人爭執,平日除了看看風景,就是在船艙裡面讀書;李順又機靈又勤快,忙裡忙外,除了照顧李慈之外,還經常幫別人的忙,跟大家相處得很好。
那個刀客叫言隼,只說自己是益州人,有個名號,叫做“江上鷗”。他輕功很好,眼力也很好,經常做保鏢行當,是個小有名氣的獨行鏢師。
李家財產還算殷實,所以僱了他保護李慈主僕。而他正好也要去揚州辦事,所以就順水推舟,做了這筆其實沒多大利潤的買賣。
船老大姓蔣,今年已經五十出頭。他從小就是水手,二十歲的時候繼承了這艘船,做這通天江上的生意已經快三十年。超過四十年的行船生涯,留給他的除了一雙河風吹出來的紅爛眼,兩個鮮紅的腮幫子,還有臉上手上刀刻一般的深深皺紋。
船上還有四個水手,一個是老蔣的大兒子小蔣,過了年正好三十歲。卻已經在水上做了超過二十年,也是個老水手。按照老蔣的說法,過兩年,選個黃道吉時,他就要正式把船交給兒子,自己上岸養老。
另外兩個水手,一個姓張,一個姓李,都在二三十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姓李的那個水手跟李慈家裡還有些遠房親戚的關係,李慈之所以乘坐這艘船,這也是個重要原因。
這幾個人都是成家立業的,身家清白,一等一的良民。
“老爹當初問我,要不要去種田,當個農夫。我就說,種田全看老天爺的臉色過日子,沒什麼意思,還不如行船算了。所以老爹沒辦法,就把二十幾畝田都給了弟弟。”晚飯時候,大家喝了點酒,談起家常,小蔣笑着說,“雖然行船其實也很風險,但這個我好歹熟悉,心裡有些底啊。”
“其實種田也沒什麼不好。”李順說,“若是能有二十幾畝田,也足以穩穩當當養活一家人了,真沒必要再冒什麼風險。”
“但要從頭學起,心裡總是不踏實。”
李順還要再說,言隼已經給小蔣倒了一杯酒:“好了,喝酒喝酒。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已經決定了的事情,那無論如何都要走下去。人這一輩子啊,說起來長,其實也短,沒那麼多的時間給你改主意。就這麼吧,也沒什麼不好。”
潘龍和李慈都連連點頭,贊成他的說法。
李順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還是不明白,向李慈請教。李慈回船艙拿出一本佛經來,對着佛經給他講故事。
那故事說的是一個天人,從小智慧過人,立志要追求無上正法。他不斷研究這個法門、那個法門,每次都能有所收穫,可往往又會找到自己覺得更好的法門,於是就改換門庭。
歲月悠悠,不知不覺,這位天人已經垂垂老邁。他的四肢不再有力量,頭腦也不再清晰,就連本該潔淨污垢的身體,都出現了污垢,散發了臭氣,眼看就要死了。
而直到這時,他依然還沒能夠找到自己理想中的無上正法。
作爲傳說中的生靈,天人的壽命是極爲悠長的,傳說他們能夠活幾萬歲,簡直比九州世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都更長。
但即便是幾萬年的歲月,也不夠他不斷改變心思。
而當這位天人去世之後,爲他舉行法事紀念的正果大德里面,不止一位比他愚鈍,很多大德修煉的都是他當初捨棄的、看不上眼的法門。
這個故事挺長的,李慈也是個善於講述的人,娓娓道來,意味深長。
潘龍不知道李順聽懂了沒有,但至少他覺得,自己聽了這故事,的確是頗有收穫的。
一個人想要做成什麼事情,首先要打定主意,然後要找到可行的方法,最後是要堅定地去做。
那個天人的方法,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之所以失敗,無非是講故事的人用了誇張的修辭手法。但潘龍自己若是不能堅定信念,今天想要造反,明天又想要當官,後天覺得什麼都沒意思要去隱居……就算他能夠有幾百年可活,到最後必定也一事無成。
或許他能夠靠着九轉玄功修成長生不死,但這種隨波逐流的長生不死,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他覺得,不是。
人其實未必真的要長生不死,能夠活得精彩,煥發自己的光輝,乃至於照亮更多的人,照亮一個時代,照亮歷史……那就很好很好,甚至於比長生不死更好。
趙勝和文超都沒有能夠長生不死,可誰會覺得他們比那些長生者們差呢?
反正潘龍覺得,男子漢大丈夫,若是能夠有趙勝和文超那樣的成就,就算只活個上百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值得了!
(哈哈,我想這些,其實都還早得很呢!無論是長生不死也好,還是建功立業也罷,現在都八字還沒看到一撇,琢磨那麼多幹什麼呢?)
(還是按照原定的計劃,走遍九州,思考該怎麼造大夏皇朝的反,順便尋找更多的同道中人吧。)
客船曉行夜宿,白天趕路,晚上就找個安全的地方停泊,一天一天下來,漸漸穿過了荊州,朝着揚州駛去。
一路上,潘龍注意到江邊的亭子旁邊經常插着一根根木樁,木樁上綁着一具乾枯的屍體。
“那是怎麼回事?”他問。
言隼最爲見多識廣,給他解釋說:“那是荊州這些年新出的習俗。他們抓到盜匪之後,常常會將盜匪殺死,然後屍體綁在柱子上,把柱子插在野外示衆。”
“就算是盜匪,也該入土爲安吧。若是要示衆,一顆人頭還不夠嗎?”
言隼搖頭:“以前也是用人頭示衆的,但最近這些年,荊州的形勢越發敗壞,盜匪也越來越多。朝廷鎮壓的手段漸漸酷烈,示衆的方法也就發生了變化。”
潘龍皺起眉毛,覺得這事情不大對勁。
用一根根綁着屍體的木樁來示衆,就真的比用一顆顆人頭示衆,更加有威懾力?
他可不覺得。
示衆的威懾力,關鍵還是來自於“死的是誰”。
這就像文壇詩會,若去的都是一些每天寫三四千字,只能找到一些散人閒客看自己的書,手都寫麻了也不過養家餬口的文人,那去得再多,這詩會的江湖地位也不會高。
相反,若去的是那些出入於天子朝堂,馳名於九州內外的文豪大家,就算只有十個八個,也稱得上是文壇盛會。
……當然,文豪大家並不多,要聚集十個八個,似乎也挺不容易的。若是那些靠着將九州之外的文章改頭換面,乃至於走下三路描寫以吸引眼球,這種貨色便是成了名,卻還不如那些老老實實碼字養家的文人呢!
因爲心中有所懷疑,所以某天客船停泊在一個碼頭的時候,潘龍就上了岸。
碼頭的晚上還是挺熱鬧的,酒家客棧都在營業。他找了個燈火通明的酒家,進去坐在角落,點了些酒菜。一個人自斟自飲,一直坐到客人們都漸漸散了,才向店小二詢問江邊那些綁着屍體的木樁的事情。
“那些木樁啊……”店小二左右看了看,露出幾分爲難之色。
潘龍笑了,拿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
店小二立刻將銀子抓在手上,湊到面前,越發壓低了聲音說:“客官有所不知,那些木樁,據說示衆是小,魘勝是大。”
“魘勝?此話怎講?”
“客官您看起來年紀不大,可曾聽說過當年血洗白溪郡的事情?”
“略有耳聞,據說當時帝洛南領兵平叛,殺了幾十萬人。”
“是啊!那一場殺戮之後,整個白溪郡就成了鬼域,據說有段時間,大白天的都有冤魂在路上哭喊。無論是武者還是術士,只要進了白溪郡,不管怎麼防護,也會在很短的時間裡面轉化成鬼魅妖怪,絕無倖免。”店小二露出害怕之色,想來是想象那樣的情景,自己把自己給嚇着了。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又說:“可現在,客官您可聽說白溪郡還在鬧鬼怪?”
“卻是不曾。”
“那就是因爲魘勝術。大概是白溪郡鬧鬼之後過了三五年吧,有術士找到朝廷,說自己有辦法解決問題。朝廷按照這術士的指點,在白溪郡周圍設下三千六百根法樁,埋下數百件魘勝鎮物,纔將白溪郡給徹底鎮壓住。”
店小二嘆了口氣:“雖然現在還是沒什麼人敢進白溪郡,但至少那邊的確是不鬧鬼了。”
潘龍點頭:“我大致明白了,莫非這些江邊的木樁,也跟白溪郡有關係?”
“那倒不是。”店小二又左右看了看,聲音越發小了,“前些年,有人謠傳說‘江龍翻身,改朝換代’朝廷對此大爲震怒,一方面在追查這謠言的來歷,一方面就想要鎮壓江龍。這些木樁,就是拿來作爲魘勝術的鎮物,以鎮壓江龍的。”
“江龍?通天江內的確有龍王居住,以大夏朝廷的力量,想要找這位龍王說話,想來也是不難,爲什麼要用魘勝術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您看,我就是個酒店的夥計,平日也只能聽別人說一些江湖傳聞。您問的這個問題,小人真沒聽別人說起過。”
潘龍點頭,又給了他一塊碎銀子,然後買了些酒肉,回到船上,分給了值夜的水手。
回到客艙,他默默思索這個問題。
店小二所知有限,但既然連他都知道,這關於魘勝的傳聞,應該是已經傳遍了荊州。
荊州朝廷究竟在想什麼?爲什麼要容忍這樣的傳聞流傳?
而且,若是他們真的相信什麼“江龍翻身、改朝換代”的話,那也該去找通天江龍王的麻煩纔對啊。
通天江龍王本領高強,但再怎麼高強,無非也就是個妖神而已。就算荊州朝廷對付不了他,難道以大夏皇朝的能力,還對付不了他嗎?
九州第一妖神可是畢靈空,不是什麼通天江龍王。
而且,畢靈空老師曾經說過,她之所以能夠縱橫無敵,讓大夏朝廷退避三舍,並不僅僅因爲實力強大,更重要的是她來去如風,從不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太久,也從來沒表現過對什麼事情有所牽掛。
無拘無束,所以纔沒有破綻可以抓,所以才能讓大夏朝廷奈何不得。
龍王要住在龍宮裡面,還有龍子龍孫要牽掛,他憑什麼讓大夏朝廷不敢對他下手?
潘龍思考着這些問題,想了許久,始終想不出答案來。
到最後,他只能確定一件事。
荊州的情況並不好,比起雍州來,只怕反而更差。
大夏九州之中,至少他見過的四州,都不像是什麼歲月靜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