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七八百丈是多高?
大夏以五尺爲一步,每三百六十步爲一里,而一丈又是十尺,即一百八十丈就是一里。
兩千七八百丈,大概就是十五里出頭。
如果對這個概念還不夠清晰的話,那麼還有一個參考——軍隊行軍的時候,大概每天走三十里。早上拔寨出發,走十五里就要停下來休息,順便吃個午飯。
很多城鎮之外都有“五里亭”、“十里亭”、“半程亭”之類的小村子。其中“半程亭”大概就是城鎮能夠實際保護的極限,超出這個範圍之外,消息傳來,軍隊再趕去,基本上什麼都來不及了。
當然,武林高手不在此列。
綏桃山的高度,就相當於把一個城市到“半程亭”之間的道路拉直了豎起來。
潘龍前世的世界裡面,世界最高的幾座山峰說起來差不多也有這個高度。但實際上差得很遠——九州世界可沒有“海拔”的概念,一座山的高度,就是指山頂到山腳的垂直距離。
換句話說,綏桃山若是搬到他前世的世界去,大概就是把世界第一高峰連同下面作爲根基的高原大地一起平移到東部沿海。
……好吧,也許地面會吃不消。
這個高度實在是有些厲害,縱然雲生獸能夠踏雲而行,離地幾百丈,乃至於和飛得較低的雲彩平齊,但對於綏桃山來說,卻還差得遠呢。
到了綏桃山,雲生獸也只能沿着山坡往上飛。潘龍初時還能清楚地看到山腳下的城鎮和村落,很有航拍的感覺。但漸漸的雲層遮住了視線,等雲層過去之後,已經只能看到一片一片如同棋盤般的景色。再往上走,等到漸漸接近山頂的時候,地面上已經只剩一片一片有些模糊的顏色,勉強能夠分辨哪裡是農田、哪裡是村莊,僅此而已。
“這可真夠高啊!”潘龍感嘆,“我還是第一次到這麼高的地方來!”
“綏桃山其實還不算高。”外公任安民說,“若是你有機會邛崍山的主峰英傑峰,纔會明白什麼叫‘高’。”
潘龍回憶了一下,問:“就是傳說中高逾萬丈的英傑峰?”
“沒錯,而且……那不是傳說。”
潘龍想象了一下實打實的萬丈高峰,不由得嘖嘖稱奇。
才兩千七八百丈,就已經高到這個地步,萬丈……這要是放在前世的世界,怕是連平流層都出了吧?
“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去看看!”
“那需要你至少修成先天氣異才行。”任安民說,“那個高度,只要還是需要呼吸的活物,就沒辦法能夠活得下來。必須是能夠不依靠口鼻心肺,直接和外界交換氣息,才能夠在那個高度生活。”
他笑了一笑,說:“其實英傑峰還不是最高的山峰。你有機會的話,可以試着去攀登大小天山,那裡據說有超過兩萬丈的高峰。至於傳說中四萬八千丈的崑崙玉京,大概就算是真人宗師,也很難爬得上去吧……”
他遙望着天空,有些喟嘆地說:“天地廣闊,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或許甚至存在只有不死的仙佛,才能夠爬上去的奇峰絕壁。甚至於……就算是仙佛或者妖神,大概也沒辦法知道我們頭上的茫茫蒼天,究竟有多高。”
“幾年前你和那幾個沒用的舅舅辯論,曾說‘肉眼看東西,無不近大而遠小。由此推論,我們夜晚所見的滿天星辰,多半便是一輪輪烈烈紅日,只是和我們距離太遠,所以只能看到一點星光。塵世間最爲遙遠的距離,便是塵世中的芸芸衆生和那些星辰之間的距離’……當時他們都被你震住了,說不出話來。事後告訴了我,我也很爲之驚歎。”
潘龍尷尬地笑了笑,解釋說:“我只是猜測而已。”
“我知道你只是猜測,但這猜測真的是無比壯麗,令人爲之神往。”任安民說,“我當時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修成仙佛,能夠長生不死,一定要飛出蒼天之上,去向浩瀚星海之中追尋那些星辰,去親眼看看那些如同烈日一般的巨大火球,是怎麼變成地面所見的一顆顆微小星辰的。”
“那恐怕會消耗很多時間。”
“五千年也好,一萬年也罷……反正仙佛不老不死,有足夠的時間。”
祖孫二人騎在雲生獸上,說着聊着,眼看就到了山頂。
說來奇妙,明明越往山頂走,溫度越低、空氣也越稀薄,後面乾脆就是在雪山之中跋涉。但走着走着,突然間就暖和了起來,空氣也恢復了正常,就連周圍的山路上的積雪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草木茂盛、鬱鬱蔥蔥,看起來不像是在極高的山頂,倒像是在地面上一樣。
潘龍大吃一驚,隨即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洞天福地”了。
相傳仙佛並不居住在紅塵之中,而住在所謂洞天福地裡面。那些洞天福地雖然還在人間,卻已經和凡塵迥異,別有玄妙。
現在看來,這綏桃山山頂,就是一處洞天福地。
“老爹居然這麼多年都沒告訴過我,綏桃山山頂竟然是這樣!”潘龍低聲嘀咕,“早知道的話,我當年就算吵着鬧着也要跟着上來……”
他隨即意識到,當年自己就算吵着鬧着,估計也上不來。
之前那段雪山的道路冰寒刺骨,空氣又稀薄到讓人呼吸艱難。以他現在的修爲,尚且感覺有些吃力。當初的他如果真的要上來的話,多半直接就死在路上了……
道路至此已經平坦得好像平地一樣,潘龍跟着外公一起下了馬,任憑雲生獸到旁邊去吃草,二人整理了一下儀容,沿着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向前走去。
走了約莫百十步,繞過一塊巖壁,只見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桃林。
數不清的桃樹有點開花,有的結果,甜香瀰漫在空氣之中,竟然有幾分醉人的感覺。無數紅的白的花朵交相輝映,更有累累碩果將樹枝也壓彎了,看起來異常誘人。
“這裡的桃林,其實都是中間那一棵仙桃樹的子嗣。”任安民說,“等一下拜見了老祖宗,我們要在山頂上住一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拿桃子當晚飯。”
“這些桃子既然是仙桃樹孕育,應該也有些神異吧?”潘龍好奇地問,“當飯吃……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你吃得還沒它們長得快呢。”任安民笑道,“至於神異……反正我小時候不止一次吃這桃子吃到撐着,也沒感覺有半點神異可言。仙佛的子孫依然是凡人,仙桃樹的子孫自然也依舊是普通的桃樹。”
潘龍有些失望——他本來還琢磨,如果這桃子真的神異,可以摘幾個放在次元袋裡面,將來回故鄉的時候帶給爺爺。
至於老爹……那就算了,這桃子一看就覺得很好吃,老爹當初肯定在這裡也吃桃子吃到飽,但他竟然連一顆桃子都沒帶給自己,簡直可惡!
有靈丹妙藥之類,帶點給他倒是沒關係。但好吃的好喝的,沒他的份!
二人穿過桃林,潘龍隱約覺得這些桃樹似乎還會挪動,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呢?還是當真如此。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片頗爲廣闊的空地。空地的盡頭有一片水潭,水潭旁邊建造了七八間樸素的木屋,正有幾個年齡不同的男男女女,在木屋前、水潭邊,擺開架勢,苦練拳法。
潘龍一看就認出他們練的是流傳甚廣的“大帝百勝拳”,這拳法相傳是帝甲子所作,它並不能用來殺敵致勝,而是用以給麾下士兵強身健體的,類似於他前世的廣播體操。
他自然也會這套拳法——天下練武的人,大概沒幾個不會的。只是包括他在內,天下武者練這套拳法的時候都只求舒展肌肉、活動筋骨,練到身上微微發熱,就該休息一下,然後開始練正經功夫了。
但眼前這幾個男男女女卻不同,他們每一個動作都竭盡全力,累得大汗淋漓,顯然不是“鍛鍊”或者“熱身”,而是痛下功夫在苦練。
(大帝百勝拳有什麼可苦練的?這是要去參加廣播操比賽,還是要去參加廣場舞大會?)
潘龍有些不以爲然,任安民卻露出了幾分豔羨之色。
“這幾位都是老祖宗的童子,若是能夠學而有成,甚至可以被他收入門下。”他介紹說。
“哦?那老祖宗收過多少弟子?”
任安民笑了笑,沒說。
潘龍秒懂。
不管老祖宗之前收過多少徒弟,但起碼眼前這羣裡面,一個都不是。
甚至有可能……老祖宗壓根就沒收過徒弟,因爲這些“童子”們沒有哪怕一個能夠“學而有成”。
他覺得這倒也正常,大帝百勝拳說白了就是廣播體操,靠練廣播體操而有所成就?簡直是開玩笑。
廣播體操這東西,適當練練應該有助於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可像他們這樣練……總感覺不僅練不出成果來,反而會把自己給練傷了啊。
(帝甲子的功夫就肯定是好的麼?老祖宗莫非還是個追星族?)
任安民帶着潘龍向前走了一段路,來到一間和別的屋子明顯拉開距離的茅草屋前,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老祖宗,後輩帶傑出子孫來拜見您了。”
潘龍也跟着行了個禮,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只能說了句:“拜見老祖宗。”
約莫過了一兩秒鐘,茅屋裡面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原來是前一陣子來過的那個毛頭小子的孩子啊。一轉眼,你也這麼大了——時間過得真快。”
說話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走了出來。他看起來非常衰老,就連背都有些駝了,拄着柺杖,走起路來甚至有些顫顫巍巍的感覺。
只看他這般模樣,任誰也想不出他是天下聞名的大宗師,是走到了塵世盡頭,距離仙佛之境已經不遠的蓋世人物。
但當他擡頭看向潘龍的時候,潘龍就感覺自己似乎被極大的探照燈迎面照着,幾乎睜不開眼睛;又像是有狂風正在迎面勁吹,吹得他幾乎站立不住。
但這感覺轉瞬即逝,眼前只有那個微駝的老人。
老人笑了一笑,和氣地說:“嗯,你的確比你父親要出色許多,任家幾百年來,也只有寥寥二三人可以和你相比,稱得上是天才。”
潘龍一驚,沒料到老祖宗只是看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資質。
他的資質原本並不好,大概也就是比較出色,靠着努力能夠考到全班乃至於全校前幾名的程度。“天才”是肯定算不上的,最多算是“人才”。
但自從獲得了四勇者的祝福之後,情況就不同了。
魔法協會會長勞倫斯給他的祝福“腦中有靈感,心中有智慧,學而有成”,這個名爲“賢者智慧”的祝福提升了他學習和領悟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提升了他的資質。
如今他資質果然,用“萬里挑一”之類的話來形容都不誇張,的確是實打實的天才級別。
只是……老祖宗究竟是怎麼用“看”來判斷別人資質的?難道說當真是仙家妙法?
“等你修成天人合一,自然就也有這樣的能力。”老祖宗淡淡地說,“一個人的資質如何,從他和周圍天地元氣的密切程度就能看得出來。而且資質這東西,說重要也重要,可說不重要……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吧。先天境界的修爲,就是一個改變資質的過程。每一個真人宗師,無論他的起點如何,都稱得上是一等一的天才,和你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潘龍頓時就明白,自己的想法已經被老祖宗給看穿了。
他立刻低下頭,一則表示尊敬,二則也是掩飾自己臉上的表情。
“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老祖宗,我叫潘龍。”
“取表字了嗎?”
“還沒有。”
“那等吃了仙桃之後,我爲你取個表字吧。”老祖宗依舊雲淡風輕地說,“你的資質如此之好,合該有你一枚仙桃。”
任安民頓時大喜,雖然不敢笑出聲來,臉上卻猶如開了花一般。
老祖宗卻又輕嘆了一聲,說:“其實那幾顆桃子都給你,纔是最好不過。可惜啊,人生在世,多有不得已。我只能給你一顆桃子,不能讓你吃獨食了。”
“有一顆仙桃,已經是意外之喜。”潘龍回答,“小子不敢奢求太多。”
“這有什麼‘不敢’的?”老祖宗搖搖頭,“我當年發現了仙桃,二話不說就一個人吃光了,連一顆都沒留給別人——潘龍啊,人生在世,行俠仗義歸行俠仗義,可該爭取的好處就要爭取,能爭取到的好處就要拿到。好處落在我們這些聰明的好人手上,總好過落在那些蠢貨或者惡棍手上,你說對不對?”
潘龍驚訝地擡起頭來,看到老祖宗衝着自己挑了挑眉毛,頓時露出了幾分年輕和狡黠之色。
“你不要以爲我是什麼老古板,更不要以爲我們正派中人就要吃苦向前享受在後……那種想法是不對的!我付出了,我就該有收穫。我做好事,我行俠仗義,我比別人付出得更多,那我爲什麼不該比別人獲得更多呢?”
“帝甲子有云‘力量越大,責任越大’。一個願意對自己、對別人、對蒼生、對這個世界負責任的好人,他理所當然應該追求更強大的力量。你說對不對?”
潘龍還沒來得及回答,老祖宗又說:“而且,做好人不容易啊!壞人可以陰險卑鄙,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講道理,可以濫殺無辜,可以喪心病狂,可以呼朋結黨,可以狼狽爲奸,可以沆瀣一氣……我們好人呢?我們要講道理,要有節制,要在乎手段,要在乎民意……我們有一千種一萬種的束縛。”
“潘龍啊,做好人,不容易啊!”
潘龍看着老祖宗突然顯得有些激動和沉痛的臉色,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您說得對,做好人……太難了!”
“是啊!做壞人太容易,做好人太難!”老祖宗嘆道,“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們好人才一定要努力加強自己的力量。我們強一分,成功和勝利的把握就多一分。或許就是這一分的力量,就能在關鍵時刻多救一個好人,多殺一個壞人,甚至於保護自己,克敵制勝……”
“我們的敵人太多太多,我們的幫手又太少太少,所以我們沒有謙讓的資格,必須想盡一切辦法來讓自己變得更強。”
“庸人們可以說,人間自有正氣在。可人間的正氣哪裡來?還不是靠我們維護!他們可以倚仗於人間有正氣,我們卻沒得倚仗,因爲我們自己,就是他們的倚仗,我們就是人間正氣。”
“我們要強大,不斷強大,這無關道德,而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責任!當你選擇了懲惡揚善的道路,當你選擇要當一個勇於出頭勇於戰鬥的好人,你就必須強大,因爲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是全天下的事!”
潘龍連連點頭,大有遇到知音的感覺。
“我看得出來,你最近遇到了一些很傷心的事情。或許因爲這些事情,你開始懷疑,懷疑自己選擇的道路究竟對不對?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堅持到底?甚至於,懷疑自己能不能繼續走在這條道路上。”老祖宗用平和溫暖的目光看着潘龍,“這種事情,我遇到過不止一次。我也曾經很多次地懷疑自己,甚至於想要乾脆當個壞蛋算了——畢竟在這世界上,當壞蛋真的是比當好人輕鬆太多了。”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但是,我終究沒辦法說服自己去當個壞蛋。我沒辦法看到別人受苦而無動無衷,我沒辦法看到壞人不去給他一劍……結果我就只能繼續當個好人,繼續多管閒事,乃至於……建立了這麼一個‘多管閒事’的家族。”
“你呢?你能說服自己嗎?”
潘龍苦笑:“我也不能。”
“我們都不能,我們都是天生就要跟那些惡棍們鬥到底,非要其中一方死掉纔算結束的那種人。”老祖宗笑着說,“所以你不需要有什麼顧慮,放手去爭、大膽去做。”
“如果誰找你麻煩,而你又對付不了他的,就到綏桃山來。老頭子我雖然年紀大了,可還能拔劍。”
他笑了笑,回身走進了木屋:“去吧,去吧。記得八月十五來吃桃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