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景,不要離開我。”
聞言,陸司淳忍不住悵然一笑,他看見自己的臉一寸寸倒映五彩鏡面裡,僵硬如一尊精工雕刻的冰雕,每個表情均被細小分割,清晰分明。
“爲什麼是紀時景?”
時光如梭,不過才過了兩年的光景,他還來不及回首,爲什麼就偷換了流年與韶華,爲什麼她就能如此乾脆地忘了他,忘了他們之間的所有?
枝枝啊枝枝……你怎麼可以忘了我?
陸司淳抱緊餘生,一隻手溫柔地摩挲着她單薄的脊背,眸心猶如深不見底的漩渦,一瞬間寒意噬人,心底的那絲隱痛也直衝眼底秈。
7年前那個夏天,枝枝的十八歲生日。他怒聲訓斥了她,她哭着離開之後,一直沒有回家。晚上又下起了滂沱大雨。見天色已晚,他到底放心不下,就出了門去尋她。漫長的黑暗,深冷的雨夜,前方一片無盡的茫茫然,他找不到她,一直找不到。
正當他頹然泄氣之時,他發現了她。
她正一個人抱成一團瑟縮在花樓底下,渾身溼透。
純白的裙子上全是污泥,溼噠噠貼在她身上,卻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她纖柔妙曼的曲線。她抱着雙腿,弓着單薄的脊背,頹喪無力地坐着,目光茫然而無助。整個瘦削的身子在風雨中顫抖不已。一頭烏黑如藻的長髮也凌亂如雜草,額前碎髮也亂糟糟地貼在她瓷一般蒼白的小臉上。
模樣狼狽至極。
他狂跳不止的心在見到她的一剎那,慢慢恢復了平靜。他一步一步走過去,將她從花枝幽木叢中抱了起來。
“枝枝……別怕,我來了……”
抱住她,他心頭紛亂,修削蒼白的手禁不住微微發抖,滿眼驚痛,裡面也深深淺淺的摻雜了懊悔和自責。
她瑟縮在他懷裡,渾身發着抖。不知是因爲委屈還是怎麼的,她一邊撕心裂肺地哭着,一邊緊緊攥住他的袖擺,用力之大,幾乎要將他幽亮的袖釦給拽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姐夫,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該愛你的,姐夫……我想了一整個下午,我終於想通了,我不該愛你的,對不起……我不愛你了好不好?好不好,以後枝枝再也不愛你了,好不好……”
她聲音柔柔細細的,輕輕哭訴出來,其中悲傷之痛,擊中內心深處,似一根極細的絲線繞在心尖,漸漸收緊,勒入血肉。
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枝枝……”見到餘生在他懷裡哭成一灘爛泥,他只覺心頭生了異樣,像是身體最冰冷堅硬的地方生了纖微的縫隙,龜裂開來,漸漸擴散到全身。
便抱緊了她。
“枝枝……怎麼會是你的錯呢?是姐夫錯了,姐夫不該罵你的,枝枝……”
“對不起……”
如常低沉的嗓音,輕輕落下來,卻顫抖得不能自己。
他將她抱回房間。
餘生這時候已經不哭不鬧了,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瑟縮在他懷裡,目光空洞而無神,就像一個沒了生氣的瓷娃娃一般,一碰即碎。
他將她放到沙發上,找來毛巾爲她擦了擦*的頭髮,便蹲下身子,認真地瞅着她。見她一聲不吭地呆坐着,臉色蒼白眼神幽暗,眸底依然有水霧醞漾,便說:“枝枝,快去衝個熱水澡吧,免得着涼了。”
她這才轉過臉來看着他,怯生生的目光,像是受了驚嚇一般,濃密的眼睫毛驀然一跳。
“姐夫……”她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擺,“對不起,姐夫。”
“沒關係,枝枝。”他心疼地抱了抱她,懷中軟玉溫香,妙曼玲瓏不可方物,與他堅硬緊緻的胸線完美契合。張了張脣,卻發現自己口乾舌燥,想說什麼,也說不出口,便放開她,“枝枝,別傷心了,快去沖澡吧,聽姐夫的話。”
“好。”她點點頭,便站起身來,去了浴室。
洗完澡,吹乾頭髮,餘生穿着寬大的白色棉麻睡裙,趿着涼拖鞋走出來。黃澄澄的燈光透過紗簾,淺淺幽幽地照進來,她整個纖薄的身子落在其中,好似被包裹在無數的細密光束裡,精緻的鎖骨和肩部,在那燈光下是一片如玉凝脂的白,柔嫩得似乎可以掐出水來。
“洗完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你今天也是累了。”他正在看書,見她出來了,笑了一笑。
“我餓了,姐夫。”她走到他旁邊坐下,聲音低軟甜糯。
“你想吃什麼,姐夫去給你做。”他目光鎖定身畔的餘生,因爲剛洗了頭髮,烏黑松軟的發隙間一抹清香似水,似有似無,隨風盪漾而來,牽起他脣角笑意深深。
“面?或者蛋炒飯。”
“好。”
話畢,陸司淳便站起身來,他褪去外套,露出裡面的寶藍色家居針織衫,再戴上粉紅碎花的圍裙。一系列行爲無聲無息,從容不迫,雖然戴着圍裙,但周身似有朗月清風的氣質,舉止優雅。
餘生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剔透清
亮,“姐夫,你戴着這條圍裙真好看。”
“胡說!”
“哪裡胡說了,真的好看!”餘生跳下沙發,她湊到他跟前,仔仔細細地瞅着他看,“嗯,頗有爲伊洗手作羹湯的姿態,不錯不錯。”
“沒大沒小!”他瞪了她一眼。
“姐夫姐夫,你快些幫我做飯吧,好餓啊。”見到他生氣了,餘生調皮一笑,狡黠眸子靈動的轉了轉,盈盈笑意,越發襯得一張小臉眉眼細緻,楚楚動人。隨後,她便伸出雙手來推着他走進廚房,“要不要我幫你,姐夫?”
“好了好了,別鬧了。”他哭笑不得,回頭來,餘生笑盈盈的目光一下子就撞進了他眼裡,汪着水的眸子,清冽而澄淨。他只覺心頭顫了一下,便說:“我自己就可以了,你幫我,不把我們今天的晚餐搞壞纔怪。”
語氣帶着寵溺。
做好蛋炒飯出來的時候,餘生已經擺好了碗筷,坐在玻璃桌前,以手支頤等着他。
佈滿纏枝花紋的水晶燈,落下幽幽渺渺水一般的光線,悄然無聲似的,將餘生纖薄的身子籠罩起來。那一襲棉麻白睡裙,也被襯出了一層薄薄的光暈,餘生整個人,就像是坐在了月亮上的少女一樣,漂亮極了。
除了蛋炒飯,他多做了一份宮保水晶蝦仁和一份白菜豆腐湯。
他放下菜點和蛋炒飯,餘生看着那鮮美多汁的蝦仁,嘟着脣,眼神幽幽怨怨的,手上憤憤不平地敲着筷子。
“不想吃?”他問。
“不是。”餘生擡眸看着他,俏皮一笑,“是覺得皮難剝,我已經很餓了,姐夫。”
“我幫你剝。”
話畢,他便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挑了幾隻看起來鮮美肥大的蝦仁,閒閒剝了起來。餘生認真地吃着炒飯,他剝掉紅紅的蝦殼兒,就夾給餘生。晶瑩剔透的蝦肉,蘸了番茄醬,紅紅白白的一小團,猶如通透的玉石一般誘人。
餘生一口吃掉,眼角眉梢都亮了起來,“真好吃,姐夫,你的廚藝真好。”
看着餘生滿臉歡喜的模樣,他也忍不住笑了,笑容清清淡淡,眼角略帶一點嫋嫋笑紋,目光卻溫暖而透徹人心。
“好吃就多吃點,姐夫再幫你剝。”
話畢,他把那一整盤水晶蝦仁拿了過來。片刻功夫,一大半蝦仁就被他剝得差不多了,他將剝好的蝦仁悉數放到空置的青花骨瓷碟子裡,再移到餘生面前。
“謝謝。”餘生甜甜一笑,便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
那一晚,不過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兩個人都吃得異常香,時不時還有歡笑聲傳出來。
餘生也似忘卻了之前的不愉快,用心吃着飯,大快朵頤。他其實不餓,就靜靜地看着餘生吃飯,便覺得心滿意足了。
吃完飯後,餘生爭着要洗碗,他笑了笑,便就默許了。
自己也洗漱去了。
洗漱過後,他穿着睡袍出來,電視裡還放着最近比較火的一個電視劇,餘生已經歪在沙發裡睡着了。
她纖薄柔軟的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闔着眼枕在抱枕上,呼吸輕幽而緩長。長長的棉麻睡裙癱了一沙發,烏黑松軟的長髮散在腦後,安安靜靜的模樣,活像粉雕玉琢的絲絹小人兒,惹人憐愛。
“唉。”
他忍不住幽幽一嘆,便放下手中的炒飯,走過去抱起餘生。
餘生輕盈得像一隻蝴蝶,抱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他只覺掌心滾燙得厲害。還在走神間,她突然就縮進他懷裡,沒意識地嘟囔了一聲,“姐夫……”
高大的落地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明亮,遠遠近近,猶如天上粲然的星辰,清亮皎潔。室內光線昏暗,一陣冷風急急吹拂進來,撩開玫紅色窗簾的一角,尾部鵝黃色的流蘇飄揚起來,幾乎碰到旁邊的實木書櫃。
他怔在原地,心湖波瀾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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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回憶,他將餘生從沙發上抱了起來。餘生還是那麼單薄,一副身子骨上面沒有多餘的肉,只有架子,纖纖柔柔的。
走出包廂的時候,外面的男男女女依然跳舞跳得熱火朝天。燈影陸離,到處都是神魂顛倒的臉,層層攏起的酒杯在燈光底下發出晶瑩夢幻的光澤,辛辣液體折射出一張張冷漠蒼白的面容,杯子相碰的聲音一連串接着連串,嘩啦啦嘩啦啦。
碎了的都是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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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餘生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酒店。
窗外晨光微曦,若有若無的光線,被淡黃色的窗簾輕輕鼓動着,在視線裡搖曳一暗,忽又亮起,朦朦朧朧的。她撐起身子來,擡手撫着額頭,睜大眼睛迷惑了好一會兒,纔看清周遭的一切。
鐫刻有纏枝花紋的壁燈,茶色沙發和配套的茶几,液晶電視……
這是哪裡?
宿醉之後頭疼得厲害,她下了牀,趿着拖鞋出了臥室,想找一杯水喝喝。
“青稚——”
出去之後她沒有看到青稚,而是看到了陸司淳。他穿着一襲白色的絲質襯衣,下面是一條寶藍色的休閒長褲。正背對着她站在窗前,長身玉立。日光清淡,斜斜照進來,映得他頎長高大的身影縮成一團,光影如玉。
像是聽見她出來的聲響,他回過頭來,淡淡一笑,眉目間有着說不出的溫潤閒散,“枝枝,醒了?”
“姐夫……”她微微怔住。
“枝枝,昨天你和青稚在酒吧喝醉了,她臨時有事離開了,便讓我帶你回來……我本來把你送回了家,但我沒找到鑰匙,就把你帶回我的住處。”他伸出蒼白而削修的手,拿起遙控,將纏滿金繡的薄窗簾輕輕搖開。
“頭……有點痛。”簾子一開,窗影靜移,日光驀然傾瀉進來,耀得餘生睜不開眼來。她垂下眸子,以手撫額。
“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見餘生垂着眸子沒回答,他走到玻璃桌前,揭開搪瓷罐蓋子,露出一大罐色澤鮮美的湯汁來,“這是我今天早上剛做的醒酒湯,裡面有青梅,蓮子,山楂,和桂花,味道酸甜可口,你且喝一點,醒醒酒。”
“謝謝。”
“不要對我說謝,枝枝。”他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白瓷碗,在裡面盛滿鮮美的湯汁,再遞給餘生,“你知道的,於你,我最不願意聽見的就是這個字。”
聞言,餘生擡眸惶惶然地望向他,只覺他一身休閒裝似被周遭層層疊疊的日光給浸染了,透出一道濃重陰鬱的影子來,像是刻在了心上。
深刻而沉重。
沉默半晌,她嗯了一聲,便坐下來,接過那瓷碗,用湯匙盛了一小勺來吃。湯汁色澤鮮亮,猶如翡翠一般,入口潤澤清爽,酸酸甜甜的。她又吃了一口,這下忍不住盈盈一笑,眼角眉梢都亮起來了,像是點燃了一簇滾滾燃燒的燈火。
“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看着滿心歡喜的餘生,陸司淳眉色一漾,輕輕擡手撫上她的烏黑松軟的長髮,眸心一片溫柔笑意。
餘生微怔。
兩個人似乎回到了7年前,那個風雨飄漾的夜晚,餘生撒着嬌讓他做蛋炒飯,他戴上圍裙,哭笑不得地走進廚房。
如此甜蜜溫馨的光景,卻隨着時光的流逝,悠悠東去,再也不可尋。
因爲陸司淳一直坐在旁邊,餘生吃着那醒酒湯,心神卻變得恍恍惚惚的,喝完一大半,也不知是個什麼味道。
吃過早餐,陸司淳開車送餘生回去。
由於是早上11點,不是上班高峰期,高架上很少見到車輛往來,偶爾飛馳過來一兩輛,也形如鬼魅。
陸司淳認真開着車,沒聞見餘生的動靜,便擡眼,從後視鏡裡看到她瑟縮在後座上,纖薄的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就像月光下的剪紙一般。眼神也怔怔的,茫然無助,漆黑如點墨的眸底好似盛開着一簇簇寂寞花。
“枝枝,紀時景最近工作很忙嗎?”他問。
“嗯。”
小聲的回答,餘生淡淡細了眉目,突地將清盈盈的眸光一轉,卻不經意瞥見陸司淳映在後視鏡裡幽深如潭水的眼。猝然間四目相觸,她看見他也在看着她,墨玉一般發亮的眸子帶着笑,眉眼舒展,輪廓清晰,翩然如玉。
一時相顧無言。
餘生轉了眸光,說:“他現在在美國獨自帶一個翻譯團隊,是挺忙的。平時的話,也經常是一個月一個月的出差,我已經習慣了。”
不知怎的,陸司淳沒有說話。
逼仄的車廂內空氣一下子凝滯起來,餘生覺得壓抑窒息,便朝着陸司淳凝眸一笑,脣紅齒白,眼波盈盈,仿若桃花花蕾在空氣裡悄然綻放,滿眼歡喜。
見到餘生的笑,陸司淳只覺心頭驀然一空,似乎有一種無從把握又迷惑人意志的感覺,緩緩自內心升起,便說:“紀時景時常不在身邊,就要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呢,姐夫你就放心吧。”餘生又是一笑。
抵達餘生住的地方時,餘生再次提了她畫展的事。陸司淳轉過頭來望着她,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含着淡淡的倦意,“我會過去的。枝枝的畫展,我又怎麼會不過去?”
“謝謝姐夫。”
餘生垂下眸子,朦朧天光從車窗淡淡映進來,在她清秀的眉間落下清麗的光澤,瀲灩生姿。
陸司淳還在沉默,餘生便打開車門,下了車,“姐夫,昨天的事就叨擾你了。”
他笑着搖了搖頭。
清風如水,在滿庭的疏枝密影中流走,引起簌簌低鳴一片。餘生見時候不早了,便與他告別,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到他柔聲一喚,“枝枝——”
她回眸。
他含着笑看着她,目光幽深似海,
映着她單薄纖柔的身影,深深淺淺透着複雜之色。卻欲言又止,說,“沒事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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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秋,沸城,vercal2015春夏時裝發佈會現場。
雪色幾何建築物的明朗空間被分作數個大小不一的t臺現場。t檯筆直地縱橫其中,十方通津,每一道t臺上都用透明的線垂掛着風格迥異的畫。
這次整個會場的空間佈置一改vercal往常的奢華高貴風格,裝潢得簡約單一,卻別有格調,優雅富有靈魂,自由而不逼仄。
led顯示屏和實景展現所形成的三維秀場,讓人如臨畫境。
此時會場已經陸陸續續坐滿了受邀而來的貴賓,他們之中有記者,有各類時尚雜誌的主編與編輯,有上層社會的紳士先生、時尚圈的淑女小姐,還有各界的名流,更有名不見經傳的設計師們……
“餘生,看這架勢,感覺還挺不錯的,vercal這次恐怕是下了血本的啊。那t臺上掛的畫,是你的畫麼?”青稚揭開簾幕瞅了瞅外面的情況,回眸來對餘生盈盈一笑。
“是的啊。入場走廊上的裝飾畫也是我的。”
餘生懶懶地回了她一句,目光茫然,像沉了船的水手一樣,在t臺下方的嘉賓席裡遙遙尋找着她的白帆。卻發現她找了許久,都沒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失落。
青稚卻一直在她耳邊碎碎念,“餘生餘生,你知不知道我暗戀vercal的首席設計師cohen已經很久了,今天終於能見到我的男神了,好開心!”
餘生忍不住將臆想中的她拉回現實,“走秀要開始了,你不回後臺做準備嗎?
“有李傑夫安排呢。”
“可……”
“能穿上他設計的服裝,也是我夢寐以求很久的呢。餘生餘生,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我好激動,好開心,好興奮!”
“不知道前幾天是誰哭喪着一張臉說自己被劈腿失戀了。”餘生鄙視地瞥了她一眼,說,“青稚,你這麼花癡你媽媽知道嗎?不要跟別人說我認識你。我走了。”
“等等——”青稚連忙拉住餘生,道:“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餘生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青稚拖到一個隱蔽的角落。燈光亮鋥鋥地打着,一張巨大的海報緩緩鋪入視線中。
鬼才設計師cohen佔據了整個版面,他煢煢孑立,穿着一身獨具設計感的服裝,造型前衛而時髦,像是俯瞰衆生的天神,遺世獨立。面部輪廓棱角分明,容光煥發,隱隱間,卻透着悲意。
餘生視線輕移,但見他薄脣緊抿,目光深邃,眸底綻放着熠熠之光,好似深海里的星星,幽藍而迷人。
青稚癡癡地望着他,跟餘生介紹說,“縱觀世界知名的男設計師們,很少有他這樣陽剛而不失俊美的設計師,大多數的,都很陰柔,美得女性化,其中以gay居多。更有評論稱:時裝大師中十男九gay。cohen可以說是設計師中的另類,他非但不陰柔,而且還有一種軍人的冷酷與硬朗,體魄健美,容貌威嚴,氣場霸氣。”
“狂野又不羈,桀驁又張揚。”
“哦~”青稚動作誇張地撲到那張海報上,用陰陽怪氣的語調大聲說,“哦我的男神,我好愛你。”
“說不定你的男神是個gay,現在流行的直男。”
“怎麼可能?”聞見餘生突然潑的冷水,青稚回眸橫了她一眼,說:“我的男神怎麼可能是個gay?就算全世界所有的直男都被掰彎成了gay,我的男神也不會變成gay,你知道嗎餘生?他是我的,他不會是gay的。”
“知道。瞭解。”餘生點了點頭。
“青稚,你怎麼還在這裡?”就在這時,李傑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把將青稚拉得轉了一個圈,怒道:“雖然咱們彩排過三次了,但是走秀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都在忙着做最後的交接,你怎麼還有閒心在這裡犯花癡呢?”
“唉唉唉——李傑夫,你慢點慢點,我只是想看看這次的秀場有多高大上,沒別的意思,我馬上就回後臺!”
話畢,她便拉着餘生朝着後臺換裝室走去。
眼看着離換裝室越來越近,青稚的情緒也開始有了變化。餘生一路無言。青稚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眼神卻重重一沉,變得極其黯淡。
“其實說不恨杜雲深和遲閱晨,那是假的。”
她回眸看着餘生,長而密的睫毛顫了顫,眸底水意瀲灩,似有湛湛天光倒傾而下,“其實分手之後說我不難過呢,那是假的。餘生,我心裡還是不好受。我和遲閱晨,那是三年的感情啊,居然敵不過他與杜雲深的十五天。有的時候我就在想,愛情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樣讓人着迷,又這樣使人心酸?”
“別傷心了青稚。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
一個人,是你的溫暖,又是你的折磨。負心薄情的人,愛過就好,結局好不好並不重要。”餘生說。
聞言,青稚悵然一嘆,便進了後臺換裝室。餘生不過有半秒的猶豫,也隨着青稚走了進去。一進去,才發現高大上的t臺背後,是如此雜亂喧譁的場景。
模特們都忙着在準備,領隊也在不停地招呼着自己的模特,化妝師匆匆進來給模特們補妝,本來就擁擠的後臺換裝室就更逼仄了。換裝員們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與緊張,準備好自己負責模特的衣裝,安靜等候着。先出場的模特們匆匆換着時裝,一時間,尖叫聲、辱罵聲、驚呼聲不斷,擁擠的換裝室內人來人往,變得嘈雜喧鬧起來。
“人家都開始在準備了,青稚你怎麼一點都不着急呢?”餘生避開行色匆匆的人羣,追上青稚的步子問道。
“vercal2015春夏時裝發佈秀場,總共排了五場。第一場的主題是‘哥特式中國’,由vercal自己的模特與少數歐美模特走場。我們molo的模特走第三場‘古東方浪漫’。關玫憐等世界超模則壓軸出場,走第五場‘巴洛克風情’。”
青稚正對餘生介紹着她們走場的順序,突然就有一個身穿雪紡長裙的高挑妙曼女子迎面走了過來。
“喲青稚姐姐,你終於來了,我見你遲遲未來,還以爲你生氣了不來vercal走場了呢。”
那女子一頭烏黑如藻的捲髮,披散下來,遮了她姣好動人的容顏。凝眉一笑,脣上一點瀲灩硃砂紅,勾描在如玉凝脂般的肌膚之上,楚楚動人。
話音一落,跟在她身後的那些女模們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你想多了杜雲深。再怎麼說我青稚也在t臺上輝煌過,雖然現在要退臺了,不過該我走的,我還是會盡心盡力把它走好。”
“倒是你——”青稚冷笑一聲,青白天色搖曳進來,在眼前一暗,她眸中爍起清冷的光,斜漾過去,端的是無限麗色,“倒是你——要小心走得接下來的路,搶奪者必怕搶奪者,盜人者必怕被盜,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我知道你聽不懂,所以給你解釋一下。搶來的東西,要好好守好,別又被另外的人搶走了。我知道你害怕,害怕就要抓緊,遲閱晨那個渣男我就免費送給你了,不用謝。”
話畢,青稚大笑幾聲,挑釁似的瞥了一眼杜雲深,便擡起美麗的頭顱,拉着餘生穿過衆多的女模,來到屬於自己換裝的地方。
“真是痛快!殺人不見血!”
青稚覺得自己今天漲了威風,心情比較愉悅,一直哼着歌。她換上一身陰鬱沉重具有中性化的蜂腰西裝,下面配了一襲殷紅色大擺長裙,裙裾雲飛若曳風月,暗香肆魅。之後便被化妝師按在藤椅上,補起妝來。
“青稚,這機會來之不易,你可要好好把握,你走秀最弱的地方便是表情,待會兒可千萬不能生硬麪癱!你記住,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模特,表情都是冷凝不失風情,嫵媚不失大氣的,加油!注意多看攝像機,讓他們發現你的美你的高端大氣,你就成功了!”李傑夫從人羣中穿過來,看了她半晌,突然幽幽嘆息一聲,說:“秀場馬上開始了,我現在要到前面去觀場,青稚,加油。”
她被化妝師控制着臉,不好說話,只得含含糊糊敷衍道:“知道了,李傑夫,你放心吧,我會努力的。”
餘生無意間瞥見杜雲深,杜雲深遙遙對她嫵媚一笑,又繼續和其他的女模一邊冷笑着,一邊望向青稚這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隱隱間覺得有什麼不對,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便對青稚說,“青稚,我也該出去了。你一個人待在這裡頭沒事吧?”
青稚搖了搖頭。
餘生伸手拍拍她瘦削的肩膀,語色清幽,如水流波,“小心杜雲深。”
語罷,餘生出了換裝室。
秀場t臺下方坐滿了黑壓壓的人,陰鬱沉悶的音樂聲已開始婉轉響起。隨着音樂聲的響起,身着設計師cohen設計的全黑色西裝禮服的高挑美麗模特們一一從後臺緩緩走出來。她們眼神飄渺,神情魅惑,妝容陰鬱,身姿搖曳,風采妙曼,給在場諸人來帶一場無法饜足的視覺盛宴。
這一絕麗出場,引得在場來賓一陣唏噓譁然。
這是設計師cohen爲vercal設計的第一個成衣系列,主題是“哥特式中國”。
據說他的設計靈感來自david-bowie1993年的吸血鬼電影。
陰鬱。沉重。冷凝。具有黑暗氣質。
餘生卻無心觀看t臺上美麗的模特們,她穿過黑壓壓的人羣,在黑暗苦苦尋覓。心底空落落的。
恍如這幾年來,她涉水繁花,在雲間穿梭,在陌生城市輾轉流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驀然回眸,驚覺時光流逝,那些走馬燈似的過往在眉間一一流落。
陸司淳,你在哪裡。
餘生終究沒有看到陸司淳,她站在人羣之中,只覺耳邊樂音如潮,人聲鼎沸,她卻無端端感到寂然。一時惆悵,她忍
不住幽幽嘆息一聲,便轉過身離開了。
在入場的走廊上,佈滿了她的裝飾畫。
這是她與vercal的首次合作,可顯然入場的人都對她的畫不感興趣,他們都是奔着秀場和vercal這個品牌來的。至於走廊上的畫作,是不是名家的作品,有什麼特別涵義,他們可能完全沒有留意。
有什麼辦法呢?
無論她怎樣努力,無論她天賦有多高,她就是走不到她想要達到的境界。跋山涉水,歷經艱辛,前方仍然千難萬險。
她歪着腦袋看着自己的畫,突然從反光的鋥亮壁牆上看到了自己身影,纖柔瘦削,單薄得好似青天白雲之上的一隻紙鳶,就要被風吹遠了去。她卻在那壁牆之上看到了16歲的自己,極單薄的一個倒影,雙手捧着熱乎乎的烤紅薯,站在長長的畫廊之上,歪着腦袋望着自己父親的畫。
模樣怯生生極了。
“若斷愛無餘,如蓮花處水。”耳邊卻傳來一陣沙啞低沉的嗓音,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字正腔圓,像是在做某種儀式的禱告,語氣沉重。
她回眸。
看到陸司淳站在旁邊,正望着她的那一幅《蓮花》在靜靜沉思。精緻挺括的西裝,領口袖口處露出潔白條紋樣式的襯衣。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襯着一張英俊如古希臘神話裡面神祗的臉,更是溫文爾雅,逸絕出塵。
“若斷愛無餘,如蓮花處水。”
他笑了。
“枝枝,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如果沒有看見這一幅《蓮花》,這一句禪語,我恐怕已經忘了那段往事……”陸司淳回眸來看着餘生,眉眼裡含着淡漠而疏遠的笑意,“幾年不見,枝枝不止畫技越來越好了,人也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了。”
餘生沒有說話。
“枝枝的每一幅畫都帶着深刻的寓意。像走廊前面的《刺玫》、《薔薇少女》、《島嶼》、《琥珀與秘密》,都代表着你不同階段的不同心境。許多人只是膚淺地欣賞,並不能很好地理解你畫中的境界與美。只有當他們靜下心之後,再看這些畫,長時間地關注凝視,纔會越來越覺得它們是如此的和美暢快,引人入勝。但是這個認可的過程很反覆曲折,需要時間的沉澱,也同樣需要天賦的支撐。”
語罷,陸司淳展眉一笑,輪廓分明的側臉隱在身後朦朦朧朧的光影下,溫潤如玉,像是自無聲處盛放的蘭花,風度翩翩,連走後門,都走得格外優雅。
“生命有它自己的圖案,我只是在憑藉自己的理解臨摹,中途不斷的修改與創造,經過長時間的意識注入與思想交匯,才成了最後這個樣子:畫風歡涼,細節往往是優美而積極向上的,主題卻永遠悲觀。”
“這就是我的畫——”
餘生垂下眼瞼,燈影似在眼前一暗,重重疊疊映入她眸心,沉默一晌,她說,“你來了。我還以爲你不會過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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