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窗,清凜的風吹過來,拂亂了她額前的碎髮。擡眸遠眺,便能看見列賓美院的大學城,以及周圍具有歷史滄桑感的低矮建築物。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夜色靡靡,如墨水在棉花裡洇開了般,肆無忌憚地蔓延至千里之外,又像一張巨大的網,撒落下來,逐漸籠罩了周遭的一切。眼前一片黯然,蒼穹重得好似要墜下來般,街市裡的燈火卻應景似的,開始一盞盞漸次亮起來,閃閃爍爍的,像散落在天邊的星光,將這座城市映得燈火通明囡。
遠古神廟式的以撒教堂,懷繞大樓的陶立克式圓柱,高高的燈塔,帶着歷史感的廣場和河岸,都被籠罩在一片燈火煒煌中。列賓美院座落其中,連帶着周邊成片的米色摩爾復興建築和洛可可建築,它們連貫地縱橫着,向遠處無限延綿。
遠遠的,有隱約的彌撒唱詩隨風飄來,伴隨着黃昏時分的最後一抹日光,穩穩地落到河面上,跌碎在翻涌的浪花裡。
此時整座瓦西里島都沉浸在一種靡靡的夜色之中,被燈火映照着,看上去像是一座從天堂遺落下來的古老之都。
凝重又內斂。
歐洲的貴氣與風情使人慵懶。像巴黎,像維也納,像柏林,不管是華麗的,藝術的,還是嚴肅的,總歸給人一種不真實感,慵慵懶懶的。
說它們貴氣呢,也確實雍容華貴,無可比擬。但戰爭的破壞性更強,它們的文化被連根拔起,推倒重建,就成了今天這個模樣,美且佈滿傷痕,藝術也是七零八落拼湊起來的鯴。
俄羅斯卻不同。
俄羅斯是一個古老內斂的國度,文化裡住着強大的靈魂,流傳着亙古不變的空靈智慧。
長達十幾個世紀的戰爭踏伐,都沒有將其割裂。
這就是一個民族的堅韌與強大。
說到底還是因爲餘生喜歡這個國家,喜歡這座城市裡的一切,所以纔會覺得它處處皆是好的妙的。
餘生將目光收了回來,她轉身時恰好看到嵌在牆上的穿衣鏡,上面描着纏繞的枝蔓和花紋,或許是因爲用的時間長了,上面的漆掉了,於是映在眼裡,便有一種斑斑駁駁的美感。而鏡中的自己,纖瘦,高挑,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被冷風吹得煞白煞白的,風塵僕僕,無比落魄,只有一雙黑如玉石的眸子是漂亮的。
但望得久了,就乏了。
她忍不住嘆了一聲,便下樓去喝咖啡。
俄羅斯人非常重視傳統,他們歷來都是以茶飲爲主。不過時代的發展是日新月異的,如今想要跟上世界發展的潮流,不喝咖啡似乎也不行。幸而俄羅斯人的接受度非常驚人,短短時間內,就將咖啡的文化完全融入。
並形成了一套屬於自己的俄式咖啡——熱的摩加佳巴。
餘生記得自己曾經在書裡讀過這樣一句話:歐洲的咖啡館,美國人可以說它們是貴族小寡婦。美國小鎮的咖啡館,歐洲人可以說它們是鄉下大胖姑娘。那麼俄羅斯的咖啡館,餘生覺得,就像它處的位置一樣,居於中間,是一種模仿和過渡,不是小寡婦也不是大胖姑娘,而是一個纖儂合度的漂亮女子。
很合時宜。
說是這樣說,但餘生真沒有喝過這家酒店的咖啡,也不知道味道合不合她的心意。
其實已經很晚了,餘生的睡眠本來就不好,喝咖啡更會影響到她的休息。可是不知怎麼的,餘生一時興起,非要去喝了那杯咖啡不可。
咖啡廳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兩個人在裡面小坐。餘生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褪下身上的淺櫻色披肩,露出裡面的白色長裙,就坐下來靜靜的看書。有打着領結穿着正式的侍應生過來遞給她菜單,輕聲詢問她喝點什麼。菜單裡的菜品並非是俄羅斯美食,其實餘生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家咖啡館內飾詮釋的是意大利藝術的觀念,或許這裡的主人是個意大利人,所以菜品也多數是意大利美食。
她翻完菜單,用純正的俄語問身旁那位英俊的侍應生,“抱歉我第一次來這裡,請問你們這裡的主推咖啡和甜點是什麼?”
侍應生便俯首給她介紹道:“這裡有款薄荷香的摩加佳巴,它是我們咖啡師自創的咖啡,味道非常熱情濃烈,還帶着淡淡的薄荷香,入口濃而不膩,非常爽口。還有幾款花式咖啡,都是我們店主推的。小姐,你看你喜歡喝什麼樣的咖啡呢?”
她便說:“就來這款主推的薄荷香摩加佳巴,再來一份芝士蛋糕吧。”
“好的。”
臨走之前,那位英俊的侍應生還回過頭來說了一句,“小姐,你的俄語說得太棒了,完全聽不出口音來。”
她微微一笑,“是嗎?謝謝誇獎。”
餘生以前隨秦蘇曼學俄語的時候,還抱怨過:“俄語簡直是這世上最難學的語言了,沒有之一,發音和口語都太難了。”
俄語的確很難學,尤其是發音,很難掌握好,其次纔是語法和口語。
不過幸好有秦蘇曼那樣的老師。
餘生坐在窗邊靜靜的喝着咖啡,突然想抽菸。便從包包裡拿出一支女士摩爾來,點燃了抽着。菱脣微啓,吐出一抹白色的嫋嫋菸圈,待到煙霧散去,便伸出染了大紅蔻丹的指甲將那菸蒂掐掉。扔掉菸頭,她轉過頭望向窗外,夜色那麼深那麼重,幾個旅客腳步匆匆,嘻嘻哈哈的笑語中夾雜着微怒的聲音。遙遙傳過來,像好幾個話匣子同時打開,聲音亂糟糟的,一股子砸出來,一片混沌。
然而,就在那片黑暗中,她看見了陸司淳的臉,溫潤的眉目,高挺的鼻樑,微啓的薄脣,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溫潤如玉,有仿若清風明月的氣質。
竟會在黑夜中看到陸司淳,她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真是瘋了。
回到房間的時候陸司淳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那頭隱隱發了怒火,似是在氣憤她不告而別,也是在埋怨她的不管不顧。
餘生沉默一晌,說:“我覺得太壓抑了,便想出來走一走。”
聞言,陸司淳放低了語調,“怎麼了,餘生?”
“姐夫,姐夫。”
餘生突然低低喚了他幾聲,那聲音裡帶着無限柔情蜜意,纏纏綿綿卷至他心間,驚起一片波瀾。
她在電話裡柔聲說:“姐夫,住在醫院裡的那些天,我時常夢見我們的一些過往,和曾經一些不好的片段。我覺得很難過很壓抑,總是在不經意間,便想起一些痛苦的事情,很多時候,我以爲那是在夢裡,醒來不過就忘記了。然而每當我從夢魘中驚醒,才發現那痛苦已經延伸到我生活中,滲透到骨子裡,是真真實實的一種存在。”
“姐夫,我目前的生活太壓抑了,真的想好好放鬆放鬆。所以我誰都沒有告訴,便隻身去了聖彼得堡。”她說。
“枝枝……無論怎麼樣,我希望你做事不要瞞着我。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不管是開心的事還是難過的事,只要困擾你,只要讓你產生了疑問,我都希望你能夠告訴我。我閱歷比你豐富,經歷的挫折也多,面對你的問題,我還是有辦法能夠解決的。而且……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藏着掖着的呢,彼此坦誠相待,真心相處,不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嗎?”
“我比誰都希望你幸福快樂,枝枝。”他說。
薄白月色從窗外傾瀉進來,將餘生那一張素白清減的容顏籠在其中,如隔鏡花水月,朦朦朧朧的,“好,我知道了。姐夫。”
聽見餘生低低的聲音,他驀然幽幽嘆息一聲,說:“知道便好。枝枝,你什麼時候回來?”
“……看情況吧。也許舒心了纔回去,也許馬上就回去。”
“要不要我來聖彼得堡陪你?”
“不用了。”
“枝枝……你在聖彼得堡待了整整四年,可是你幾乎忘記了你在聖彼得堡的所有事。枝枝,如果你要找回記憶,我可以陪你。你要知道,我很清楚你在那裡的一切。只是因爲種種原因,我不得不向你隱瞞一些東西。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些什麼,你可以問我,枝枝,不管你問什麼,我都是會告訴你的。我其實不願意讓你一個人待在那裡……”
聽見陸司淳語無倫次的話語,餘生有些哽咽有些踟躇,“姐夫,我沒有想找回記憶,我只是想來這邊看看而已。”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那邊好好散心,什麼時候想回來了,再回來。我只希望我的枝枝回來時候的樣子,是開開心心的。”
“嗯,我會的。”
聞見他說的話,餘生心有觸動,鼻尖開始發酸,卻拼命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沉默了好一晌,才淡淡的回了他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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