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司淳去國外之後,便一直是秦蘇曼過來照顧她。這段時間,秦蘇曼盡心盡力,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幾乎是把之前的缺失都彌補齊了。餘生與秦蘇曼之間的感情又深了一點。
她們雖是母女,但由於秦蘇曼性格天生冷漠,她們之前的相處模式太疏遠了,也有隔閡。現在卻像真正的母女了,偶有拌嘴和打鬧,也異常溫馨幸福襤。
這天吃過午飯,餘生就坐在窗前看書。
窗臺上擺着一盆山茶花,靜靜的開了數小朵,花瓣潔白如皓月,優美且隱隱剔透,芬香滿鼻。幽綠的葉子在日光底下發着光,被風吹得微微擺動。和着窗外疏枝密葉被風拂得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夏天裡的蟬鳴。
秦蘇曼則臥在沙發上小憩,突然轉醒,惶惶然地坐起來,望着眼前的一盞白瓷茶盞許久,才說:“枝枝,我夢見了一些以前的事,我夢見自己在聖彼得堡教書的那一段時光,我還夢見了晏慶生和你的姐姐……”
語罷,她頹然坐着,身姿略顯落寞,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忽然就伸出纖長蒼白的手指,捂住臉深深啜泣起來。
餘生放下書,一步一步艱難的走過去,“媽媽,你還好嗎?”
秦蘇曼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渾身顫抖,瘦削的肩膀也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搐着,像是在無聲哭泣。
在餘生眼裡,秦蘇曼極少在她面前落淚,也是個堅韌有風骨的女子,從不肯輕易在人前落淚。她獨自艱辛地將她撫養長大,那麼多年的苦日子熬過去了,餘生也沒見她怎麼哭過。
如今過着幸福無憂的晚年生活,反倒哭了。真真是嚇壞了餘生,她趕忙坐在秦蘇曼旁邊,擡手輕輕按住她的肩,放低了聲音詢問:“媽媽……鱟”
秦蘇曼搖搖頭。
然後,她遲疑地擡起頭來,滿眼是淚光。但她是笑着的,嘴角輕揚,眼尾有纖微的皺紋向四周延伸開去,細長的眼睛眯起來的時候,像一朵生了裂紋的白玉蘭,臨風綻放。
她那麼美,像在風中搖曳的鳳凰花,娉娉婷婷,在時光面前,完全瞧不出有任何蒼老的痕跡。可是她眼神裡的疲憊還是泄露了她的年齡。
再美的人兒,也敵不過時間。
餘生猜秦蘇曼哭泣是因爲夢到了悲傷的事情。晏慶生是她愛到骨節裡的男人,他對她的傷害,並沒有餘世榮帶給她的刻骨銘心。可是因爲她愛他,縱然那種傷害很微小,次數多了,也足以讓她心灰意冷。即使很多年後回憶起來,也會讓她心生黯然,泫然落淚。
女人就是這樣,愛着的時候就百般討好,極其甜美怡人,沒有侵略性,還時刻閃耀着母性的光輝。
恨着的時候也用盡全力,歇斯底里,與曾經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兒刀槍相見,也絲毫不膽怯。
最後兩敗俱傷,耗盡心力,元氣大損。
尤其是像秦蘇曼這樣目下無塵的女人。因爲太驕傲,所以容不得自己的情感有絲毫的不潔淨,所謂感情潔癖。
餘生還在沉思着,就聽見秦蘇曼用沙啞柔和的嗓音說:“枝枝啊,最近媽媽不知是怎麼的,老是夢見晏慶生。我夢見他在人羣中喚我,喚我‘阿曼’,喚我‘蘇蘇’,喚我去博物館寫生。我還夢見我們一起在涅瓦河畔散步,身邊跟着我們的女兒涼涼。涼涼那樣乖巧,穿着紅裙子,還會跳舞,她在我們前面一蹦一跳跑着,冰清玉潔、粉雕玉琢的樣子,像個美麗的小精靈。”
“可是……可是不知怎麼的,涼涼和晏慶生忽然就消失不見了,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們就不見了……”
秦蘇曼一直在餘生耳邊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地說着話,說着說着,笑了幾聲,又哭了。餘生微微嘆息一聲,便伸出雙手輕輕環抱住秦蘇曼,以額貼住她的側臉,說:“媽媽,不要難過,枝枝還一直在你身邊呢。”
聞言,秦蘇曼哭得更厲害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秦蘇曼終於止住了淚,她擡起頭來,睜大一雙紅腫如桃羹的眼,沉默一晌,便給餘生講了她與晏慶生相識相知的故事。
她說她第一眼看到晏慶生的時候,就覺得他不是屬於這凡塵的男子。他長得那樣好看,有着蒼白的皮膚和高挺的鼻樑,眼睛黑亮而光彩熠熠,像是會說話似的。光是看着你,便能將你帶入到他的情感世界裡,將你蠱惑。還有他那一雙頎長的手,俊秀的骨節泛着玉一樣的青白,很美。他的手指不僅會畫畫,還會拉大提琴。更會牽起她溫軟的手指,帶她去任何一個她想去的地方。
他們相識的那一天,秦蘇曼正與一羣金髮碧眼的同學在涅瓦河畔寫生,天邊斷鴻的孤影沉入暮色,落入冰凍的河底,身後不斷有表情冷漠的白人男女路過。突然有人在身後拉了拉她的衣襬。她回眸去,見是一個清朗英俊的青年,正咧開嘴朝她笑着。
他留着一頭利索短髮,穿着一身隨意且休閒的服裝,薄脣一掀,猶如行雲流水,言笑晏晏。
然後他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字跡飛揚而潦草,邊沿浸透着墨藍色的彎曲細線。
晏慶生。
他說:“我叫晏慶生,會拉大提琴,會畫畫。”
那該是一場怎樣的邂逅。
他就像一隻驕傲優雅的白鶴,翩翩然來到她的世界。她也毫無意外的,沉淪在他溫柔的眼波里。
說到這裡,秦蘇曼略微停頓了一下,她擡起染了大紅蔻丹的手指捋了捋大卷的黑長頭髮,又緩緩給餘生道出她的前塵往事,“枝枝啊,我秦蘇曼雖爲人冷漠,卻還是有熱忱的時候。只不過這要看人。我的溫柔和周到只留給深愛的人,值得的人。情傾的多了,就不珍貴了。眼淚也是一樣,我不常落淚,也不輕易爲誰落淚,如果我真真正正傷心的哭過一回,那絕對是我已經寒心的時候了。”
“和晏慶生在一起的時候,他很照顧我的情感,也待我很好。80年代的蘇聯已經由盛轉衰了,面臨解體,環境紛亂且嘈雜,白人和當地人都挺瞧不起中國人的。我們在那邊的待遇很差,白天上課,晚上還要去餐廳洗盤子。每天都是在凌晨一二點睡下的。可即使是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晏慶生也給我帶來了一份深穩甜蜜的安寧。他時常會給我一些驚喜,用廢紙和畫報做成精美禮物送給我,清晨起來的時候遞給我一枝玫瑰,週末放了假,便帶我去外面吃一頓海鮮。”
“跟他在一起,粗茶淡飯也覺得妙不可言。那是我生命中爲數不多的美好時光,真的很快樂。”
“可是到了後面,我們完全是在爭執與吵鬧中度過的。柴米油鹽,生活裡的瑣碎小事總會沖淡感情。但導致我們分開的最大導火索還是回國發展的問題,我覺得俄羅斯的環境並不適合我們,提出要回國,他卻不願意,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我本不想跟他吵跟他鬧的,可是沒辦法,那時候的自己太年輕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總是想贏過他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死也要讓他回去。”
“我沒有贏過他。他說太累了,要與我分手,還要了你姐姐的撫養權。我一直覺得他愛我入骨,怎麼可能會離開我?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我不信,然而他冷漠的態度卻由不得我不信。”
“人年輕的時候爲了爭那一口氣,真的挺害人的。我固執的想要回國,他固執的要留在俄羅斯。我們兩兩僵持着,誰也不肯妥協誰。我也曾哭着求他回去,可是他態度很強硬,無論如何都不妥協我。我亂了,心急如焚,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他仍是無動於衷,反倒卸下情場的溫柔,帶着嘲諷的眼神望住我。我覺得自己在他冷漠的眼神底下,就像一個被剝光了的小丑,自慚形穢。然後我一氣之下就說了離婚,他也同意了。”
秦蘇曼突然幽幽嘆了一口氣。
然後她繼續說道:“原來以爲最深刻的,是和深愛的人走過餘生。如今憶起,方覺所有的情事,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過往再轟轟烈烈,大起大落,終究會被平淡的日常吞噬。最後就只剩下煙盒裡的雲彩,酒杯裡的大海,桌子上的殘羹冷炙,待人慢慢回憶。我離開晏慶生的時候,以爲我會記住他一生一世呢,纔過去幾個月,他就淡成了濃霧裡的影子,被明晃晃的太陽一照,就消失了。”
“有人說我薄情,我承認。可是晏慶生如果沒有那樣無動於衷,不肯退步,我們也不至於走到離婚那一步。哪怕他肯說一句軟話,我也是會妥協的。可惜沒有,他始終是不肯讓步。他到底是讓我心寒了。”
“那個時候我也有錯,我肆無忌憚的消耗着他對我的情意和深愛,卻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遭報應。我捅到對方身上的那一刀,終有一天流出的,會是我的血。很快報應就來了。我回國之後,在機場遇見了你的爸爸餘世榮,枝枝……”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