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讓梅良這個土豪劣紳對自己服氣,高文也頗爲自得,話也多起來:“所謂綁票案,一般來說要具備三個條件:一,瞭解受害人的家庭情況;二,贖金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交納;三,如果可以,儘量不可受害人家屬直接接觸。”
這套理論在後世的網絡上多着呢,一搜就能搜到,以前社會版新聞看得多了,這種最基本的知識高文還是有的:“你梅大官人是什麼人,在韓城可是無人不知道,哪裡來的綁匪這麼不開眼,想在你頭上動土,那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開玩笑,這梅良這麼大家業,紅黑兩道通吃。他本身就是個黑社會頭子,以前只怕沒少幹過傷天害理之事,你去綁他兒子,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梅良:“典史謬讚,俺當不起,還請繼續說下去。”
高文:“這案我之所以看出破綻,那是因爲那張字條。首先五十兩銀子的贖金實在太低,簡直就是搞笑。堂堂梅大官人的愛子只值五十兩,若我是歹人,起碼要五百兩甚至更多。五十兩,已經形同兒戲了。”這就好象是後世你綁架了李家成的兒子,卻問他要四萬塊錢,這不是侮辱人嗎?
“其次,從貴府到學堂不過六七百步距離,如何下手?”
“最好笑的是,這綁架案發生在大半天,其手段極其可笑幼稚,根本就是個小孩子在搞鬼。估計就是個小孩子跑出來玩,可手頭錢又不夠,這才做了這件糊塗事。還是那句話,大官人不是熊孩子,不知道熊孩子的心思。”
這種事情,後世現代社會多了去。那些熊孩子爲了得錢上網,爲了買自己心愛的玩具,比這荒唐離奇的事情都幹過。
說到這裡,高文突然想起梅良的身世,心中一動:這個梅良就沒有過童年,小孩子心裡怎麼想,自然不清楚。
“梅大官人,辦案這種事情或許可以正面推導,但也可以逆向思維。而逆向的,將自己代入到綁匪中去,說不定可以得到更有價值的東西。你想啊,如果你是歹人,要想綁架梅隆,該如何下手,該如何獲取贖金,又該如何順利脫身?這麼一想,就能看出這樁案子的荒唐和渾身的破綻。”
“至於爲什麼查到這客棧來,方纔你不是說梅二少爺平日裡喜歡聽聽書,聽聽戲嗎?”
梅良:“是說過,怎麼了?”
高文:“聽書很簡單,這韓城裡到處都是茶舍。可想聽曲兒聽戲文,卻不那麼簡單,尤其是能唱得一出好戲的班子,一年中也來不了兩個,除非你去西安城中。最近城裡不是來個個如意社嗎,京城的班子,想必那戲唱得是極好的。二少爺既然是戲迷,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而戲班子就住在這客棧中,想必他就追到這裡來了。”
“佛家講究因果,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很多東西不過是常識罷了,只不過你關心則亂。”
一個現代人自然是無法理解戲班子和戲劇名角對於古人意味着什麼。
明朝中葉正是崑曲發軔之時,這種戲產生於蘇州崑山一帶,它與起源於浙江的海鹽腔、餘姚腔和起源於江西的弋陽腔,被稱爲明代四大聲腔,同屬南戲系統。
崑山腔開始只是民間的清曲、小唱。其流佈區域,開始只限於蘇州一帶,到如今已經擴散到長江以北,進入京城,成爲京城人主要的娛樂方式之一。
除了崑曲,各省還有自己的戲劇,可影響力和藝術表現力都比不上崑曲。
古人娛樂方式單一,但凡有個新的曲目出來,那纔是萬人空巷,爭相一睹爲快。至於捧戲子,追個戲班子聽劇等事也大行其時,成爲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那情形,就好象是後世的追星族。
一個崑曲名角,當真是如後世的影視明星一般。
梅隆今年才十五歲,正是追星的年紀。想必是迷戀這如意班的什麼角兒,過來捧場。可又因爲手頭無錢,這才犯了糊塗,這種事兒在現代社會可多了去,也不難理解。
聽高文這裡一說,梅良立即明白過來,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又是長長一揖:“某服氣了,俺這輩子只服兩人,一個是黃主薄,另外一人就是高典史。高文兄弟,沒啥說的,改天請你喝酒。以後若有事,只需吩咐就是。”
高文哈哈笑着將他扶起:“梅大官人,兒子窮養女兒富養原本是對的,可小孩子嘛,零花錢還是要給一些的。”
梅良氣道:“怎麼沒給,那小畜生每月可是有五兩月份錢的。”
正說着話,突然一個衙役從裡面跑出來,驚慌地叫道:“高典史,梅大官人,沒找着人。二少爺……二少爺沒在這裡。”
“啊!”
高文和梅良同時叫出聲來。
再來之前,高文已經算定了梅隆就在這裡,剛纔得了梅良恭維,心中正自得意。無論怎麼看,自己都是妥妥的穿越小說主角,英明神武,算無遺策,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鄉紳土豪,都要拜服在自己的主角光環下面。
事情也在朝自己預定的劇本朝前推進,高文甚至想,看來我小高在刑名一物上還真有過人的天分,以後做個宋慈式的大明朝提刑官,青史留名也不錯啊!
可結果卻變成了這樣,就好象一個尋寶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寶藏,可一揭開箱子,裡面卻是空空如也,怎麼不叫人悵然若失?
這戲路不對呀?
“來人,把戲班子裡所有的人都給我押過來!”梅良大聲咆哮:“好好兒的一個人,怎麼說丟就丟了呢?”
見自家主人雷霆震怒,四個家丁的拳腳更加鏗鏘有力。不片刻,就將如意班連班頭帶戲子在內二十餘人都趕到空地上來。
梅良:“高師爺,人我都給你帶到了,馬上動手,好好拷問,我就不信了,老子的兒子他們也敢私藏?”
那二十來人一個個鼻青臉腫,跪在地上大聲號哭着,不住磕頭喊饒命。
高文心中不忍,加上梅良這話說得難聽。什麼叫馬上動手拷問,倒顯得我高文是你跟班一樣。
就道:“梅良,這用刑可是要知縣大老爺下令才行。”
梅良紅着眼睛吼道:“你審不審,不審是吧,那我自己動手。”
“私刑逼供可是犯了大明律的。”
“犯了又如何,老子以前在黃龍的時候,像這種刁鑽小人不知道打過多少。休說什麼縣尊,沒老子每年的孝敬,這縣衙門就開不下去。”
高文也怒了,正要發作,旁邊一個衙役偷偷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忍耐。
高文一揮袖子,道:“就算要抓人,也得捉到縣尊那裡去。你們兩人把相干人犯都押回衙門去,休要傷了人”說罷,朝梅良一拱手:“梅良,此間事已了結,家中還有事,告辭!”
梅良:“高文,你走什麼,我兒還沒尋到呢?”
wωw● ttκΛ n● ¢ 〇 高文也不回頭,冷冷道:“縣尊的命令是命我等破梅隆綁架案,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你兒子根本就沒被人綁票,那麼,這案子算是破了,也沒有我什麼事了。”
他心中惱怒,暗想:土炮就是土炮,這梅良跋扈慣了,前頭還跟你稱兄道弟,轉眼就翻臉不認人。這已經是純粹的小人了,老子可不想打交道。
確實,正如高文剛纔所說,這件綁架案子算是破了,專案組的任務勝利完成。至於梅隆去了哪裡,又是怎麼失蹤的,同他高師爺也沒有任何關係。當然,如果杜知因爲梅家二少爺失蹤一事另外成立一個專案小組,那卻是後話。
想來也不可能,人口失蹤案和綁架案的性質不同。綁票是惡性刑事案件,人口失蹤這種事情在明朝人看來僅僅是民事糾紛。梅二少爺有可能跑什麼地方花天酒地去了,又有可能跟戲子私奔,反正那小子在外面玩上一陣子,厭煩了,想到家裡的好就會回去。
更何況,戲班子的人都已經被拿下來,梅家老二的下落就着落到他們身上好了。
又破了一案,高文心中得意。
想想還有三天就是大年夜,他在街上逛了半天,買了一大堆年貨。正要回家去見母親,突然經過一家金鋪,心中突然一動,記憶中突然涌起一樁往事。
那是在兩年前,一個鄰居過來串門炫耀新買的玉鐲,說花了多少多少錢,又摘下來讓母親摸摸。
當時,母親摸了半天,嘆息一聲:真漂亮啊,摸起來真舒服。
那鄰居笑着說高嬸,你也買一個吧!
母親嘆息一聲,說:“窮人家如何使得了這麼貴重的東西,再說,我一個瞎子,戴了又看不見。”說完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將鐲子還給了人家。
她雖然目不能視物,可高文依舊記得那天母親的眼睛好象好了,目光流動,閃閃發光。
她老人家終歸是個女人啊,女人喜歡的東西,她也喜歡。
我們這些做兒女的所謂的孝道,不就是要讓老人家開心嗎?
當下就走進金鋪,選了個羊脂白玉做的玉鐲,也不講價扔過去二兩金錠,正要走。金鋪老闆見高文出手如此大方,忙笑道:“高小官人,聽說你最近寫了本《西遊記》詞話書兒賣得很好,想必是生髮了,出手如此大方。說不定過得兩年,咱們都要叫你大官人了。可是你你母親買的年貨,她苦了一輩子,如今有你這麼個有出息又孝順的兒子,心中不知道歡喜成什麼樣子。”
“正是給家中老孃買的。“聽他說起這書,又如此恭維,高文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笑道:“你倒是口甜,怎麼,還想推銷些什麼玩意兒給我。若真有好貨,倒不妨關照你的生意。”
老闆:“玉有德,君子佩玉,高小官人好眼光,把老朽震店的好貨都選了去。不過,所謂好事成雙,這買東西都買一對纔是上佳。”
高文:“你這鐲子不是隻有一隻嗎?”
老闆:“鐲子是隻有一隻,可你家中不是有兩個人嗎?光顧着給老孃買首飾,卻冷落了屋裡人,卻是不美。古往今來,這婆婆和媳婦之間的關係可不好協調。你顧着親孃吧,媳婦不樂意;盡顧着媳婦兒吧,老孃又罵你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夾在中間,日子可就難過了。”這人好象也因爲婆媳關係沒有處理好,滿面都是苦惱:“高小官人,我是個過來人。今日這事你是有些欠思量,這一碗水可得端平啊。給老孃買了鐲子,媳婦那兒也得買一件回去安撫纔是。”說着就從櫃檯下面取出一物塞到高文手頭:“這個玉戒指乃是我鎮店之寶,都是街坊鄰居了,天天見面,就給你打個八折,給八兩銀子好了。”
高文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成了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