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寶家就住在縣城裡中的一間小院子裡,到了地頭,進門一看,李進寶正趴在牀上哎喲地呻吟個不停。
“各位兄弟還想着來看望我這個倒黴之人,心意領了。”說着話,就流下了眼淚。
高文心中難受,忙擰了毛巾遞過去,道:“七舅老爺這究竟是怎麼了?”
“還能怎麼樣,被人陷害了。”李進寶一臉的悲慼:“高文,虧得七舅沒少疼你,也知道過來看望舅舅,可憐舅舅的屁股都被打爛了,那韓隗是真下死手啊!若三日之後再破不了案子,只怕你舅舅就要被人給害了。”
高文:“七舅老爺勿要悲傷,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這究竟是怎麼了。”
又有捕快道:“是啊,班頭,究竟什麼事你不說弟兄們怎麼知道。”
“沒用的,這就是個無頭的案子,破不了的。”李進寶嘆息:“也是我李進寶時運不佳,遇到這事,觸了縣尊的黴頭。”
嘆息半天,他纔將這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原來,這兩日,杜知縣下鄉巡視,李進寶等縣衙門相關人等自然要隨行。
李班頭和手下兄弟侍侯知縣不可謂不殷勤,知縣也對他甚是滿意。
可就在下鄉巡視的過程中,卻出了一件事情惹得杜知縣大發雷霆。
事情是這樣,就在昨日,杜大老爺的隊伍經過一個叫緇川鎮的地方。此地是韓城的第一大鎮,據說在宋時還是韓城縣治所在。只不過元朝時因爲乾旱,鎮邊上的那條漣水河斷流,沒有水運便利,縣城才搬遷到如今這個地方。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管怎麼說,淄川鎮的架子擺在那裡,畢竟是有着萬戶人口的大鎮。再加上鎮上又有不少鄉紳,每個知縣到任,多半會去那裡走上一趟。
杜知縣這幾日下鄉,盡在西北面山溝裡轉,吃住不便,人也疲了。見到一馬平川的富庶的淄川鎮,正琢磨着在這裡歇上一日,休整休整。一個突如其來的狀況徹底地壞了他老人家的心情——有人糾結了幾十個人過來攔轎子喊冤枉。
領頭的那人姓石,是個老秀才,今年五十出頭。家中有一個老妻,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二十來歲,已成家立業,惟獨那個女兒年方十六,小名阿三,待字閨中。
石秀才家中人口多,日子過得不算太好。老秀才端着架子且不說了,但家中老老小小平日裡可都是要下地幹活的。就在上個月初十那天一大早,這個石家小姐石阿三揹着背篼,提着柴刀出門打柴。按說,最多午時就會回家,可到晚間卻依舊看不到人。
家裡人就急了,帶人去找,卻死活也找不着。尋了兩日,親親戚戚都問遍了,死活也見不着人,這下大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就報到官府。
本來,此事並不大,不就是出了個失蹤人口而已。按照官府的做事章程,不外是登記在冊,派衙役出去查查,然後發公文給鄰縣。能找到固然皆大歡喜,找不着,也沒什麼。只要程序走到了,就算是了了一樁事情。
加上瓦剌入侵,晉北和北京打成一鍋粥,紫禁城中連皇帝都換了。前任韓城知縣也知道自己搞不好要被換下來,心中所思所想都是自己未來的前程,至於石秀才女兒究竟跑哪裡去了,自然也顧不上。
好在他很快等到了朝廷的調令,一接到這道命令,知縣大老爺更是一天都等不了,直接帶着行李去了福建。
可憐石秀才一家在家裡左等等不到人,右等沒有消息,去衙門問了幾次,卻是連知縣的人都見不着,心中早已經窩了一團邪火。這次恰好新任杜知縣到鎮裡巡視。石秀才就帶了全家老笑,糾集了一羣親戚攔轎喊冤,告縣衙大小官員瀆職怠政。
石老頭又說,如果再找不着人,他就要將這件案子提告到西安府。不但要告縣衙裡的三班六房,就兩杜知縣一併捎帶進去。
若是一般人攔轎喊冤也就罷了,大不了接了他的狀紙,安撫幾句了事。人實在找不着,衙門也沒有辦法。
苦主你若是再鬧,縣尊大老爺一個不高興,打你的板子。
可石秀才是什麼人,人家可是有功名的名教中人。陝西一地文教總體來說不是太發達,關中地區還好,換成陝北和平涼、慶陽府這種苦苦寒之地,一年也出不了幾個秀才。但凡有人考取功名,那是要被當成寶貝的。就算是韓城,屈指算起來,偌大一個上縣,有功名之人也不過百餘人。
石秀才二十年前就中了秀才,選了廩生進了學。他進的學堂還不是韓城的縣學,而是西安的府學。在府學呆了十來年,在功名上實在是沒辦法再進一步,國家覺得你老這麼在官學裡混飯吃也不是辦法,這纔將他勸回了老家。
在西安城裡呆了十數年,石秀才別的沒什麼,倒是認識不了不少同窗同年。他若真要鬧到西安府去,搞不好就要弄出一場大風波,杜知縣也會被官場上的有心人上摺子彈劾。
杜知縣覺得自己很冤,這明明是前任擺下的攤子,偏偏要自己去收拾。可不給石秀才一個交代,自己肯定有不小的麻煩。
忙接待了石秀才,又問此案究竟是誰人經手,緣何拖延到現在?
黃威回答說:“稟縣尊,此案乃是刑房劉典史在辦。不過,劉典史已經隨前任知縣去了福建。具體是什麼情形,屬下也不甚了了,可問問快班。”
話音剛落,那石秀才就跳起來,指着李進寶大罵,說整天只看到李班頭四處吃酒耍錢,卻沒將一份心思放在案子上,我要告你,我要告你!縣尊,你要替我做主啊!
“混帳東西!”杜知縣聲色俱厲,怒指李進寶:“好個沒用的刁吏,案發到如今已經快一個月,你卻一無所獲。想來定是你混天度日,視我國法於無物。來人,給我拿下,打十五棍!”
聽到這個命令,新任皁班班頭韓隗大喜,帶人將李進寶按在地上,提起扳子就抽。
皁班就是讀負責打扳子的,幾代人都是吃公門飯的,打扳子的技巧相當高明。如果有心放過你,哪怕打得雷翻震吼,卻是連皮毛也傷不了。李進寶乃是快班班頭,衙門裡的頭面人物之一。大家又是在一口鍋裡吃飯,高高舉起,輕輕放過,在知縣和石秀才面前有個交代就是了。
可這次卻不同,韓隗深恨高文,恨屋極烏,親自提起水火棍兒,使足了力氣。十幾板子下去,可憐李進寶平日裡也算是養尊處優,如何經受得住,直被打得屁股、大腿血肉模糊一片,估計三五日起不了身。
“韓隗那賊廝鳥真是可惡,這是要置老子於地地啊……哎喲,疼死我了!”說到這裡,大約是太激動,一不小心牽動傷逝,李進寶額上又有冷汗流了下來。
“姓韓的不是個東西,班頭你放心,若那鳥人將來落到我等手裡,卻不輕饒。”衆捕快也是一臉的憤恨。
高文卻沒有附和,心中一動:“只怕要置七舅老爺於死地的不是韓隗,而是他背後的那個人。”
此言一出,屋中頓時一靜。
“是黃威?”李進寶一呆,須臾又搖頭:“我和黃威雖然彼此看不順眼,可畢竟是在一個衙門裡的,認識十多年了。大家見了面也有說有笑,他沒道理要對我下死手的。再說,打死了我,對他又有什麼好處。這人我還是瞭解的,眼睛裡只有利。有利可圖的事情,他自然是膽大包天。可如果沒一分好處,卻不會費半點精神。而且這人場面上很是來得,見人總是帶着三分笑。”
高文:“七舅,大家都是公門衆人。小子且問問你老人家,這衙門裡誰的權勢最大?”
李進寶:“廢話,當時是縣大老爺的權力最大。”
“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是縣丞、主薄和三班六房。”李進寶屁股疼得厲害,說起話來有點不耐煩:“高文,你究竟想說什麼?”
高文:“七舅你卻是說錯了,這縣衙裡權力最大的乃是黃威和你。”
“黃威和我?”李進寶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什麼糊塗話,我怎麼可能同縣尊和縣丞比?”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高文悠悠道:“知縣和縣丞是流水,七舅和黃威纔是衙門啊!”
“絲!”所有的人好象都意識到了什麼,同時抽了一口冷氣。
是啊,這知縣和縣丞可是有任期的。按照大明朝的選舉制度,官員每三年一次考覈,考覈若是卓異,要提拔;若是得了個下下的考評,則要被罷官免職。無論是提拔還是免職,都要離開韓城。就算你將這官當得中庸平穩,也最多連任一屆,當了六年官,也得挪個地方。
知縣和縣丞一走,六房的師爺都是他們帶來的自己人,自然也要跟着離開。
相反,主薄和三班班頭卻沒有任期和考覈一說,只要沒犯大錯,這職務就能永遠做下去。就算是將來死了,也能傳給子孫。
李進寶在韓城做了十多年的班頭,韓城乃是要衝之地,在政治、軍事、經濟上地位頗高。所以,韓城的縣官和縣城在這些年究竟換了多少茬,他也記不清楚了。
惟獨自己和黃威還呆在衙門裡巋然不動,民間一但有事,首先找的也是他和黃主薄。
如此看來,其實在很多地方,黃威和他的權力以及得到的好處還要超過縣尊。
若真的有那個心思,自己和黃威聯起手來,要隔絕消息,把知縣當成一個擺設也不是難事。
正所謂,官清如水,吏滑如油。
大明朝表面上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實真正的基層卻是胥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