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後話。
且道這日天一亮,榜一出,大宗師這才下令開鎖放人。
內外簾官們在裡面住了一個月,早已經氣悶,都長舒了一口氣,互相邀約着說吃尋個地方吃酒快活。又商量說大暑天的,這三十餘日生生熱煞個人,要不索性躲終南山上,或者黃河邊上涼快涼快。
杜知縣在考場中幹出那種醜事,已經被大家給排斥在外。他也沒臉面在呆在這裡,貢院門一開,如釋重負,第一個走出貢院。
一出門,頓時大吃一驚。只見外面的榜亭那裡人山人海,都是來看榜的士子。中的人哈哈大笑,落榜的嗚嗚大哭,鬧得緊。
各家自又各家事,誰管別個是死是活。
杜生輝在外面立了片刻,就看到隨從、幕僚門迎了過來。
他已經疲倦欲死,道:“可算等着你們了,轎子呢,快送本官回驛館。這一個月,當真是度日如年啊!”
衆隨從卻沒有動,都那眼睛直楞楞地盯着他看。
杜知縣心中惱火,沉着臉:“怎麼了,轎子呢,你們是怎麼做事的?”
他不呵斥這一聲還好,一開口,幾個隨從就氣急敗壞地叫道:“縣尊,你爲了區區名聲,倒是做了青天大老爺,卻叫我等還怎麼見人?”
杜知縣愕然問:“怎麼了?”
隨從們拉着他,劈頭蓋臉地就開始數落起來,全然沒有做幕僚的自覺:“今日卯時我等可都是在這榜亭外等的看榜呢,本以爲大老爺你要給咱們一個驚喜。先前出案,咱們驚倒是驚了,這喜卻是一個也無。那些人情,竟沒有一個人在上頭。”
原來他們是來說那些關節卷子的事情,杜知縣這是第一才做地方主印官。他是個年輕書生,什麼時候見過這種陣仗。偏偏這些幕僚不是他的同窗,就是親戚、老鄉,又不好在他們面前擺官架子,抖官威。只得訥訥道:“本官不過是一個普通內簾官,那些卷子又不都經我手。就算過了我手,也是不堪如眼。面前轉桌,也都被別人判了個差,莫之奈何!”
“你說得倒是輕巧。”衆隨從氣急敗壞:“真當我等什麼都不知道,這轉桌的時候銀河是能夠通融的,是你要名聲,養人望,在河邊走又不肯溼腳罷了。”
“名聲,名聲,本官還談何名聲?”杜生輝禁不住苦笑出聲:“實在對不住各位了,要不,將銀子給人退回去就是了。”
這話說得輕巧,所謂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衆隨從如何肯依:“退錢,那裡還錢可退。在西安城一個月,得的那些錢都被我們吃飯用了。還有,家中老小嗷嗷待哺,也得寄些回去貼補。今日沒有一個人情上榜,等下咱們若是回去,你是官,事主們不敢對你如何,卻要到處捉拿我等。一旦被找着,輕則一頓棍棒,重則性命都要丟在這裡。”
杜知縣:“放心好了,有我在,別人定不會爲難你們的。”
“有你在,真是笑話。”一人氣急,譏諷道:“杜大人,你纔多大點官,七品知縣。也不去訪訪,漫說整個陝西,就西安城中,正七品以上的官兒沒有五百,三百總是有的。能夠來咱們這裡走關節的,誰不是有來歷之人。任出來一個,都不會將你放在眼中。”
“死了,死了,這次是死了!”隨從們一片哀號。
杜生輝聽他們說得無禮,知道賓主情分已盡,惱道:“你們這些混蛋,別以爲本官是瞎子什麼都看不出來。說好就幾個人情,可是那些關節卷子卻有四五十張,天知道你們收了多少昧心錢,卑鄙小人!”
一個隨從冷笑;“罷,看來咱們這個大老爺是指望不上了,各位還是顧着自個要緊。咱們還是趕緊逃吧,再遲,須走不脫了。”
“對對對,快逃!”衆隨從想到這節,一鬨而散,各自跑回住處,捲了行李,徑直回鄉下去也。
這情形還真有些樹倒猢猻散的味道,杜生輝呆呆地站在那裡,心頭一陣悲涼。
隨從幕僚們逃了不要緊,卻將一個大毯子丟給了他。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杜生輝只得將收的銀子一一退還給別人。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幕僚隨從們也是膽大妄爲,竟賣出去五十六個名額,這已經形同詐騙了。以每人平均三百兩銀子計算,也是一萬五千多兩白銀。
可憐杜知縣做官不過一年,沒甚積蓄。爲了退這些錢,甚至將老家的土地都賣了些,搞得異常狼狽。
孤零零一人站在貢院外,正傷感時,突然間,就看到陝西布政使高凌漢和一羣官員有說有笑地出來。
突然間,一彪人馬從人羣中出來。這些人中有錦衣衛,又彪形軍漢。所有人都穿着閃亮的鎧甲,武裝到牙齒,在幾千書生中顯得異常醒目。
爲首的正是來陝西招募兵丁的翰林院編修,欽差徐珵。
徐珵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一伸手攔住高凌漢和衆官員,道:“高布政使這是要去哪裡?”
這突然發生的一幕讓先前還熱鬧得跟菜市場一樣的貢院廣場頃刻間安靜下來。單真是萬喙息聲,只聽得到呼呼熱風颳過過灰塵沙沙落下。
杜生輝心中驚疑,站住了腳步,定睛看過去。
高凌漢在進考場之前和徐珵已經因爲陝西馬政案發生過幾次衝突,兩人早就徹底翻臉。見徐珵殺氣騰騰地過來,冷冷喝道:“徐大人,你還真是賊心不死啊,怎麼今日又想來和老夫理論?”
徐珵淡淡道:“本欽差忠於王事,自然是百折而不回。高大人,你的事情犯了,且隨我去欽差行轅吧?”
“好大膽子!”一個官員厲聲呵斥:“徐珵,你想做什麼,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今日是鄉試放榜日,你過來擾亂出案,驚擾士子,該當何罪?”
高凌漢朝那個心腹官員擺了擺手,示意他安靜。然後冷笑着對徐珵道:“徐大人,你今日要來叫我去你行轅說話,對不起,老夫可沒有這個閒工夫。若有事,大可來布政使司;若有證據,稟明聖上之後,大可過來拿我。否則,就恕老夫不奉陪了!”對於自己實現所做的佈置,高凌漢是絕對的放心。
在他看來,這個徐大人是拿自己沒有辦法了。他又不可能永遠呆在陝西,遲早要離開這裡回北京。想是實在是找不到證據,氣急敗壞,過來尋自己的晦氣。
對於這種狗才,置之不理纔是上策。
“對,理這小人做甚,布政使,咱們回衙門去。大熱天的,遇到如此奸佞小人,真真掃興!”高凌漢的心腹們一通大叫。
徐珵既不氣惱,也不急,就那麼笑眯眯地站在高凌漢面前,等着布政使司的人鬧,一副好整以暇模樣。
感覺到他的不對勁,高凌漢朝手下一揮手,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徐珵:“高大人,你們能否靜一下?若是沒話再說,可否論到我了。”
高凌漢:“徐珵,起開!”
眼見着欽差大臣和一省的布政使衝突,又是在鄉試放榜這一天,所有人都在心中大呼精彩,都屏出呼吸,惟恐漏掉接下來一幕。
可預料中的大打出手,暴風驟雨並沒有出現。
徐珵突然從袖子裡抽出一軸黃綾,厲聲喝道:“聖旨到,陝西布政使高凌漢接旨意!”
“啊!”廣場上全是此起彼伏的低呼聲。
高凌漢神色大變,但還是跪了下去:“臣,高凌漢接旨。”
徐珵展開那張黃綾,朗聲念道:“陝西布政使高凌漢,在任期間,貪墨馬政銀子……深負朕望……豈禽獸希……着欽差大臣徐珵會同咸陽錦衣親軍千戶所就地緝拿,並相關人犯、證據,解送京城……命三法司會審定罪……欽此!”
聖旨不長,寥寥百餘字,只片刻就宣旨完畢。
跪在地上的高凌漢一張臉頓時變得蒼白,心中有一個聲音不住喊:事發了,事發了……可是,老夫做事如此妥當,這姓徐的又是從什麼地方弄到證據的……老夫也是命苦在貢院裡足足呆了一個月,內外隔絕,形同囚禁,竟被徐珵鑽了空子,這究竟是怎麼了呀?
一個內簾官是高凌漢的心腹,立即大叫:“這是亂命,高布政使,不能奉詔!”
“對,這是亂命!”又有幾個官員大聲喧譁起來。
明朝文官地位尊崇,而君權自成祖之後不斷受到官僚集團的限制,權威性大打折扣。到明朝中後期,皇帝聖旨下到內閣之後,因爲不合內閣的意,常有被退回去的事情發生。皇帝沒個奈何,索性越過內閣,直接派太監將旨意下到官員手上。
可問題又來了,不經過內閣的聖旨經常被官員們以不合法“亂命”的理由扔到一邊,不予理睬。碰到這種情形,皇帝也不能隨意處置,只能打掉門牙和血吞。若多說上幾句,說不好就激怒了言官們一通勸戒,說不好將皇帝的祖宗三代都要罵個遍。
在後來的嘉靖時期,海瑞海剛峰就經常指着皇帝的鼻子罵,還說“嘉靖嘉靖,家家皆淨,今上就是個大昏君。”
若海大人生在我大清,敢這麼說,估計早就被皇帝給解送喀嚓掉了。可這裡是明朝,嘉剛強如嘉靖帝者,也只能裝着聽不到罷了。
可以說,有明一朝,除了太祖和成祖,皇帝們都過得很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