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已經徹底瘋了,高文看得心中不忍。
是啊,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人人都見中式士子爲人上人時的風光,又有誰知道一個上榜書生腳下踩着多少落第落魄的讀書人?
縣試和府試且不說了,在西北苦寒之地,只要你讀過幾年書,懂得八股文的格式,甚至僅僅知道如何破題,就能過關。但等到院試這一關,競爭就開始殘酷和激烈起來。院試是十一十二,甚至十五取一。接下來的鄉試是二十中一,會試二十取一。同這樣的高淘汰率比起來,後世的公務員考試又算了什麼呢?
如此一關接一關刷下去,上千個讀書人中能夠出一個進士就算是不錯的了。絕大多數人到最後,只能成爲最底下的基石。
我高文若不是在穿越前背了一肚子的狀元八股範文,只怕也是同樣的命運。
……
坐了半天,感慨良久,高文抖擻起精神,飛快地磨起墨來,準備連夜將卷子答完。
一日一夜水米未進,他已經有低血糖的跡象,一身軟得厲害,心中也陣陣發慌。接下來還有一整天時間,如果在耽擱,自己只怕挺不下去。還不如趁現在有點力氣,儘快將事情搞定。
磨完墨汁,也懶得打草稿,竭力穩定心神,一筆一字開始謄錄。
第一題《至誠之道》是這三道題目中最難的,一般人若是學藝不精,拿到手之後,估計要想半天才能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沒錯,這是上截塔題,取的是《中庸》中“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開頭四字。這一句在書中也不起眼,可接下來一句卻非常有名,“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大概意思是,在春秋以前,以蓍龜和預測事物的兇吉,這是爲什麼呢?就是至誠,人如果能達到至誠的境界,就可以前知,所謂前知,事實上就是可以預知事物未來的發展趨勢。國家將要興盛,就一定會有吉祥的徵兆出現;國家將要滅亡,就一定會有妖孽出現。國家如此,一切事物的發展都是如此。
這句話如果要延伸開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考生寫文章,寫着寫着就容易偏題。而且,這個題目有點大,用一句話來破題卻是甚難。
好在有範文在,高文也用不着費那個腦筋,徑直在卷子上寫到“誠之明也,以其道決之而已。”這是破題。
接下來就是承題,承題按照八股文的格式,當以“夫”開始:“夫至誠非有意爲知,而道固可以前知也,所謂誠則明着也。”這一句原作者說得好,不得不說,馬世奇是個有學問,且有大智慧的人。這句話是說,至誠不能有意爲之,就好象佛家所說,那就是着了相。人只有在學習和感悟,明白何爲天地之大道之後,自然而然就能知道如何預測。而如何提高個人修養和境界,關鍵在一個“誠”字。
寫完承題,就是起將,按照規定格式,應以一個“且”字開頭。
“且天下開物成務之故,皆視所知以起。”
……
書讀百遍,其他義自現。
在以前,高文也是囫圇吞棗地記得這篇範文,這次抄上卷子,本以爲是一件枯燥之事。不想抄着抄着,他逐漸起沉浸在文章的意味之中。越抄,心中對這個馬世奇越是佩服,甚至還將以前讀書時半通不通的地方弄明白了。此人對於儒家經義的掌握程度當真了得,且語言流暢簡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筆墨趣味。如果放在後世,至少是個國學大師。如果再能說會道,上百家講壇,出上幾本書,絕對賣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將束股那句“道之可前知者大有爲也,此所謂道也。”寫完。“劈啪”一聲,油燈跳出一點火星,暗淡下去,卻是燈心已經燃盡。
高文此刻正處於亢奮狀態,手心、頂門心、腳心、背心發熱,有種說不出的愉悅。作爲昏暗的光影裡,看着滿紙淋漓的墨汁,心中這才吃驚:這篇文章有五百來字,怎麼也得抄上一個多小時,我怎麼感覺不過是一瞬?
這馬世奇的文章,寫得真好看啊!
……
這一寫,高文再停不下來,顧不得燙手,伸出兩根手指將燈心扯出來。
接着明亮的燈光,接着抄第二題《大國地方百里》。
大國地方百里出自《孟子》原文是“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說的是當時的各國諸侯,公侯伯男子的應該管轄多大的土地,又應該得多少俸祿。
公、侯之國爲大國,卿祿居於君祿十分之一也,大夫祿居於卿祿四分之一也,上士之祿居大夫祿二分之一也,中士、下士轉相倍。庶人在官者,未命爲士者也,其祿比上農夫。士不得耕,以祿代耕也。
這篇課文高文以前在讀書的時候學過,後來還考過,做過幾個填空題。作八股文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當下就有了興趣,想知道這個馬世奇是如何寫的。
當下就提筆寫道:“稽祿制於列國,見先王之權焉。夫祿一也,君卿以國殺,而不殺於大夫士。先王之權也所以爲經乎……”
……
又做完一題,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升起。燈中燈油已快耗盡,有青煙嫋嫋升起。
作爲曾經的寫手,每日幾千字的抄《西遊記》,高文的手速極快,作爲這一題,手已熱得麻利。也不停留,繼續對付第三題。
第三題的題目是《天命之謂性》,出自《中庸》是開篇的第一句,“天明之謂性,率性之惟道;修道之謂教。”
這句話實在太有名了,別說是明朝的讀書人,就算是在現代社會,任何一箇中文系的學生就能隨口背出。
這一句話開篇明意,人的自然稟賦叫着性,順着本性做事叫道,按照道的原則修養叫着教。從道不可以片刻離開引入話題,強調慎獨的問題,要求人加強自身修養,按照人的本性做事。
這一句又強調了儒家的“人性本善。”人之初,性本善,按照天性做人做事是不會錯的。只不過,我們活在世上本性中的至誠至善被紅塵矇蔽了,需要通過學習追根溯源,找到開初時的善和本。
這題目說起來不難,任何一個讀過幾年書,懂得如何作文的人都作過。而且,坊間的時文集中,這個句子也是必選,就高文而言,他至少看過十多篇。至於質量嘛,也良莠不齊。
本屆院試,老世說,前兩題都有點難,尤其是第二題《大國地方百里》論述諸侯大夫的俸祿,很容易把考生繞暈。這兩題光靠難度,就足以將一大半的考生給刷下去。
不過,就算耍下去一半,也還剩四百個童生啊。本次院試只取五十人,必須在這第三題分出勝負。
在出這第三題的時候,主考官突然一反專出偏題難題的常態,出了道如《學爾時習之》《三人行必有我師》這類爛大街的題目,就好象高考時的作文題突然給你來個小學生經常寫的《最難忘的一件事》,不蒙纔怪。
就因爲題目實在太簡單,要想寫出新意,在幾百考生中脫穎而出,卻不是一般地難。
“嘿嘿,其實我也不用太擔心的。”高文活動了一下已經發軟的手腕,喃喃道:“楊延麟楊閣老,這回就看你的了。你能夠在江西這種競爭殘酷的省份殺出一條血路,最後考中翰林院庶吉士,難道還怕區區一場院試?”
“楊相,高文,我看好你!”高文鼓起腮幫子,呼一聲將油燈吹滅。
一縷金色的陽光從外面投射進考舍之中,落到高文臉上,如此地暖和。
……
用了一個上午,高文就將第三道題目做完。
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接下來自己能夠考中秀才,能夠得個功名,全憑老天安排。
當然,以自己所作文章的水準,放在這平涼府一衆考生中,那是錐子放進麻袋,想不出頭都難,除非主考官是瞎子。
聽人說,今科主考官徐大人可是翰林編修,眼睛自然是不瞎的。如此,高文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這場考試的交卷時間在黃昏時分,還有一個下午時間。高文已經餓得渾身痠軟,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稍微動一下,就能清晰地聽到肚子裡有清水嘩啦着響。
現在最要緊的是躺下睡覺,睡着了就不知道餓了。
熬了一個通宵,本已累得不成。可剛纔抄了三篇優秀的八股文章,一邊抄,還一邊品味文章中的意味,大腦實在太興奮,這一睡卻很不塌實,當真是美夢聯翩。
一會兒夢見自己回到了現代世正在吃重慶火鍋,毛肚、黃喉、九尺鵝腸不歇氣地朝嘴巴里塞;一會兒夢見自己正坐在海邊燃了一堆篝火,將梭子蟹、椰子蟹、澳洲龍蝦一盆一盆地朝火裡倒;一會兒又夢見石幼儀的蔥油餅已經做好了,那香味薰得人簡直就要飄到天上去……反正除了吃還是吃。
正得趣,就聽到“嘩啦”一聲。
高文從夢中醒過來,就看到有人開了號舍進來,叫道:“起來了,別睡了,出場,出場。”
原來,交卷的時間已到。
高文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發現自己面上全是夢中流出的口水。
……
高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場,又怎麼去簽押房領回了自己寄存在那裡的事物。餓了兩天兩夜,腳軟如棉,身上也陣陣發涼。
“終於考完了,終於可以大吃一頓了!”高文四十五度望天,眼睛裡全是感動的淚花:“這場院試,我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