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鷹心道:當年師父他老人家不過是一個江湖豪客,自然是不肯同官府打交道的。
大鷹繼續道:“那還好,那女子的性命和肚子裡的孩兒算是保住了。只不過,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只能臥牀休養。爲師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遍請西安城中的名醫過來開方子,給她調養身子。什麼老山人蔘、雪蛤、天山雪蓮、藏紅花,簡直就是不要錢似地用,漸漸地她有了起色,可以下地走上幾步。只是,走的路長了,還喘得厲害。”
“再加上肚子漸漸大起來,更是不良於行。爲師當時也想不了那麼多,只細心服侍起她的飲食起居。那女妖頭精神好的時候會坐在院子裡喝點水,和我說上幾句話,那個時候,師父心中有說不出的快活。只想她的身體如果好不了,我就這麼服侍她一輩子也是好的。師父以前是大男人一個,什麼時候做過家務。此時,卻要從頭學起……哎……”
“在西安城中,師父一呆就是四個月。血衣觀音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可還是那麼美了。但是,師父以前大手大腳花錢慣了,給她找了這麼多郎中,又吃住了這麼長日子,手頭漸漸窘迫起來,尋思着是不是找些門路去弄些錢回來。”
“我是江湖人物出身,要尋錢,自然是要幹那些沒本錢的買賣。可是,如果去犯上幾場大案,難免要驚動官府,一旦查過來,以她的身子,又如何經得起長途跋涉。河南那邊的江湖朋友,說不定也會聞風而動,到那個時候,爲師又該如何對付?一時間,老夫倒有些困坐愁城的味道。”
“正在此刻,爲師聽人說陝西提刑按察使司的司獄司缺個副司獄,正在招人,薪俸還算不錯。而且,這管監獄可是個來錢的活兒,只要你動點心思,隨意勒索幾個犯人,我和她一日的吃用就有了。想到這裡,我將心一橫,就去了提刑司。”
“這想進提刑司是要經過考覈的,那纔是過五關斬六將,就像是考武舉人。爲師正值壯年,經過和血衣觀音一戰之後,好象突然開了竅,武藝大進。上了校場,一出手就是橫掃,沒遇到一個象樣的對手,頓時就入了當年的提刑大老爺的眼,讓我補了那個缺。”
“哦,原來師父你老人家就是那樣進了提刑司。”小鷹有些激動:“恨不能親眼目睹師父當年的風采。”
大鷹:“因爲得了提刑大老爺的青眼,進司獄司之後,因緣集會,爲師辦了個大案子,名聲一下子就起來了,只一個月就被調去提刑衙門,真真是混得風生水起。每日只要想,就有使不盡的銀子,衙門裡的弟兄也自奉承,三日一大宴,兩日一小宴。不過,師父都推了,倒叫提刑大老爺很是歡喜,說我是個知道分寸,公廉且能的能吏。其實,師父也想出去和弟兄們吃酒快活。只心頭牽掛着家中的那女妖和她腹中的孩兒,每到辦完差事,就匆匆忙趕回去,想的只是多看她一眼。”
“那女妖剛開始的時候對爲師還諸多戒備,後來漸漸看出我沒有壞心,就同爲師有說有笑起來。且道,將來等她生下孩兒,定有厚報。另外,又說我武藝還算過得去,不如入了她們神教,左右一個頭目是可以許我的。”
小鷹吃驚:“師父,你可不能入邪教做妖人啊!”
大鷹擺了擺手,示意徒兒聽他繼續說下去:“爲師當時在衙門混得不錯,平日間經手多少案子,真想弄錢有的是辦法,又怎會貪白蓮妖人的銀子。至於什麼頭目……哈哈,怎麼可能?”
他笑了笑:“爲師只是喜歡這種有家的感覺,每日就和她在院子裡說說話兒,吹吹涼風,聽聽蛐蛐兒叫,蟬鳴鳥啼,就夠了。有一日,師父突然問那女子腹中的孩子的父親在哪裡,要不我帶個信過去,叫他過來將你們接走。”
“那女子搖頭,說不用了,她孩兒的父親早在一年前死在一場江湖械鬥之中。”
“爲師心中奇怪,就問,既然你是個未亡人,怎麼沒看到你帶孝?那女子冷笑,咱們神教中人可沒有那麼多講究。喜歡一個人,同他說一聲,只要兩情相悅就可以住在一起,至於三媒六聘什麼的也沒有必要。”
“當時我就嚇了一跳,這這這,這不是亂了嗎,這白蓮妖人果然是邪得緊!”
“但是,不知道怎麼的,在曉得這女子並沒有丈夫,且腹中的孩兒的父親已經去世之後,爲師心中卻歡喜得很,竟笑出聲來。那女子……那女子看了爲師一眼,嗔說‘你得意了啊,是不是想做我孩兒的爹。如果你想,且說就是,我或許可以考慮考慮。’”
小鷹聽得惱了,顧不得其他,低聲罵道:“果然是個妖物,不要臉,不要臉。”突然又想起師父對那女子癡迷得緊,這麼說怕要惹火了他,忙小心地看了大鷹一眼。
大鷹卻不生氣,道:“師父當年雖然已快三十,可何嘗經歷過這種事情,頓時紅了臉,亢聲道‘咱們江湖兒女義字當頭,我救你,那是不忍心看到你孤兒寡母被人欺負。不過,我現在是官差,你是白蓮妖人。等你生下孩子,養好身子,自離去便是。日後江湖相見,須手下無情。’那女子淡淡一笑,說‘以你的武藝,殺得了我嗎?也罷,我領你這份情,日後若是江湖相見,饒你一次。’”
突然間,他眼睛裡浮出一層霧氣,喃喃道:“當年的我真傻啊,麪皮真薄啊,如果應了她,也不幹官府的差使,帶着她娘倆離開這裡……多好,多好……”陽光從樹葉縫隙中投射下來,落到他面上,猶如點點淚痕。
“自那日之後,這話我與那女子再不提起。日子又過回先前那樣,每日我辦完手頭的差事,就急急地趕回家來,洗衣做飯打掃庭院,什麼活兒都幹。而她,則撫着日益隆起的肚子,立在一邊看着,笑着。那畫面,真美。爲師覺得,如果時間能夠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就在這院子裡,在這溫暖的陽光中。可惜,好的日子終歸是要過去的。”
說着話,大鷹的面上露出恐懼之色:“爲師記得,那是盛夏,也是在這座院子裡。風雨好大,滿天都是霍霍的電閃,直吹得這顆槐樹呼呼亂響。那天夜裡,她就喊肚子疼,說是估計要生了,叫得難叫一個慘。都快一個時辰了,可腹中的孩兒還是生產不下來,疼得她面面煞白。”
大鷹說着話,手緊緊地抓着椅子的扶手,因爲用力,指節發白:“她以前在華州一戰就動了胎氣,好不容易保住了孩子。卻受了震,加上娃娃個子又大,死活也不肯哇哇墜地。她叫了一個時辰,身上的汗水宛若泉水一般涌出來,到最後已經沒有力氣了。爲師什麼時候見過這種情形,知道不好,再管不了外面風大雨大推門出去,準備去請個穩婆回來試試。那雨真大,剛一走到院中,就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睛。這個時候,突然一道霍閃,在轟隆的雷聲中,就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中庭就立了一個矮小的老頭。看起來也沒甚奇處,可能夠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進院子來,卻叫我心頭一凜,感覺就好象是見到一頭兇狠的惡狼。當下就喝問他是誰。”
“那老頭卻不理睬爲師,只朝屋中的血衣觀音喝了一聲‘我道你這半年跑哪裡去了,卻原來和姦夫躲進西安城,真叫人好找。出來吧,你沒地方去了!’說來也怪,那老頭的聲音雖然不大,可聲音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即便是天上的雷聲也蓋不住。聽他稱爲師做姦夫,我心中卻是歡喜,以爲他是河南江湖朋友請來的幫手。我自不肯讓他將血衣觀音給害了,當下就大喝一聲,顧不得去尋兵器,就捏着拳頭撲了上去。”
“那老者有些驚訝,說‘咦,少林寺的,這一趟羅漢拳耍得不錯啊!’那廝彷彿在逗弄爲師,也不還手,一邊騰挪閃避,一邊對着屋裡笑道‘怎麼,還不出來,咱們神教在江湖上何等威風,可沒有縮頭烏龜。嘿嘿,既然你不肯出來,也罷,老夫先結果了你這個情郎。打死了你的男人,我看你還能躲得住。”
大鷹:“當時,爲師武藝大進,可無論如何使力,卻連那老頭的衣角也摸不到。正焦躁中,那老頭說完話,突然身子一矮,竟鑽進我的懷中來。手一撥,就將我的雙手盪開。緊接着,老頭雙拳連環出擊,使得竟少見的南拳。從來沒見人的拳使得如此之快,只一個瞬間,爲師的胸口就中了十來拳,滿耳都是蓬蓬的響聲,我那是連還手之力也沒有。”
“啊!”小鷹嚇得叫出聲來。
大鷹一臉的慘然:“可憐我中了這麼多拳,頓覺痛不可忍,將一口血噴出來,再也挺不住,軟倒在地。好在那老者的目標是屋中的血衣觀音,也來不及取我性命,就撞開門撲了進去。當時,爲師驚得大叫,可又如何叫得出來,這個時候才發覺自己受了很重要的內傷,就連肋骨也斷了兩根。但是,我已經渾身無力,能幫得了什麼忙?她正要臨盆,身體虧虛,又如何抵擋得住那歹人?”
“只能癱坐在地,靠着這棵老槐樹,眼睜睜地看着敵人衝屋去。電光閃爍,就見着屋中的她已經躍將起來和歹人惡鬥。滿眼都是兩條人影滴溜溜轉動,夾雜着呼呼的拳風。實在太快了,幾乎看不清楚他們的動作。”
“說來也怪,二人無論如何惡鬥,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很快,二人就衝到院子裡。突然間,那歹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藉着電光,我看到老頭肩窩中插了一把短劍,直沒入柄,顯然是傷得很重。”
“那歹人落地之後,如果滑冰一般溜出去兩丈,貼着牆壁像壁虎一般又滑上牆頭,痛叫一聲‘好好好,好俊的武藝,老子認栽。嘿嘿,日後山高水長,有的是見面的時候。’”
“見到她打敗敵人,爲師心中又是佩服又是高興,禁不住叫了一聲好,又道‘可算是打退賊人了,妹子,你的身體可好些,我去請穩婆回來。’爲師也是一時着急,就喊她做妹子。她突然悲叫一聲‘大哥,我不成了,不成了,孩子,我的孩子。’這叫聲又是悲痛又是惶惑,還帶着哭聲。聽到她喊,我定睛看去,卻見她身下已是血流如注。就算我再不曉得婦人的事,也知道她是大血崩了。這個時候的她的臉已經白得看不到一絲血色,顯然是快要不成了。”
“當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咬牙爬過去,一把抱住她,眼淚就下來了。她卻還是在叫,用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腕口,差點將我的手摺斷了,顯然是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將肚子裡的孩子生出來。我什麼也做不了,只咬牙堅持。突然間‘哇’一聲,有嬰兒的啼哭聲傳來。但見,一個胖大孩兒已經哇哇墜地……可算是生出來了……是個女孩子……”
“她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只扭頭朝牆上喊了一聲‘劉媽,你可算來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聽到這話大吃一驚,轉過頭去,透過雨幕,就看到牆頭躍下一個老婦人,只一步就跨到跟前,將孩子抱在懷中。”
“不用問,那老婦也是白蓮妖人,說不好還是她最親近之人。妖人就是妖人,看到她已經變成那樣,卻沒有半點悲傷,反點了點頭,說‘是,姑娘你是活不成的,孩子交給我帶走吧,畢竟是咱們神教的聖女,總歸是會皈依教門的。至於姑娘你……’”
“她彷彿也是明白自己已經到了彌留時刻,笑了笑,‘孩兒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就隨大哥的姓,姓雲,叫摩勒……把孩子帶走吧,不然這事就沒完,反牽連了大哥。走吧,我想單獨和大哥說說話兒。’說着話,她將頭轉過來看着爲師,笑起來‘你是個好人,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意,也自感動。可惜啊,可惜啊,若是要來世,我就嫁給大哥,報答你的恩情。’她擡起手來摸着我的臉……我的臉……”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孩兒已經被那叫劉媽的老婦人帶走了。她只是摸着我的臉,說‘對不起,對不起,早知道我就該對你好一些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手也猛地落下……那天的雨好大,好冷,爲師什麼也做不了,只大聲地哭着,用力地抱着她的身子,可她還是慢慢地涼了下去……”
大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人的一生中有多這麼一段,那就是好的。可憐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誰,蒼天啊,蒼天啊,你爲什麼叫我認識這麼一個神仙般的女子,偏偏卻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小鷹啊,你不要因爲外間的人捧你一句關中第一快刀,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和她和那個歹人的武藝比起來,你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小鷹見師父如此傷感,不敢說話,悄悄地退了下去。
沒錯,師父綽號大鷹,他的名字叫雲鷹,飛翔在高天雲上的蒼鷹,棲息在懸崖峭壁上堅強如堅巖的猛禽,可內心中卻有軟弱的不住流血的地方。
大鷹在院子裡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待到心緒平靜下來,小鷹又回來了。
“什麼事?”
“師父,徒兒剛纔去了提刑衙門,袁僉事袁老爺有令下來,命咱們去一趟平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