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裡,已經坐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認識的,叫做羅佬,是保長的小弟。打過招呼之後,我們坐了下來。
剛坐下沒有多久,又聽到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然後包房門打開,一個年輕人帶着陳繼忠、江兵兵、彪子三個人出現在了門口。
我的心猛地一下就提了起來。
顯然,他們幾人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我,也紛紛停在了門口。一陣尷尬的對視之後,彪子臉上有些羞愧之色,給我打了一聲招呼,陳繼忠也對我笑了笑,將領頭的年輕人一拉,關上門,又走了出去。
包廂裡,沒有人說話,甚至連一向話多的一林居然都閉上了嘴。片刻後,聽到隔壁包廂的門響。顯然,爲了避免影響彼此的情緒,他們換了包廂。但是,有些事情該發生,就一定會發生,很快,飯菜上齊,剛開吃還沒多久,房門又被打開。
一個人走了進來。
憤怒的愛國青年
“進來,進來,進來唦,都到門口噠,你還囉裡巴唆地幹什麼?不礙事,進來。”
來人正是開始領着彪子他們進門的那個年輕人,他端着一杯酒站在門口,並沒有馬上進門,而是扭頭對着門外大聲催促着。
在他說話的同時,我聽到了坐在身邊不遠處的一林鼻子裡面發出了重重的一聲哼。扭頭看去,身邊的何勇一臉鐵青,眼皮都不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桌面。
“呵呵,不好意思,打擾各位一下啊。”
隨着喊聲,我轉頭看向了門邊。
頓時,腦海中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何勇與一林臉色爲什麼那麼難看,我自己的臉色也忍不住沉了下去。
江兵兵端着一杯酒跟在那個年輕人的後頭,一臉笑意地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啊,哈哈,好多朋友都不認得。我介紹一下,我叫胡少強,胡少立胡少爺是我哥哥,這個是我兄弟,兵兵。我進來敬各位一杯酒。順便也和我兄弟一起給兩位朋友道個歉。”
“義色大哥,你好!各位兄弟,大家好啊。”一邊說,兩個人一邊走到了桌前。
“兵兵,我先來啊。首先,我感謝大家今天給我哥哥面子,過來捧場,我胡少強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些人情我記在心裡。這杯酒,我先乾爲敬。”
一仰頭,一乾而盡。
座上不知內情的其他人也都紛紛起鬨,喝了起來。
最初,我們幾兄弟都沒有人動。胡少強倒也沒有強求,他自顧自又倒上了一杯,把手伸到了何勇的面前,臉上還是帶着笑,只是笑得已經沒有剛進來那樣自然,看着何勇說:“兄弟,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情莫往心裡去,我給你道個歉,說聲對不起。今天認識了,看得起我,就喝了這杯酒,今後,我們就是兄弟,要不要得?”
片刻前舉杯喝酒的那幾人顯然也看出了場面有點不對,都紛紛看着這邊,沉默了下來。我扭頭看向何勇。我不想打架,但是在這種場合下,如果何勇動了手,我肯定也會一起幹。
出乎意料的情況發生了,何勇居然也拿起酒杯,一口乾掉,還杯口朝下對着胡少強晃了晃,笑了起來:“你太客氣噠,不打不相識唦。一起喝幾杯酒,什麼事都沒得。你看,一滴不剩。”
“哈哈,要得要得!我就曉得。勇****,你這個朋友夠義道,我交定噠。”
胡少強顯然是個沒有太多城府的人,聽到何勇這麼一說,大喜之情溢於言表,走過去,一把摟住了何勇的肩膀,居然還學起了道上一些與何勇相熟的朋友那樣,叫起了“勇****”。
何勇站了起來,與胡少強熱情相擁,臉上笑意盎然,熱情之極。只是那一刻,憑着從小對於彼此的熟悉,我從何勇的眼裡看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冰冷。何勇也變了,變得更成熟,也更可怕了。
“義色,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我也是沒得法。坤哥那邊而今都還不和我說話,在怪我。我今天也是想和你道個歉。這杯,我先幹,你隨意,好不好?”就在何勇、胡少強兩人相擁的時候,我的耳邊也傳來了江兵兵的說話聲。
我看向了他。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晚在江邊上發生的一切。如果說那天除了悟空之外,我還恨誰的話,那個人一定就是江兵兵。就連陳繼忠,我都不恨,因爲我知道陳繼忠只是爲大哥辦事,而且他對我自始至終言語都非常客氣。只有這個江兵兵,那一晚,他對我打下來的那些拳腳,我刻骨銘心,絕不敢忘!他弄壞了我一隻耳朵,有那麼一天,我會讓他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但是,此刻,這個人卻帶着笑臉,端着酒杯,站在了我的面前,就像是那些往事從來都不曾發生。
“哈哈,剛纔勇****也說了唦,以前的事過了就過了,不打不相識,今後都是朋友。來來來,喝!”
我也笑了起來,如同片刻之前的何勇那樣,用大笑來掩蓋着心底的仇恨;用豪爽的喝酒,來化淡一波連着一波上涌的衝動。
“王坤今天怎麼沒有來啊?”
“哦,大哥要坤哥回廣州了,那邊的生意也要人看。我們又沒得能力,只有坤哥罩得住,呵呵。”
看着江兵兵熟練老道的回答,我心裡卻微微一動。悟空和廖光惠在市裡的展銷會被砸,被李傑完全壓了下去;在九鎮悟空和唐五關係緊張,正是用人的時候,王坤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讓王坤回廣州?
想來想去,試探了幾次,江兵兵卻沒有透出半點口風。無奈之下,只得責怪自己多心,再多想無益,乾脆拋開。
那一天,無論彼此心底是如何的想法,至少,表面上,我們融洽了起來。江兵兵敬了酒之後就轉身回去了。胡少強卻簡直就像是與何勇一見如故的樣子,搬了個凳子坐在我與何勇之間,言談甚歡,喝了起來。
直到不久之後,包廂的門再一次被人打開。
英雄遲暮,大哥洗手
“跛爺!”
“跛爺!”
跛爺進來的時候,已有醉意的胡少強剛好去了隔壁那個包廂敬酒。我們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朝跛爺大聲打着招呼。
“啊!好好好,坐,都坐,還有沒得位置,幫我這個老東西搞一把板凳出來唦。”
“跛爺,這是我們坐的地方哦。我哥和保長他們都在樓上,你去那裡喝吧。要不,我帶你上去一趟?”一林一邊回答一邊拉開椅子,準備走出來。
“哎,你坐坐坐,你坐你的,你哥那邊的場合都是大哥,我去不得,我這個老麻皮就在這裡陪你們這些後生就要得噠。”
跛爺飛快走上前來,抓着一林的肩膀將他按了下去。
聽到跛爺的話,我們一時之間都不曉得怎麼回答,有些尷尬地看着他。
跛爺臉上調皮之色越發濃烈,笑了起來,說道:“哈哈,不是的,我來遲噠,剛剛去了,在門口一看,你哥哥喝得一臉通紅,耷着腦殼坐在那裡,羅勇和保長在裡頭都搞海碗喝起來噠!那還得了!我這點酒量進門了那還不得喝死?不去不去,我就在這裡吃碗安穩飯。少囉唆,勇伢兒,給我搞把板凳就要得了。”
一聽是這樣,我們都大笑了起來。
跛爺人很好,據說年輕時,脾氣相當暴躁。但是,這些年我們開始出道打流以來,他已經不當紅了,人就沒有了架子,再加上以前什麼都經歷過,也看開了,性格越來越隨和。九鎮的大哥里面,就數他和我們這些小輩的關係最好,平時打打鬧鬧的,沒有什麼上下之分。
於是,夏冬趕緊搬來一個凳子,說:“跛爺,我們其他地方比不上大哥,喝酒就不見得啦,等下,你不怕我們幾兄弟灌翻你啊?”
“哈哈,你個小麻皮,老子未必還怕你了啊?你來,其他的人,他們哪個敢管閒事?勇****,義色,鐵明,你們幾個管不管?嗯,不管吧,這證明你們還有點大和小,還差不多,灌翻我?我打破你們的腦殼。”
跛爺來了之後,氣氛不但沒有因爲輩分之差變得拘謹,反而越發熱烈了起來。夏冬沒有食言,率先挑戰起了跛爺,我們兄弟也在一邊或明或暗地幫手,搞他一兩杯。跛爺倒也豪氣,嘴裡罵歸罵,酒還是來者不拒,一杯連着一杯,喝了起來。
片刻之後,胡少強回到了包廂。
胡少強出去的時候,就有了幾分醉意,再經過在隔壁戰鬥,他已經差不多喝醉了。我們包廂裡,打跛爺來之後,除了性格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的鴨子一個人沒怎麼多喝之外,其他人手裡的酒也幾乎沒有停。
大家多多少少,也上了點頭。於是,在這些偶然條件的集合之下,流血再也無可避免。
胡少強應該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性情中人,當初,他爲了一句話可以砍何勇,現在他又爲了一杯酒,可以和何勇化敵爲友。不過,一個性情中人並不見得就是好人,尤其是當一個人的本性當中有着極爲邪惡的一面之時,這種性情也許會讓他變得更加暴戾、更加可惡。
剛進包廂時,醉眼矇矓的胡少強並沒有看見跛爺。他大叫大喊地徑直走向了何勇,非要拉着何勇繼續喝酒。在何勇的提醒下,胡少強這纔看到一邊的跛爺。奇怪的是,面對着帶他親大哥胡少立出道的師父,胡少強並沒有表現出有多麼的尊敬。雖然,我們在跛爺面前也是言談無忌,但是語氣裡多少都還是有些尊敬的。他不同,他端着一杯酒,搖搖擺擺走到跛爺的面前,就像是摟何勇這樣平輩一樣,大大咧咧地摟着跛爺的肩頭,搖了搖,說:“跛爺,來,我敬你一杯。我們兩兄弟,就不說那些客氣話噠,一滴都不許剩啊。”
當時,跛爺的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只不過,畢竟是多少年修爲的老江湖,一邊搖着腦袋,一邊還是舉杯將酒喝了下去。喝完酒之後,胡少強依舊不消停,整個包廂就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說話聲。最後,忘記了具體是怎麼回事,我們就談起了幾十年前,日軍侵華時,發生在我們市的那一場由國民政府主持的大規模浴血抗戰。
誰也沒想到,胡少強這樣一個下三濫的小流子,居然是個有着巨大愛國熱情的人。
這下,他徹底地激動起來了,口沫橫飛地痛罵着小日本,高談闊論說有朝一日,我們必定與日本一戰。到時候,只要他還年輕,他一定參軍,打到東京,搞個東京大屠殺,宰掉全部日本男性,強姦所有日本女人,爲祖先報仇。
說着說着,我們又從這件事談起了當年九鎮的土匪,談起了楊閻王幾兄弟抗日的故事。也談起了,建國後,投誠的楊閻王第一個被槍斃,他的兄弟卻因爲當時隨着薛嶽去了臺灣,不但保住性命,前兩年還衣錦還鄉,榮歸故里,被縣裡的領導陪同接待的事情。
這些都是一些閒話,朋友在一起聊聊,用來佐酒,挺不錯。但是,被激起了愛國熱情的胡少強不同意了。當時,就聽到桌子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我面前的碗筷都跳了起來。
所有人都摸不着頭腦,扭頭看着拍桌子的胡少強。在滿桌的歡聲笑語之中,只見他獨自一人滿臉牙齜欲裂的憤怒表情,大罵起了楊閻王的那個兄弟,和當時陪同的縣領導。
說他們是漢奸,是賣國賊,如果被他遇見了。他要殺這兩個人的祖宗八代。
當時,一直不怎麼說話的鴨子突然就說了一句:“你去殺唦,別個明年還要回九鎮修路的,領導就在縣委,也不遠。到時候,你去殺咯。”
這句話,可能讓早已大醉的胡少強聽得有些惱火,他飛快伸出一根手指頭,指着鴨子,語無倫次地說:“老子告訴你!老子說得出做得到,老子不像是你們這些沒骨氣的東西,別個打上門來噠,都只曉得投降當漢奸。明年來是吧,你看着,老子就弄死他!媽了個逼的,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中國人就是有這份自豪!”
一段話聽得我們莫名其妙。首當其衝的鴨子臉色卻陰沉了下來。自從莎娜死了之後的這些年來,鴨子的脾氣越來越不好,越來越難測。我們誰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不好收場的事。所以,趕緊趕在鴨子有所表示之前,懂味的夏冬和鐵明就一左一右地擋住了他。
成了精的跛爺這個時候也看出了事情的不對。
他也出來打圓場:“是的是的,少強伢兒,明年就靠你啊!國家就靠你。有你一句話在,中央都放心噠。要得要得!伢兒長大噠,來,坐坐坐,坐下來喝酒,慢慢聊,莫激動噠。”
“喝!喝酒!跛爺,你絕對是中國人!我們一起來爲了國家乾一杯。”
邊說,他搖搖晃晃地拿起了幾瓶啤酒,將面前兩個不知道是誰吃的,裡面又還裝了些什麼菜的碗往旁邊一倒,然後就把酒全部灌進了兩個碗裡。
倒好之後,自己端上一碗,將另外一個碗送到了跛爺的面前。跛爺不上樓和唐五他們喝酒,就是怕這樣用碗喝,結果,碗還是擺在了他的面前。看着那一碗黃燦燦、上面還飄着油花菜沫的酒,跛爺哭笑不得。但他還是端起了碗。
只可惜,這時,胡少強又開口了,他說了一句萬萬不應該去說的話:“跛爺,老子告訴你!老子曉得你的那條腿怎麼跛的,我哥哥給我說過。但是,我給你說啊,你莫覺得自己冤枉,莫覺得國家欠你的。爲國家,莫說是瘸了一條腿,媳婦跑了。就算你而今的媳婦小伢兒,全家死盡,那也是應該的。來,喝!”
說完之後,胡少強還是那種尾大不掉,像是教育小孩的樣子看着跛爺。
跛爺的臉色變了,變得蠟黃。
呆呆坐在那裡,看了胡少強半晌,慢慢放下了手裡的那碗酒,說:“伢兒,你喝多噠,早點休息,差不多就可以噠。這碗酒,我不喝。”
我們所有人臉上的笑容也在同一時間靜止了下來。每個人都有不能讓人碰的痛處。個子小的,你不能叫他矮子;和尚,你不能喊他禿驢;寡婦,你不能說她的胃脹氣是懷孕;公僕,你不能說他猛於虎。
跛爺也一樣,他的痛處就是那個故事。
關於腿的故事。
原本,跛爺是九鎮的一個殺豬匠,在那個很少有人能夠吃得起肉的年代裡,他雖然辛苦,卻至少也頓頓有肉吃,日子算是簡單而快活。跛爺打小就性格豪爽,喜歡結交朋友,長大之後,更是如此。由於自己有個肉攤,那個年代,買肉的正經老百姓並不多。相反,經常過來光顧的是那些有門“手藝”,來錢很快的小偷、扒手。
有時候,那幫小偷沒有做成“生意”,又吃慣了肉,嘴裡饞,上門來求,跛爺也不嫌棄,單憑一句話,肉就先讓人拿去;那些人倒也不昧良心,不論多久,有了錢一定送來。
天長日久之下,他和這些人的關係也就越來越親近,三天兩頭,就聚一起炒幾個菜,喝點小酒,打點小牌。
後來,其中有個相熟的小偷在九鎮趕場的時候,偷了一個生意人幾百塊錢,被人發現了,逃跑時,路過跛爺的肉檔,情急之下,二話不說,脫下自己身上衣服,把錢一裹,扔給了跛爺,說寄存片刻,等會過來拿,就轉身跑開了。
跛爺當時也沒當回事,把包裹放在一邊,繼續做生意。下午快收攤的時候,幾個警察找上門來,將跛爺帶走。這一走,就是三年。
原來,那天那個小偷沒有跑掉,當場被抓住了,開始不承認,實在扛不住一整個下午的打,招了出來,並且供出了錢在跛爺的手裡。
跛爺被當成同犯,判了三年。剛進牢裡還沒有一個月的時間,因爲脾氣暴,不服輸,一條腿就被裡面的人打瘸了。好不容易熬滿三年出來,原本要和他結婚的媳婦已經成爲了別人孩子的媽,自己的名聲也臭了。
但是,除了脾氣更大,更容不得別人一點欺負之外,跛爺沒有變。他還是那樣好交朋友,當初那些和他喝酒的小扒手聽說他出來之後,也都紛紛找上門來,對跛爺言聽計從、五體投地。
跛爺就憑着自己對朋友的一片真心,開始培植心腹,擴充勢力,當上了九鎮的大哥,後來又結了婚,生了小孩,退出了江湖。
但是,對於自己的腿,他從來不提,你叫他跛爺可以,叫跛子,那是絕對不行。以前媳婦跟人跑的事,對他而言,更是奇恥大辱。
今天,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胡少強這樣說,無疑已經是一巴掌打在了跛爺的臉上。更何況,胡少強嘴裡還帶上了跛爺視爲珍寶的兒子與老婆,說什麼全家死盡的屁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