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話的過程中,他看向了我身後的一林。就在他目光離開我的同一瞬間,我做出了回答,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回答。
“賠你媽!”伴隨着這一聲狂叫,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一曲右膝,再向前彈起,同時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馬紮,用馬紮上的一個尖角,狠狠地砸在了他還在四處張望的臉上。當馬紮接觸到他臉部的那一刻,我無比清晰地看見,工裝服瞪到極大的雙眼中並沒有痛苦也沒有慌張。他表現出的是漠然、詫異,接着就是無窮的後悔。被馬紮尖銳的邊角砸破的地方,一片煞白之後,鮮血猛地一下就流了出來。
“啊……”工裝服慘叫着,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撫摸面頰。鮮血越發地刺激了我,打出了第一擊之後,原本狂跳得讓我有些不舒服的心臟舒緩了下來,雙手掌心裡那種又冷又滑、不斷冒汗的感覺也消失不見。我的腦中想的只有一件事情。
打死他!
打死所有那些看不起我、厭惡我、憎恨我、詆譭我的人。
“咔啪!”沒有絲毫猶豫,第二下又重重地砸在了工裝服想要撫摸臉頰的手臂之上,馬紮破裂的聲音隨之響起。這讓我有些意外,那一個瞬間,我微微停滯了準備繼續擊打的動作,甚至還用餘光瞟了一眼手上的馬紮,確定已經破裂的馬紮還可以繼續使用之後,再次揮起了手臂。
震驚到極點的人們全部清醒過來,像是往已經沸騰到冒煙的滾油裡面突然投入了一顆水滴,頓時,周圍的一切都在那刻炸翻了鍋。
無數的喝罵連帶着繁雜的腳步聲一同響起:
“狗雜種!玩陰的,捅你娘!”
“軍哥!”
“搞死他!”
我站直身體,看向撲面而來的人羣,做好了迎擊或者捱打的準備。
“單挑!哪個敢動?”這一聲狂喊如同一張鍋蓋,蓋住了正四處飛濺的油滴。隨着喊聲,對面憤怒的人羣停下了腳步,甚至連極度緊張的我都忍不住循聲看去。
一林!
他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我的身旁,站在人羣的中心,遠遠地拋開手上的衣服,雙眼寒光閃閃、面沉如水地看着前方,並不健碩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那把閃着寒芒的匕首緊握在他的手中。
他如同一隻嗜血的惡狼!就那麼單薄瘦削的身影,卻讓一大羣瘋狂的人們完全停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陷入某種奇妙的均衡與安詳。這樣的場景,讓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權威的魅力。這足以讓我羨慕到爲之瘋狂。
半秒之後,收回目光,埋下頭,追隨着本能,我第三次舉起手中的馬紮打向了已經半躺在地的工裝服。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工裝服開始還擊,但是他的拳頭打在我的臉上、身上卻並沒有讓我感受到如何的疼痛,只是讓我更加憤怒:沒人敢打一林,他居然還敢還手打我。
我不斷地扒開他向上伸出、想要還擊的雙手,死命揮舞着自己手裡已經被拍打到四分五裂、晃動不已的馬紮。慢慢地,他的雙手由還擊變成了阻擋,又由阻擋變成抱住了自己的頭,再由抱頭變成了無意識地抓着我的身體,最後,終於完全放了下去。
將馬紮遠遠甩開,雙手提着工裝服的腦袋往地上猛磕,劇烈的動作甚至讓我將自己的手指背都一起磕在了堅硬的地面,痛徹入骨。我又站了起來,高高跳起,對着躺在地上的那顆腦袋跺個不停……
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站在原地,我才驀然發覺,此刻的自己四肢發軟,肺裡面像是要爆炸一樣,胸膛劇烈地起伏不停,腦中一陣眩暈。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漸漸地,呼吸開始平穩。做了一個艱難而乾澀的吞嚥,看着對面那幫鴉雀無聲的人,我說:“還有哪個來?”
聲音喑啞,恍如他人。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再上前來,甚至都沒有一個人搭腔。在我目光的來回搜尋中,每一雙同我對視的眸子,都無一例外地露出了膽怯和心虛,每個人都像是上了砧板的待宰羔羊,怯弱而慌張,一如片刻之前他們面對一林時的表情。
那一晚,我第一次發現了另外一個更爲真實的自己,也第一次領略到了權威的感覺。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同樣在那一晚,我惹下了連綿不盡的禍事,也讓我踏入了那一條不堪回首的苦途。
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工裝服口齒不清地對我說:“你要得,你有種的話告訴我名字。”
沒有片刻的猶豫,沒有半分的遲疑,我鬼使神差般地脫口說出片刻前才聽過的兩個字:義色!
那一瞬間,那些如同毒刺般紮在心尖,讓我痛苦萬分的過往再也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是隱隱帶着心疼的快感。就好像是九鎮的那句老話:要死卵朝天!
這,就是義色故事的真實起源。
河對面的大哥
第二天,工裝服的兄弟就找上了我的家門。當時,我坐在自家的客廳裡面,帶着鄰居家一個叫做胡元的小孩一起玩跳棋,而父親則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端着一杯茶,坐在家門前的那棵大梧桐樹底下。
隱隱約約聽到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由於家門前本來就是一條人來人往的小巷,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注意,連頭都沒擡。專心致志地拿起一顆棋子,剛要落下,卻聽到父親的詢問聲:“喂,喂,喂,哎,你們搞什麼?你們找哪個啊?”
聲音由小變大,越來越急,最後一個字幾乎變成了吼叫。我下意識地擡起頭,準備看向門外,卻只看到眼前一黑,一塊窯磚已經劈頭蓋臉地朝着我砸了過來。雲裡霧裡當中,我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已經有幾雙手扯住了我的頭髮,我身不由己地從板凳上跌落下來,被人往門外拖了出去。
“洪兒!”
“哇……”
父親的喊叫與胡元的哭聲幾乎同時響起。隨着父親的叫聲,我努力掙扎着想要站直,扯住頭髮的手卻更加用力,頭頂一陣劇痛傳來,我的腰板反而被扯得更彎。
“噹啷”一聲脆響,扯住我頭髮的手突然鬆了,我的腰一下直了起來。我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子就站在我前方一尺之遙的地方,他手拿一個破碎不堪的陶瓷杯,杯裡的茶水濺溼了他的前胸。一個年輕人雙手捂着腦袋,不知道是被燙了還是被茶杯打了,鬼叫鬼喊着跳往了一旁。
扔掉手上的破杯,沒有絲毫停頓,父親扭身又與旁邊一個比他矮了一大截的人糾纏在了一起。勒住了那人的脖子,父親扭過頭,朝我這邊的裡屋,又大喊了一句:“洪兒!”
父親並不是九鎮人,他來自一個我至今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陝西。其實,我並不曉得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經歷過什麼樣的事。但是,我曉得飄零在異鄉的這些年,父親早就已經習慣了沉默與孤獨。在我的眼中,他是一個很少說話卻非常溫和的人,沒有什麼朋友,更加沒有敵人,甚至連我們兄弟三人,他都很少動手打過。
但是,那一刻父親的臉上卻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他圓睜的雙眼血絲盡顯,兇狠之極,霸道之極。
剛好在家的大哥聽到父親的叫喚,提着菜刀從裡屋跑了出來,左鄰右舍們也都聞聲趕了過來。那幫人不敢久留,擺脫父親的糾纏,罵罵咧咧地飛奔而去。
父親轉過頭來看着我,我以爲他會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在心底想好了說詞。可是,他並沒有問,他的嘴脣抖動半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幫我揩臉上血跡的母親,猛地擡起腳,一下將面前的凳子踢飛,指着我,大吼了一聲:“老子恨不得打死你!”
說完,他轉身走進了臥房。
我沒有說話,我說不出來,我只有愧疚。父親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卻養了我這樣一個臭名在外的混賬兒子,我對不起他,我今天又給他丟了人。轉瞬間,這種愧疚就變成了更大的憤怒,對那些讓我丟人的人的憤怒。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很單純,和跑社會的流子發生了衝突,我不但沒有考慮到流子會來找我,居然還起了主動去找他們的心思。只不過,從來沒有人可以制定這個世間的規則,而只有規則來主宰人。流子有着流子的規則,在這些規則裡面,有着傳承了千古的一條:打狗要看主人。狗被打了,還打了兩次,主人當然就要出面了。
所以,事情並沒有完。
我很深刻地記得一句多年之後還依然在九鎮流傳的話:“跛爺保長,胡力飛強;唐五一林,猴兒敢闖。”
這句話說的就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九鎮黑道上的幾位大哥。雖然這句話裡面的那些人,在兩年之後,就將因爲亞運會前的那場全國嚴打,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退隱的退隱,剩下的一些在新一代更爲強勢、聰明的幾位大哥不斷地衝擊、打壓之下,也七零八落,風光不再。
可在當時,他們絕對是九鎮方圓百十公里範圍的地下秩序中毫無爭議的掌權者。而工裝服的師傅就是這句話裡的最後那個字所指的闖波兒,他是九鎮區第二大鎮,位於九鎮河對面的彤陽鎮的老大。
在工裝服的朋友去我家之後的第二天,何勇找到了我,他告訴我說,闖波兒約一林三天之後,爲這件事擺場(黑話,雙方約好火併)了難(黑話,擺平,搞定,了結困難)。
(注:在九十年代末期,撤區並鎮之前,中國的行政單位,在縣之下、鎮之上還有一個區。九鎮當時就是我市的一個大區,轄下有三鎮十五鄉。除了九鎮鎮,八王鎮之外,還有與九鎮一河之隔的彤陽鎮。撤區並鎮之後,九鎮才與彤陽合併,統一稱爲九鎮。)
闖波兒的真名叫衛波,他的父親曾經是彤陽公社的一個會計。六十年代,正值那場史無前例的人類浩劫,當時九鎮的很多道路兩旁都樹立着一些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掛一塊布,寫着“打倒XXX、打倒XXX!”的大字。幾乎每一位路過的人都要對着這些稻草人吐口水、喊口號。如果遇上了狂熱分子,那一堆倒黴的稻草還要被踹上幾腳、打上幾拳。
衛會計性格有些內向,不善言辭,但他卻是一個脾氣非常火爆耿直的人,他看這種愚蠢的行爲很不順眼。不曾想到的是,最終他爲自己的火爆與清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一天,衛會計和單位上的一個人一起路過某條街邊的稻草人時,別人都在對着稻草人罵,他卻不罵。
別人問他:“衛會計,你怎麼不打呢?”
“扯卵談(方言,胡說,胡扯,開玩笑的意思),無緣無故打個啥子?這是一堆稻草,你看不出來啊?”
“咦,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說話?就算是一堆稻草,也是反革命的稻草。爲什麼要這麼做?那是要讓廣大人民搞清自己的革命立場,萬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曉不曉得?”
據說起初衛會計並沒有說話,他只是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只可惜,他遇到的那個人是個死纏濫打,“革命立場”非常堅定的傢伙,一定要拉着衛會計喊口號、吐口水。拉來拉去,倔驢子脾氣的衛會計終於急了,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要打你去打,老子今天硬是不打,看有個什麼鬼?他們未必殺了你的娘啊?天遠地遠的,還立一堆稻草在這裡搞,扯****卵談!”
就是這句話讓他見到了鬼,真正的鬼。
沒過幾天,這件事情就被人報了上去。於是,一連串的遊街、批鬥、公審落到了衛會計的身上,一時之間,老實巴交的他成了彤陽公社人見人恨的反革命典型。
在九鎮河邊召開的一次批鬥大會上,衛會計被羣情激奮的紅小將們用皮帶、木棍劈頭蓋臉地當場暴打至奄奄一息,不出一個月,不治而亡。衛會計死了,留下老婆和一對兒女。孤兒寡母的辛酸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曉得,衛會計的大兒子衛波讀了兩年小學之後,就沒有再讀書,跟着人去學了木匠活。可是,隨着時間飛逝,這小子卻越長大越不聽話,木匠活後來也不好好學,整天與街上那幫無所事事的流子們混在一起,惹是生非,以敲詐、打架爲生。天長日久,號子裡面幾進幾齣,在人們的白眼和唾罵中,終於衛波理所當然地變成了闖波兒。
在衛波出頭之前,當時的彤陽鎮並沒有一個所謂的大哥,小流子們都各自爲營。衛波變成一個流子之後,做出了一件事情。這件事讓他從這些流子裡面一躍而出,成了彤陽鎮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哥。
很多朋友都知道,當年有一些民間武裝,號稱“忠肝義膽,保家衛國”。它們起了一些諸如“XX司令部”、“XX別動隊”等不知所謂的名字,然後無事找事地殺人放火,大規模火併,美其名曰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鬥爭。
導致衛會計被打死的那次批鬥大會,舉辦者就是彤陽公社一夥人組織的“向陽革命造反司令部”,那個“司令員”姓張。當他拿着手中的銅釦武裝帶和帶着釘子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衛會計頭上、身上之時,他一定不會想到,臺下的人羣中,有一雙幼小卻充滿了仇恨的心靈將這一切牢牢記住。
七十年代末,張“司令”被政府清算了當初犯下的種種暴行,鋃鐺入獄,八十年代被放了出來。出獄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某天黃昏,重返社會的張“司令”在彤陽鎮街邊一處小攤子上和朋友打檯球。
一位年輕人走了過來,開口就說了一句話:“你吃飯噠沒有啊,張‘司令’?”
或許很久沒有聽到人叫他“司令”了,張“司令”一臉不解地看了那個年輕人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得意之情,笑着說:“吃噠吃噠,搭幫你(方言,謝謝你),還什麼****司令不司令,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哈哈,而今是一個勞改犯。你是哪個屋裡的伢兒啊?長這麼大了。”
據說,當時周圍的人都爲這有些不太尋常的對話所吸引,紛紛停下球杆望向了這兩個人。然後,他們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那就好,吃飽噠好上路。”
年輕人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從身上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大步跨前,一把抓住了準備逃跑的張“司令”。人們清楚地看見那把刀直直地就捅入了張“司令”的腹中……
那天,年輕人並沒有放過癱倒在地上的張“司令”。光天化日之下,他將血淋淋的刀放回腰間,再抽出一根焊着三角形鐵砣的鏈子,劈頭蓋臉地對着張司令打了起來……
打完之後,年輕人對他說:“你要是像我爺老子一樣一個月後就死噠,那你交代你屋裡的伢兒找我償命。記好,老子叫闖波兒!”
自古以來,九鎮都是一個民風極爲剽悍的地方,當年,日本人打九鎮都沒有打下來。這股勇武的風氣植根在每一個九鎮兒女的基因裡。在九鎮,人們最崇拜的不是官員,不是富豪,而是血性漢子。
闖波兒下手的狠毒與爲父報仇的忠勇一時間傳遍了九鎮地區三鎮十五鄉。從此,他雄霸一方,彤陽一統。
挨千刀的夏令時
何勇告訴我擺場的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用一個煮熟的雞蛋努力地揉着腦袋上被昨天那幫人打出來的一個大包。我有些心不在焉,他說完之後,我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昨天的憤怒已經開始消散,一個晚上的時間已經足夠讓理智回到我的體內。
闖波兒點名道姓要找的人是一林,一林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這件事情扛上身,而我僅僅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根本就沒有打過流。江湖上的這些事,我擔不了多大的責任,也幫不了多大的忙。所以,當時我的心態是聽過就算了。看到我的表現,何勇臉上露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站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非常真誠,說:“那就好,那就對了。義傑,你就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莫管這些事,我還擔心你要出頭。這下就好辦了。”
如果話只是說到這裡,那麼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只可惜,何勇很聰明,可他同時也是一個外向的人,外向的人往往都藏不住心裡的想法。他又說出了一句話:“那我先走了,一林和鐵明他們都還等着我去吃飯,我們還要商量這件事怎麼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