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曉不曉得我是哪個?”胖子如同一座肉山一般站在了我的跟前。我不免有些緊張、害怕,輕輕點了點頭。顯然,胖子看出了我的畏懼,嘴巴一張,得意地笑了下,突然又高吼了一聲:“老子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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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馬。”
“媽的,河馬是你喊的?”
“河馬哥。”
胖子又一次笑了起來,一根肥碩的手指伸在我的眼前,指着我手裡的煙說:“曉得就好,我們換!”
我是有些害怕,但是害怕不代表我喜歡被人欺負。雙手把煙往後一收,我剛準備拒絕,旁邊一位同房間四十多歲的牢友卻伸出手死死扯住了我的衣服。
“怎麼的?你不舒服啊?換!”胖子的聲音又提高了一些,將手裡的塑料袋遞到了我的眼前。
看着面前搖擺不已的塑料袋,我心底的怒火開始爬升,一動不動地與河馬對視,同時卻也感到身旁牢友扯住我的力道越發大了起來。
“姚義傑,你換唦,換唦。不就是幾條破煙嗎?給河馬哥一個面子,呵呵。”牢友賠着笑臉,半個身子擋在我們中間,邊說話邊伸出手用力扳走了我胳膊下的三條萬寶路,遞到河馬面前。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切。我知道獄友是個好人,他爲我好。
看着河馬得意萬分的討厭笑容,強忍着所有的憤怒與羞恥,我伸出手,抓向了河馬手中的君健。
我沒有抓到。在手掌馬上接觸到君健煙的那一瞬間,河馬卻將原本放在我們之間準備調換的塑料袋猛地收了回去。他攤開手掌,待那位牢友將萬寶路送到掌心之後,再一把擼住,放入了塑料袋裡面,說:“沒得換的了,給臉不要臉,老子今天看你這個鳥樣不舒服。”
一股火熱從我肚臍眼下方猛地涌起,傳遍全身,我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就懵了。我很想打他。可是,理智告訴我不要惹,惹不起。我一轉身,扭頭就走,一隻手卻從後面飛快探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塑料袋子裡頭是菜吧,也給我!”
我以一種非常慢的速度轉過頭來看着河馬,盡最大的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儘量輕柔地說:“河馬哥,煙你拿走算噠,交個朋友。”
“現在告饒啊?遲噠!老子說,你把菜給我!”
“河馬哥,這個菜給不得。”
“最後一句,拿來!”
“我不給呢?”
聽到我變得無比強硬的回答之後,河馬臉色大變,將手裡塑料袋往地上狠狠一摔,伸出手就掐住了我的咽喉。幾乎同一時間,牢友飛快地衝了上來,攔腰抱住了我瘦弱的身軀,再次硬生生地擠到了我和河馬之間:“河馬哥,河馬哥,這個麻皮伢兒不懂事,年紀小得很,纔來的。你莫理他,給我個面子,給我個面子。姚義傑,把菜給河馬哥,聽到沒有?你這個伢兒,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啊?給他啊。一個菜,你沒有吃過啊?不值得啊。姚義傑,聽話。老劉,你接下姚義傑的菜。”
旁邊另一位牢友將手伸了過來,扯住了我手上的袋子,不停地向我使着眼色。我死死抓住袋子的手終於開始鬆動,牢友一把搶過,遞向了河馬。
“小雜種!”河馬低罵一聲,抵在我脖子上的手掌被我用力往前一推之後,這才離開了我的喉嚨。
你知道,憤怒到極致的感覺是什麼樣嗎?就是你的腦海會變成一片空白,你已經忘掉了包括讓你發怒的原因在內的一切事情,僅僅只是不斷地默默唸着:搞死他,老子要搞死他。
當時的我,只需要最後一點火星就可以完全焚燒起來。牢友善意而堅決的勸阻讓我想要趕在焚燒之前離去,一句與衆不同,帶有濃重九鎮所屬市區特有口音的說話聲卻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了過來:“要是我,我就不得給。”
我回過頭,發現所有人都已經循聲看了過去,就在河馬旁邊一兩米的地方站着一個高高大大、臉型瘦削的年輕人,他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河馬又怒又惱,一張大臉猛然充血,如同深紅的豬肝。他兩步走到那人面前:“你個市裡來的狗雜種,你是不是想死在這裡?”
那人淡淡地看了河馬一眼,沒有絲毫懼怕,就那麼自顧自地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種目光不驚不忙,淡然自如中好像還帶着一種諷刺。在這樣的注視之下,我突然之間就感到自己矮了下去,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涌了上來。這種感覺讓我發狂,我知道,我被點燃了。
沒有絲毫猶豫,我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獄友,猛地跳起,擡腿就對着河馬寬大的後背踢了過去:“河馬,狗雜種!老子捅你的娘!”
當腿踢在河馬背上的一剎那,我的餘光看見光影一動,那個原本安靜地站在原地,一直都沒有動作的年輕人,也高高跳起,揮起拳頭向着河馬的面門狠狠砸了下去……
蜂擁而至的人們趕來,我與那個年輕人一起被人們死死拖開。躺在地上,已經被打得滿臉是血跡、灰塵的河馬狀若瘋狗,大叫大喊:“狗雜種,你叫什麼?你有種就告訴我,老子要弄死你!”
年輕人對我一笑,從兩個押着他的警察中間回過頭,還是那副深沉平靜的表情。他說出了兩個字:海燕!那一刻,我清楚地發現,河馬滿是橫肉的臉上突然就變成了一片雪白。
安優的影響力
那一天完全改變了我在獄中的時光,也讓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大哥。對於我來說,那一次的入獄是一次苦難,卻也是一種涅槃重生般的改變。
很快,日子過去,我出獄了。
我有一個結交廣泛的好舅舅,還有一個能出得起點錢的好家庭,而且與我發生衝突的又是一個早就惡名昭彰的大流子。所以,我真正坐牢的時間並不太長。
被砍的闖波兒判了兩年半,刑期服滿;砍人的我卻只判了一年零六個月。在號子裡待了七個多月之後,我就獲得了保外就醫的機會,重獲自由。
回到親人身邊,心中的慚愧、羞恥讓我度過了一段平靜日子,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往日。只是,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人拿刀殺過人、坐過牢,還剃着個走到哪裡都極爲顯眼的光頭,一切還能回得去嗎?
當然不能。意料之中的是我失去了在文化站的工作,意料之外的是沒有其他任何單位再願意收我,就連私營企業也一樣。
我知道父母也很傷心、無奈,最後他們終於死心了。他們告訴我,先安心待着,過段時間之後家裡出點本錢,做點小生意。
可是然後呢?
然後在九鎮周邊某個鄉村找位家境貧寒,一心想要嫁到九鎮來吃國家糧、走水泥路,相貌中下卻也能生能養,不嫌棄勞改犯的姑娘。和姑娘守着自己的小攤小店,生個孩子,逢年過節提點禮物,帶上妻兒,踏着泥濘小道去鄉下給岳父岳母拜節,與那些臉上帶着卑微、淳樸、奉承笑意的鄉下親戚們喝幾杯。醉意茫然的時候,我會想到什麼?是與王麗在小旅社的那一晚,還是砍在自己或對手身上的刀,或者是那些雖然瘋狂卻也酣暢的歲月?
監獄的生活已經徹底改變了我。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少年,現在的我想得更加長遠、更加複雜。對於這種可以預見的未來,我絕不甘心卻又無路可尋。我只能迷茫而痛苦地過着,日復一日地感受着生活與現實壓在我心頭上的無奈,我越來越不想和人交談,越來越覺得壓抑、無助。
很快,苦悶至極的我就再次與何勇、鴨子、夏冬、北條等人混在了一起。終於,兩件突發事情的降臨,讓我徹底地開始了打流生涯。
與夏冬最好的人是北條,在我們相互還不認識的時候,他就已經和夏冬一起穿着開襠褲玩泥巴了。憑良心說,北條是個老實人。
只是,老實人往往一根筋。在政府門前那一夜,我拋下夏冬,獨自逃跑之後,他就已經對我有了意見。他沒有明確說過,但是我不蠢,彼此對話,我能感覺得出來。
我坐牢出來了,他對我的態度好了一些,卻也難免有些隔閡,相處時,沒有了往昔那種親密無間的隨意。如果說,我還是以前的我,這些當然就沒有關係。只可惜,那時的我已經不是入獄前的那個姚義傑了。砍闖波兒之事,除了給我帶來牢獄之災外,還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另外一個抹不去的痕跡。
名氣!
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突然發覺,每當我走在街上、站在道旁,總會有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小流子、老大哥們故作熟悉地走上前來,或恭敬或親熱地向我打招呼、敬香菸。
而就在半年之前,這些人可能看都不會看我一眼。這種感覺當然很爽,我也確實很享受。可是,憑良心說,最初我並沒有爲此而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是另外兩個人——夏冬、皮鐵明。
一直以來,皮鐵明是所有人當中和我最爲親密的一個。顯然,他爲我現在的“江湖地位”很是自豪,人前人後,經常聽到他興高采烈地吹噓我的事蹟。而夏冬,始終認爲我砍闖波兒就是爲了替他報仇,自此之後,對我也是言聽計從、死心塌地。
時間長了,我也就開始習慣了這樣的狀態,我越來越習慣於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我不再刻意地去討好北條,不再去想着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
人是羣居動物,都需要穩定的社會關係,以及這種社會關係所帶來的安全感。在夏冬明確地向我示好之後,北條當然會感到孤獨。所以,他投向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在當時我們兄弟圈子裡面,唯一可以與我平起平坐的人。
何勇。
而鴨子呢?他完全沒有插手到這樣暗流涌動的複雜關係裡面,甚至他可能和皮鐵明一樣,根本就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微妙的變化。但是,他和何勇在一起的時間最多,他們也是最早一起出來打流的同門兄弟。所以,他也如同皮鐵明選擇了我一樣,跟隨着習慣成自然的天性,站在了何勇的身邊。
於是,問題就來了。
只要我們兄弟在一起,我就能明顯感到兩個陣營之間的分歧,有些時候,爲了在哪裡吃飯、喝酒這樣的小事都會出現爭執。更爲奇妙的是,每次的爭執,無論是誰挑起的事端,最後都會發展成我與何勇之間的直接對話。
何勇是一個聰明人,但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敏感的是我。
我發現了這個現象,可我不喜歡這樣。我更喜歡的是,那些給我敬菸的人們臉上那種卑微客氣的笑顏。
我需要改變。可是,我絕對改變不了何勇的剛烈,也改變不了鴨子的隨性自然,唯一可以改變的,只有北條對我的成見。
當然,這很困難,但是沒關係,監獄難吃的飯菜鍛鍊了我的牙口,我越來越喜歡啃硬骨頭。沒過多久,啃骨頭的機會終於來臨。
八十年代初,我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九鎮的大哥並不是現在這些人,九鎮也並不像現在這樣羣雄並起、勢力交錯。
當時的九鎮只有一個大哥,他的名字叫做安優。
一九八三年,全中國展開了一次至今爲止規模最大、範圍最廣、手段最嚴厲的嚴打行動,在這次嚴打中,安優被捕。在九鎮高中廣場上萬人公審大會之後,他被執行槍決。安優死了,但是他的影響並沒有消退,他的傳奇在另外兩個人的身上得以延續下來。
一個是跟隨在他身後的小兄弟,外號叫做悟空。抓安優的時候,悟空身上還沒有任何的犯罪記錄,所以他躲了過去。十年過去,悟空已經成了九鎮最爲牛逼的大哥之一。另一個是他的鄰居,也是被他視爲親弟,幾乎是一手照顧長大的人。這個人和我的年紀差不多大,可是我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打流。
此人幾乎是一個天才般的流子,他學會了安優的一切,卻比安優更加陰毒。如果不是因爲犯下了九鎮三十年以來出現的第一起殺人案而鋃鐺入獄的話,他應該早就已經成了一方豪雄。
他也有一個外號,黃皮!
我剛坐牢出來的那段時期,黃皮還在監獄裡面,而悟空去了廣東。我無數次聽過他們的名頭,那個時候的我並沒有想過要去當一個真正的社會大哥。所以,我並不想招惹他們之間的任何一個。
但是,上天卻給了我一個渴望已久的機會。
那天,我、何勇、北條三人一起,買了五毛錢的瓜子,坐在九鎮新碼頭的錄像廳前邊嗑邊聊,等着樓上的舞廳七點鐘開門營業。
人越來越多,不斷可以看見一些痞裡痞氣、流子模樣的年輕人裝腔作勢地高談闊論,故意你推我搡往濃妝豔抹的姑娘們身上靠,引起陣陣時高時低、分不清是責怪還是享受的嬌呼。
半年多之前,我見到這樣的情景,心中還難免有些緊張,但是現在我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了,沒有絲毫的懼怕與緊張,只有鄙視和不爽,爲了這些在我面前輕狂囂張的表現而不爽。不過,我沒有半分表現出來,認識海燕之後,我一直都在刻意地去學習他身上的一樣東西——深沉。
買票的時間終於到了,這天是北條請客,他起身走向了售票窗口。
一分鐘之後,我和何勇就聽到了一陣吼叫、辱罵聲。
扭頭看去,北條被兩個人一左一右圍在了售票口前面,其中一人的右手還扯着他胸前的衣服,破口大罵。
我和何勇走了過去。最初幾步,何勇走得很急,我也做好了打架的準備,但是隨着距離拉近,我發現何勇的步伐好像有些緩慢了下來。
果然,何勇沒有動手,他擋在了那兩人與北條之間,一反常態,臉上居然還帶着幾分笑意,對着扯住北條的那位說:“哎。八寶,怎麼回事?都是朋友,怎麼回事唦?先放手,再說咯,這麼多人,不好看。”
那人鬆了手,可依舊在破口大罵,我漸漸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北條有個最大的愛好——打檯球。前幾天,他與此人打檯球的時候,輸了錢,一直沒有還。今天,剛好遇上了,這個人覺得北條都有錢跳舞,不還錢,是不給面子,所以要教訓他。
我頗感奇怪的是,在此人唾沫橫飛的辱罵聲中,何勇居然始終保持禮貌的笑意,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聽着。
“勇****,你說,換作是你,你怎麼搞?小麻皮,老子今天不是看在勇****的面子上,老子要打死你。還敢黑我的錢,你只怕是吃了幾天飽飯,想尋死路走了?”八寶一邊說,一邊擡起腿又踢向了何勇身後的北條。
北條慌慌張張地躲避,邊躲邊小聲地說:“寶哥,真的是沒得錢,我有噠絕對還你,要不要得?”
在說的過程中,北條無意識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躲閃之間,滿是羞愧與無助,這讓我感到心中有某種東西猛然一動。
最後,在何勇的大力斡旋之下,八寶同意今天先放過北條。臨走之前,他居然又不顧何勇的勸阻,想要跑到北條身邊,踢他一腳。
我飛快地走了過去,一把攔住了他,說:“朋友,算了唦。你和勇****都說好了,給個面子唦。”
我看見這個人的臉色驟然間變得鮮紅,一雙眼睛幾乎都快要鼓了出來,像是盯着一個怪物般看着我,張開了嘴。
還沒等他說話,何勇將我的手從八寶身上巧妙地扒了下去,死死地抱住了八寶的肩膀:“八寶,算噠。我兄弟剛坐牢出來,還不曉得事。哦,給你介紹下,這個就是砍闖波兒的義色。兄弟,這個是八寶,是黃皮的結拜兄弟,悟空大哥的徒弟。”
我明白何勇的意思,他說我的名字,是想要讓八寶知道,我不是一個好惹的人;同時,他點明八寶的身份也是告訴我,千萬不要衝動。
“老子不管什麼義色不義色,小麻皮,告訴你,老子不是闖波兒。你懂味些,就快點給老子有好遠走好遠。打了一架,被關了兩天,真把個人當個什麼東西噠啊?”
八寶說其他什麼都沒關係,但是他真的不應該說最後那句話。
我已經深刻體會過沒人把我當東西的痛苦,這是我絕對不喜歡被人揭起的傷疤。但是,我還是沒有動手,我看向了北條,那一刻,我看到了北條眼中前所未有的色彩。
感激!
這打消了我最後一絲因爲何勇的反常表現而導致的疑慮。
我猛地揮起拳頭,砸向了八寶那顆鬥雞一般高昂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