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山,靈血殿。
刑部尚書耿壽功俯着身子,站在大殿門檻之外,好像在等候着什麼。
在他旁邊是飲馬監的二把手,錦衣大太監唐榮。作爲曹無咎的副手,這位宦官看上去也有四五十歲年紀,面白無鬚,胖大身材,站一會兒就感覺額頭上沁出汗珠了似的。
兩人背後分別跟着刑部和飲馬監的重重護衛,都是與他們一樣躬身等待,沒有一人敢擡頭。
片刻之後,自不遠處的問天樓方向,走來一個身着瑩藍色裙裳的小女孩兒。她肌膚剔透,眸光躍動,看起來十五六歲年紀,一路蹦蹦跳跳地來到靈血殿前。
在此等候的衆人偷眼觀瞧,都不敢有什麼動作,雖然不清楚這小姑娘的來路,可是能在太皇山上閒逛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走吧。”小姑娘來到衆人面前,突然招呼了一聲。
“嗯?”耿壽功愣了一下。
唐榮則是迅速反應過來,當即下拜道:“奴婢拜見大神官!”
可是他的膝蓋跪到一半,就好像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住了,整個人又忽然站直了起來。
“不用多禮,陛下不是找我幫忙探查案子嗎?”小姑娘笑了笑,“快走吧。”
“下官眼拙,未識得大神官仙容,還請恕罪!”耿壽功連忙叫道。
他本就濃眉大眼,此時眼裡帶着驚訝,瞪得愈發碩大,好像眼珠要蹦出來一樣。
也不怪他認不出,北落師門人前顯聖之時,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天女法相。眼前這個小姑娘氣質嬌俏,全無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很難猜到就是傳說中的大神官。
若不是唐榮在宮中任職,所知比他們多一些,只怕也想不到的。
他幫着打圓場道:“大神官法身萬千,並無一定之相。耿大人認不出,只能說明大神官神通廣大。”
“的確如此。”耿壽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身後的護衛們也都紛紛將腰彎得更低了,都有些許驚詫,想不到眼前這個小姑娘就是傳說中的大神官北落師門。
唐榮在宮裡聽說過,記載中的大神官每次出現的時候,法相都不一樣,有時候是老嫗、有時是中年貴婦、有時又是嬌俏少女,甚至是稚齡孩童。
小姑娘輕輕巧巧走進靈血殿。走路姿態真如十幾歲的少女,眼中也有幾分活潑勁頭,可仔細觀察的話還是能發現,那股超然於凡俗之外的淡然,是常人所沒有的。
最簡單來說,正常的小女孩兒怎麼可能被這麼多人如此恭敬地看着,還能做到神情這麼平淡,眼前渾然無物一樣。
靈血殿內,大火焦痕與斑斑血跡仍然存在。
爲了給查案保留現場,皇室已經在此殿旁邊另建了一座新殿,用來供奉先祖牌位。而這座舊殿不再清理修繕,專門留在這裡,直到查出真兇。
可是過的日子越久,查案的難度就越大。
當天是太皇山上少有的對外開放之日,滿山都是前來觀禮的百姓,兇手的修爲既然已經高到能夠悄無聲息殺死這麼多人,那再混入人羣離開也是輕而易舉。
從現場去查,幾乎是沒有任何希望的,而從動機去查的話……
敢和皇族結仇的人,又怎麼能那麼輕易被他們查到?
要說和那些皇室宿老結怨最大的人,朝中應該就是樑輔國了,而他本人就主管着刑部。
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即使飲馬監暗中調查樑輔國,也沒有什麼收穫。
一段時間沒有頭緒之後,這基本就要變成一宗懸案了。
好在這個時候,大神官出關顯聖,天下皆知。右相宋知禮提出一個建議,請大神官前來調查此案。
雖說沒有蛛絲馬跡,可神仙境查案,就不需要看這些了。
北落師門來到靈血殿內,在此殿中四下打量了一下,輕笑道:“這座靈血殿就在我問天樓旁邊,可我進來的次數倒是屈指可數。”
不知爲何,耿壽功突然有一種錯覺。
好像大神官是在……模仿?
她的言談神態看起來都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女,可是又沒那麼純粹,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在故意拋開自己的滄桑年紀去模仿小姑娘講話一樣。
稚氣之中帶着一絲詭異。
這個念頭剛在腦海中出現,耿壽功就看見北落師門忽然瞟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低頭不語,不敢與她對視。
怎麼好像自己的心聲都會被聽到一樣?
神仙境實在是恐怖。
而壽數與胤朝一樣長的神仙境,就更加難以揣測了。
北落師門似乎也不是特地看他,而是看了一圈殿內的模樣,之後輕輕拈訣,道:“待會兒你們眼前可能會有些幻象,不要動,莫要衝撞了遊魂。”
說罷,她印訣一放,大殿內瞬間亮起幽芒。
咻——
盛放的幽藍色光芒吞沒大殿,耿壽功與唐榮二人沐浴在光輝之中,耳畔恍惚似乎聽到了凌亂的人言聲,好像有激烈的爭吵。
再睜眼一看,就見到藍芒之中的大殿一如往昔,數十名舉足輕重的皇室宿老身處其中,有的來回踱步、有的坐在地上。這些人執掌着皇室絕大多數的勢力與產業,任誰也想不到他們會一朝死盡。
這時,空氣中似乎有吟誦聲響起,伴隨着燃起的異樣香燭氣味,這些皇室宿老紛紛眩暈倒地。
他們之中不乏有修爲者,有幾位還相當不弱,可是不知怎的,自身修爲好像被封印了一樣施展不出,就這樣頹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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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術?”耿壽功和唐榮都認出這手法。
做到讓這麼多人同時悄無聲息暈倒的,正是一門威力極強的咒術。
順着冥冥中的聯繫,似乎能感覺到施展咒術的人就在靈血殿外。
而就在這時,靈血殿內部好像傳來了戰鬥的聲響,有紫金色的神火自其中燃起,被陣陣大風鼓盪,一路席捲到了這裡。
祝融火一燒,這些沒有意識的皇室宿老自然身隕。
呼——
一場大火矇蔽了所有的視線,再一恍惚,兩人就都清醒了過來,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與自己一樣的震驚。
過了這麼多時日,還能如此完整地復原出當日場景,這手法真如同神蹟一般。
щщщ▪тtκan▪CΟ 若是刑部能時常動用這種神通,那世間哪還會有疑案、懸案?
只可惜,大神官畢竟不是他們的靈犬,隨時要用就牽出來。
耿壽功正在偷偷爲此惋惜,目光一擡,就見到北落師門好像又瞥了自己一眼,他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怎麼大神官的隨意一瞥總是這麼恰好?真是令人害怕。
北落師門睜開眼,淡淡說道:“這些人生於皇家,本命不薄。可惜他們貪慾過盛,拿了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福澤受損,落得橫死,也算是因果報應。”
“大神官……”唐榮小聲道,“陛下不是想看他們該不該死,是想追查兇手。”
這也就是大神官,他才這樣小心翼翼提醒。
這要是換一個人來辦案,查了半天,結果說一句這些皇族被殺純活該,那他早上奏陛下誅他九族了。
“兇手?”北落師門道:“剛剛你們都看到了,外面的一名咒術師將他們拉入幻夢之中,裡面的人放的火。只是這兩人都在死者的視線之外,看不到具體樣貌。”
“可以了,這是很關鍵的線索。”耿壽功頗有些振奮似的。
其實眼下看到的東西,最多證明死法,距離抓到真兇還有十萬八千里。
可是這起碼可以幫他的老大梁輔國擺脫嫌疑,這些日子朝中謠言四起,連樑輔國親自去偷偷殺人再回來觀禮這種離譜猜測都很有市場。
咒術與祝融火,這顯然都不是樑輔國的手段。
而且咒術師數量不多,在神都出現過的更少,這個不難追查。祝融火更是世上獨一份,證明此案最終還是要落在溪山會的頭上。
這些日子就連耿壽功自己有時候都不免懷疑,人不會真是樑輔國殺的吧?
這很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情。
正常朝堂黨爭都不會下真正殺手,因爲給人留一分餘地、就是給自己留一分餘地,大家都不願意把事情做絕。
只有樑輔國,向來是要多絕有多絕。只要你是他的敵人,朝堂上除不掉你,那就朝堂下除掉你,總之能把你解決就行。
因爲這個擔心,搞得這段時間耿壽功都不敢往死裡追查,生怕最後查到自己老大頭頂上。
如今他就可以放心了。
“多謝大神官出手相助!”他重重施禮感謝,之後回身道,“這就追查神都城內外的咒術師,咒術師本就稀少,修爲高深者更是罕有,有一個算一個,都要帶回來!”
……
兩天後,奪城之戰的隊伍回到了龍淵城。
因爲從霜北城飛回來要相當長一段時間,白天出發就只能入夜趕回,所以入城的歡迎儀式就安排在了第二天。他們先悄悄各回各家,明早再在城外聚齊,當着神都百姓的面回來一次。
到時候牧北帝會親自去迎接他們,帶着功臣們一起回到宮中擺慶功宴。
這樣安排雖然有一絲作秀嫌疑,可也是無傷大雅,總不能爲了一個儀式讓大家連夜趕路。
所以樑嶽回家的時候沒有提前通知家人,一來到平安巷子,他差點沒找到家。
原本樑家周圍的幾家住戶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寬闊的大宅,屹立在平安巷子這種地方,還真是說不出的突兀。
門前紅綢鋪地,綵緞高懸,好像剛慶祝過什麼似的。
樑嶽敲了敲門,就見弟弟打開了門,手裡還拿着一把掃帚。
院子裡,李彩雲也在那一邊掃地,一邊碎碎叨叨地說着什麼,“這幫殺千刀的,沒事閒的非要給咱們家搞這麼大,又不敢找下人,這下好了,天天光掃地都要掃一個時辰……”
“孃親,你要是不想幹活就放下,這地我來掃就行了。”樑鵬回頭說道,“但是你今天的修行任務必須完成,那三十遍周天運行不做完,可是不能吃晚飯的。”
“知道了知道了!”李彩雲一臉怒氣。
看得出,她雖然嘴裡在抱怨,但是比起掃地,她顯然更不想修煉。說不定就是藉着這幹活的功夫,偷懶放鬆一會兒。
將樑嶽迎進來,樑鵬有些無奈說道:“孃親總這樣,平時覺得幹活累,可是讓她修行的時候,幹什麼都比修行好玩。”
“沒辦法。”樑嶽道:“她這個年紀,還不懂修行的機會得來不易啊。”
兩兄弟一邊走進院子,樑鵬一邊問道:“聽說你們奪城之戰大勝,恭喜。”
“應該的。”樑嶽擺擺手,“你科舉怎麼樣?”
“僥倖得了個狀元。”樑鵬神情也很平淡,“這房子就是禮部給造的,他們非要給我建一座宅邸,我說不想離開平安巷子,他們就把周圍幾戶買了下來,給咱們家宅院擴大了。我想這樣也好,以後可以把悟道樹藏在後院,更不容易被發現,就答應了。”
“可以,果然沒看錯你。”樑嶽點點頭。
兄弟倆一個高中狀元,一個奪城之戰大勝,可是說起來的語氣都是十分淡然,好像只是做了什麼不值一提的事情,沒什麼好多說似的。
“二姐呢?”樑鵬又問道。
“她跟着回問天樓了,這段時間大神官出關顯聖,她們有機會還是多在問天樓待着比較好。之前去看我的奪城之戰,已經是犧牲了。”樑嶽道。
大神官百來年未必現身一次,她一出關,問天樓的新老神官恨不得都圍過去好好表現,萬一能得到些許的指點,可能就省去了數十年的苦修。
說了幾句話之後,樑嶽又忽然一笑,“這下你得了狀元,那跟左相的嫌疑更難洗清了,會不會有人說是他搞的黑幕啊。”
“應該不會。”樑鵬搖頭道。
“嗯?”樑嶽有幾分納悶,他怎麼這麼確定。
“因爲我得狀元的事情是前兩天定下來的,而在那之前,左相大人就已經被下獄查辦了。”樑鵬雲淡風輕地說道。
樑嶽聞言,則是稍有一絲驚詫,“啊?”
離開這些天,看起來神都又發生了很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