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柳橙臉上時,他已經醒來好久了。是的,在聽到夢中白毛兒的聲音時,他就被嚇醒了,然後再也沒睡過,睜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天,終於亮了。
柳橙睜着佈滿血絲的眼睛,走出了自己的臥室。外婆早就起牀了,正在廚房做早飯。熟悉的燃燒柴草味道,讓他感到親切。可是此時他的心裡很沉重。自從踏上開往北窪的汽車後,惡夢就一直纏繞着他。現在他感覺自己有點精神衰弱了。
柳橙推開了房門。遠處的山就像是一幅山水畫,除了雪地的白色,就是山峰的黑色。冬天的東北,也許色彩就只有這麼單調了吧。柳橙感覺有些不對勁,他想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是因爲**靜了。在這本來應該充滿朝氣的山村早晨,這裡沒有雞鳴,沒有狗吠,沒有牛哞,甚至沒有麻雀的嘰嘰喳喳。他看了看外婆家院子裡的雞籠,裡面的那隻大公雞垂着頭,仍在睡覺。“真是一隻懶雞!”柳橙嘟囔了一句,回屋吃早飯去了。
早飯後,外婆領着柳橙來到了村口的打穀場。今天這裡難得的熱鬧,幾乎村裡的人都聚齊了。問過外婆之後,柳橙才明白過來,原來今天是村裡一年一度祭山鬼的日子。而祭祀的主持人就是北窪村村長夏振國。
夏振國這個名字對於柳橙來說並不陌生。其實北窪村一直以來都是夏家的天下。這裡山高皇帝遠,正規的選舉制度在這裡形同虛設,農民對待權利的思想很難改變,於是就造就了夏家祖孫幾代當村長的現實。
“堂堂村長卻帶頭搞這種封建迷信活動。”柳橙嘟囔了一句。這句話卻被旁邊站着的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女孩聽到了。隨即,柳橙就感到了從那個女孩眼中射出的冷冷的光。他不禁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孩:高挑的個頭,身體擁有這個年齡段少女獨特的曲線;一件大紅色的風衣顯示出它的主人個性非常張揚。
“長的還不錯,就是目光太兇了。”柳橙心想。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他悄聲問了外婆,得知這個冷冷的女生就是村長家的千金——夏歉。
“怪不得這樣囂張。”柳橙暗自表示了對此女的鄙視。
“咚…咚…咚……”
震耳的鼓聲響起,祭祀開始了。村長夏振國一襲黑色長袍,戴着狍子頭骨做成的頭飾,一步步走向設在中央的祭壇。兩邊的村民似乎十分畏懼他,紛紛給他讓路。夏振國走到祭壇中央,面朝大家坐了下來。他從袖子裡拿出來一隻蠟燭,點燃後放在面前,隨後從紮成髮髻的頭髮裡剪下一縷,燃成灰泡在了一碗黃酒中。做完這一切後,夏振國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了。柳橙看着眼前這一切,覺得既可笑,又可氣。
足足過去了半個小時,柳橙的腳都站麻了,可是夏振國還是一動不動,村民們鴉雀無聲,也都站在那裡靜默着。柳橙感到了一絲無聊,於是看了看夏歉,她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靜立,而是聚精會神的玩着自己的手機。柳橙心想:“可能是已經看膩了夏振國在祭壇上乾坐着,所以連自己的女兒都受不了這種無聊了,呵呵。”這時,人羣后面傳過一陣騷動,自然地分裂開來,一個女人抱着嬰兒走了過來。柳橙感覺很眼熟,等到女人走到眼前的時候,才發現是昨天坐車時跟自己聊天的那個姐姐。但是女人從柳橙面前走過時絲毫沒有看他一眼,而是目光呆滯的徑直走到了祭壇前方。而就在她站定的那一刻,夏振國睜開雙眼站了起來。他接過女人手中的嬰孩,將他舉了起來。這時,所有村民一起喊了起來:
“哈…!……噓……”“哈…!……噓……”
“哈…!……噓……”“哈…!……噓……”
“哈…!……噓……”“哈…!……噓……”
此時的柳橙就彷彿回到了昨夜,村民們喊出的,正是昨晚的雪地怪聲!
他扭頭看了看夏歉,那個傲慢的女生仍然在玩着自己的手機,似乎身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這時,突然從祭壇那邊傳來了嬰兒的哭聲。柳橙循聲望去,只見夏振國不只從哪裡抽出了一柄黑黢黢的刀,刀身扭曲着,就像是一條黑色的牛舌頭。而此時,他正用那把黑刀給嬰孩兒的手腕放血!柳橙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呆了,他搖着外婆的手,問她爲什麼沒有人去阻止。可是外婆回答的語氣是那麼冷漠:“阻止什麼?橙子,這只是祭祀山鬼的一道必備程序,需要的只是幾滴嬰兒鮮血,並不會要了那孩子的命。每年的祭祀都是這樣走過場的,你不要多管閒事,否則外婆在這裡要不好過了。”聽到這話,雖然心裡泛着嘀咕,柳橙還是閉口不語了。
事情並沒有外婆說的那麼簡單。足足被放掉了小半碗鮮血後,那個可憐的嬰兒才被她媽媽抱到一旁。隨後,有兩個身着奇怪服裝的人,應該也是祭祀的使者。他們給那個嬰兒做了止血處理。
看到嬰兒不再哭了,血也止住了,柳橙終於鬆了口氣。他感到這種祭祀真的好殘忍,要不是外婆在旁邊,他真的就要掏出手機報警了。這時,夏振國又開始了新的儀式。只見他把嬰兒血倒進了之前的黃酒碗,然後又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刀。鮮血立即滴了出來。夏振國讓自己的血流了一會兒,然後一揚手,衣着奇特的使者立刻走上前來,幫他把手腕包紮好了。
隨後,幾個精壯漢子推上來一頭黃牛。柳橙看了看那頭牛,覺得它好可憐。這是一頭強壯的公牛,可是此刻它被綁得嚴嚴實實的,翻了個底朝天,四條腿分別被固定在木樁上,絲毫不能動彈。那幾個漢子將牛擡到了祭壇上,就畢恭畢敬的退了下來。夏振國此時兩眼通紅,他走到黃牛跟前,含了一口摻入人血的黃酒,“噗”的噴到了牛頭上。黃牛似乎也感覺到了恐懼,它絕望的哞着,兩個拳頭大的眼珠子憋得比夏振國還要紅。它拼了命的想要翻轉過來,像以前耕地時一樣四腳着地,但是它被綁得太緊了,只能將頭扭過來。那一刻,柳橙彷彿聽到了黃牛憤怒的咆哮。
夏振國還是一言不發。他依然拿着那把黑色的牛舌刀,此刻,他不是要給嬰兒放血,而是要將面前的黃牛開膛破肚。隨着一聲慘烈的嚎叫,黃牛被活生生的剖開了肚皮。隨後,夏振國開始一件一件的往外掏牛的內臟:肺子,牛肝,巨大的泛着青紫色的牛胃,還有熱氣騰騰的牛腸子。而這一切,都是在黃牛活着的狀態下完成的。柳橙感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可憐的黃牛被掏的只剩了心臟,無神的牛眼直盯盯的看着祭壇下冷漠的人羣。但是它還沒有死透,牛鼻孔依然噴吐着熱氣,只是越來越微弱了。大紅的血流的滿地都是,地上的積雪被融化掉一層之後,就和牛血凍結在了一起。
當最後一點牛腸子被掏出來扔到地上的時候,柳橙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
夏歉側過頭來,鄙視的瞪了他一眼。柳橙已經無所謂別人的眼光了,他吐得七葷八素,好像前一天晚上吃的東西都吐光了。
當柳橙抹掉嘴邊的污物站起來時,他看到了更奇怪的一幕:夏振國將之前被放血的嬰孩脫了個一絲不掛,徑直放到了已被掏空的黃牛腹腔中。嬰孩已經哭不出聲了,如果不是黃牛腹中殘存的體溫,他早就被凍死了。夏振國仍然緊皺着眉頭一聲不吭。他將碗中剩餘的黃酒緩緩的澆到了黃牛腹腔裡,雙手握緊黑色牛舌刀的刀柄,狠狠地向牛腹中刺去。鮮血噴了夏振國一臉,使得他看上去更加猙獰可怖。
牛腹中的嬰兒哇的一聲哭了。
柳橙只感覺到一股熱血衝上頭頂,他撿起身邊的一塊板磚,就要衝上去拍夏振國。外婆猜透了他的想法,一把抓住柳橙的胳膊,在他耳邊輕聲說:“橙子,別衝動,村長沒有殺那個小孩兒,他扎中的是牛心臟,這是祭祀的最後環節,你可千萬別闖下大禍!”柳橙得知嬰兒沒有被傷到,鬆了一口氣,扔掉了手中的磚頭。當他再次擡頭時,看到夏歉杏目圓睜,正惡狠狠地瞪着他。那種目光讓柳橙感到一陣寒氣,他不由的將頭轉向祭壇的方向。如果再和夏歉對視幾秒,柳橙真的害怕自己會敗下陣來。
祭祀已近尾聲,夏振國在整個過程中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此時他似乎已經精疲力盡,由使者攙扶着離開了。
村民四散。柳橙也被外婆拉着回到了家中。
祭壇上,圓瞪着雙眼的黃牛早已經死透了。而那個可憐的嬰兒,此時也已經被折磨的半死了……
回到家後,柳橙突然想起嬰兒的媽媽就是坐在他旁邊座位的那個女人。當他氣喘着跑回祭壇時,女人和她懷中的嬰兒早已沒了蹤影。偌大的打穀場上,只剩下那頭橫死的黃牛,張着嘴,仍然瞪大了血紅的眼珠。那條拖出了口腔的牛舌滴着血沫,似乎在向蒼天傾訴自己命運的不公。
短暫的白天一晃而過。東北的冬季,太陽似乎出奇的慵懶。還不到下午四點,夜幕就已經降臨了。整個下午,柳橙都沉浸在對那場神秘祭祀的噁心中。中飯他一口都沒有碰就回房間躺着了。此時他有些餓了,於是準備做些晚飯跟外婆一起吃。外婆沒有讓他做飯,而是拽着他往打穀場走去。原來,今晚整個村子要圍着篝火聚餐,作爲祭祀山鬼的最後一項活動。
當柳橙和外婆趕到打穀場的時候,聚餐已經開始了。幾個村婦正在給大家分發烤好的牛肉。當柳橙得知這些噴香的牛肉來自上午那頭可憐的祭品身上時,他忍不住又吐了。外婆告訴柳橙,火堆南邊有個桌子,上面有剛做好的饅頭。耐不住肚中的飢餓,柳橙只好去找饅頭吃。
但他來到放饅頭的桌子旁邊時,那裡已經站了一個人,看來除了他以外,還有別人無福消受烤熟的牛肉。柳橙拿了一個饅頭,啃了起來。等他吃完了第三個的時候,肚子已經不餓了。於是他有了時間去打量那個比他早到的人。那是一個瘦瘦的女孩兒,披着一條長長的圍脖。最吸引人的,莫過於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她的黑眼珠特別大,如果她在城裡的話,一定會受到很多女孩子的妒忌。要知道,城裡那些臭美的女生們只有通過佩戴隱形眼鏡才能達到她的這種黑眼珠大小。
“你好,我叫柳橙。”不知道爲什麼,一貫內向的柳橙這次竟然主動打起了招呼。
女孩兒遲疑了一下:“你好,我叫林諾。”
“林諾,好名字。”
“謝謝,呵呵。”
“怎麼,你也不吃牛肉麼?”
“不是的,我吃牛肉,只是我堅決不會吃現在他們烤的這種。”
“呵呵,我也是,不怕你笑話,我今天看到殺牛的那個場面吐得一塌糊塗。”說到這裡,柳橙感覺自己的臉都紅了。要不是夜幕的幫助,這次他肯定會在女生面前丟人了。
“你不是這個村裡的人吧?”
“你說的不全對。我老家是北窪的,但是十五年前就搬到城裡了。看你的樣子應該比我小吧?”
“我今年二十二歲。”
柳橙忽然想到問女生的年齡好像不太禮貌,於是轉了話題:“咱們村裡每年都會舉行這種祭祀麼?”
“是的,其實我每年最怕的日子就是今天。”
“爲什麼呢?”
“因爲我媽媽就是在十多年前的今天失蹤的。”說完這句話,林諾的眼睛閃爍了。
“哦,實在抱歉,讓你回憶起傷心事了。”
“沒關係的。”
……
兩人無語。
……
“請讓開一點唄,你們站在這裡別人怎麼拿饅頭?”一個女聲尖細的說。
柳橙和林諾馬上讓開了一條道。和柳橙想的沒有偏差,能在這裡如此霸道的,也只有村長的千金夏歉了。
夏歉拿了兩個饅頭,轉身回篝火那邊了。當她走過時,柳橙看到夏歉狠狠地瞪了林諾一眼,而林諾一直低着頭,似乎很害怕她。
“你害怕夏歉?”
“沒,沒有。你怎麼認識夏歉呢?”
“我不認識她,是我外婆告訴我她是誰的。我不是很喜歡她,感覺她太囂張了。”
“你在這裡呆不了多久,千萬不要招惹夏歉。這是我對你的忠告,柳橙,夏家有着太多謎一樣的傳說,這裡的村民都很敬畏他們。”
“敬畏夏家?”柳橙感到很好笑:“那你跟我說說,夏家有什麼值得你害怕的?”
“這……”林諾似乎有些猶豫。但是她最終還是說了:“你聽說過‘白毛兒’的傳說麼?”
“就是那個吃小孩子的怪物麼?”
“是的。據說夏家的祖先就是一隻白毛兒。現在村裡失蹤人口很多,村民們都說跟夏家有關,但是誰也不敢公開反對夏家,尤其是夏振國。他雖然是村長,可是平時幾乎見不到他的身影。村裡的大事小情,都是他女兒夏歉一手操辦的。我媽媽失蹤之前,一直警告我不要靠近夏家的宅邸。媽媽還告訴我夏家真的是白毛兒的後代,因爲他們家也吃人。我還沒有弄明白媽媽話裡的意思,她就失蹤了,再也沒有找到。”
“真有這麼邪麼?夏家的宅邸在哪裡?”
“你看,就在那兒。”
順着林諾的手指,柳橙看到了一座黑漆漆的大院落,有着高高的圍牆和緊閉的大門,可是,唯獨沒有燈光。
柳橙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家是有點陰森森的。村子裡怎麼還是保留着以前的怪癖,這麼黑,爲什麼不點燈呢?”
“因爲我們害怕白毛兒,據說白毛兒能通過燈光找到人家。誰家被它找到,第二天肯定一個人都不會剩下。”
“我小時候外婆也總給我講白毛兒的傳說。不過我不太相信它的存在,如果有機會,我還真想跟白毛兒較量一下,拔光它身上的毛,看看它沒毛的時候是不是跟白條雞差不多,哈哈。”雖然嘴裡笑着,柳橙心底卻打着哆嗦。在這個可愛的女孩子面前,他忍不住誇下海口了。
“你挺勇敢的嘛,和你的名字不太一樣。不過這種話儘量不要胡亂說哦,尤其是在夏家人面前。犯了村裡的禁忌,是要受到村規懲罰的。”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村規?真是不可理喻。”柳橙無奈的搖了搖頭。
兩人聊得十分投緣。不知不覺間篝火聚餐已經結束。柳橙和林諾彼此留了手機號,各自跟隨家人回家了。
剛纔還熱鬧的打穀場,瞬間就冷清了下來。
祭壇下面,丟棄着那具血淋淋的牛骨。慘淡的月色下,一個渾身雪白的東西正趴在牛骨上,“刺溜——刺溜——”的舔食着……
月黑隱怪影,風高見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