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是的,當年捎信給嚴峻,告知嚴峻她要嫁人的消息是爲了報復。

但,那樣的一封信,對在乎她的男人,才叫報復;對不在乎她的男人而言,卻是一種解脫。

那時將信捎出,她暗自期待着就算嚴峻看完信後,覺得解脫,也希望他會因爲她不會再回到隴地、從此失去她這個朋友而在心口涌過那麼一些些的失落,那就夠了。得不到他的愛,那至少得到他一小塊的遺憾吧。

她倒沒想到那封信居然會從此桎梏了嚴峻的感情,讓他的心從此失落。

報復,居然是成功的。

以前或許會覺得快意,但如今成熟了些許,卻覺得對他過意不去。

那日深夜的告白,以及她接連數日的夢中哭泣,讓她疲倦不已,卻又彷佛解開了什麼,從此新生。

白天,他們都全心在忙着處理疫情;他們是合作無間的搭檔,往往一個眼神便能意會所有,無須太過費口舌交代。她心中淡淡飄着甜意,眼中卻是冷然公事公辦的神氣,全然的端肅嚴正,沒讓任何人有邐想的機會,也假裝沒看到嚴峻對她藏不住的情意。

嚴峻找到了可能的治療方法,所以回到赤城來,目前正在烏家牧場測試着。空檔時,也跟她合計調度馬匹以支應高昌國需求的問題。她所調不到的馬匹,他有門路可以調到。這才知道他這八年在京城並沒有虛度,交了許多朋友,也幫了許多人,深受朋友信賴,而那些人都樂於幫助他,願意與他有各方面的合作。

嚴峻做人踏實敦厚,卻不表示他不適合在商場生存,他其實很有自己的一套。

如果說烏家是以利爲合作基礎,先想自己的獲利,再談與人合作的話,那嚴峻就是先通人和,以人爲本,從人脈串結出四通八達的路。每個生意的進行,都先推敲對方有無獲利的可能性,若有,再談合作,肯定順利;若對方不可能賺錢,那他就會想出對方也可以獲利的方法,絕不讓對方做白工。

做生意,會先考慮別人的得利,可以說是生性敦厚,但也未嘗不可以說這是一種高明的經營之道。能使自己在獲利的同時,又堆高自己的聲譽,實在高招。

米素馨在一邊觀察嚴峻的行事作風,心裡不得不承認她這個童年知己確實有許多她並不瞭解的地方。想來就算隴地沒有突來這一場要命的疫情,嚴峻也還是有辦法在日後振興嚴家的家業……不,不只振興,還發揚光大得不得了呢!

她讓嚴峻暫住她家,不讓他來來回回奔波於赤城與天水之間。

晚上,在該休息時的深夜,有時她會故意早早回房睡下;有時會因爲嚴峻在烏家忙得忘了時間,沒有回來而呆坐在書房,佯裝在看什麼令人頭痛的帳。她在躲他,卻又不希望他離她太遠……

嚴峻當然知道她的閃躲。他沒有逼迫她馬上給個答案,因爲那日他說了要以未來的時間來等她的響應,所以,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等她。

有時,他會在書房外頭靜靜陪她;有時,她深夜從夢中哭醒,會看到嚴峻滿臉擔心的坐在炕邊看她,大掌輕撫着她臉上的淚,不問她作了什麼惡夢,只是陪着她、爲她拭淚,好像光是陪着她、爲她拭淚就可以把今生過完,沒有怨悔。

多好的一個男人,多狡猾的一個男人……

知道她心軟,還要這樣對付她。

「你們兩個到底要耗到什麼時候?再這樣下去,我就把他搶過來了!-別忘了,我也很喜歡嚴峻的!」方草是第一個看不過去的人。

「-是喜歡嚴峻,可是-愛的人是程風。」米素馨懶懶的說着,完全沒把方草看在眼底。

話說七日前,因爲金霖吵着想找娘,所以程風只好千里迢迢的把金霖從六盤山快馬載過來。好一個巧合,那日程風將金霖送到米素馨懷中後,回宅子里正想放下行李、梳洗一番時,便見到三、四個兇狠的女刺客正滿屋子在追殺方草,程風兩三下便收拾了入侵民宅的刺客,交付官府,同時也順手救了她,方草當下便爲着程風卓絕的身手而傾倒,從此打定主意追着程風跑,宣佈不跟米素馨搶男人了。

至於這個飛來豔福對程風而言是福是禍,米素馨就不管了,他老兄自個兒珍重。只要方草不要再對金霖有壞念頭就好了。再說到跟她搶男人嘛……老實說,米素馨雖然沒把長得很美麗的方草放在眼底,可心裡當然不高興她的男人有別的女人覬覦。方草早早轉移目標……很好。

「程風……他一直在躲我,所以我也不是非要他不可。」方草輕哼,有些懊惱的扯着披風上的毛邊泄憤。「我告訴-,如果-不想要嚴大哥的話,那我要了!」

「-當是在市集上買牛羊呀?要什麼要?」

「反正-也不稀罕。」

「我哪有不稀罕!」

「對,-稀罕,卻又裝腔作態的裝作不稀罕!」

米素馨橫了方草一眼。

「怪了,方草,-今兒個是怎麼了?不去追程風,偏要杵在一邊跟我鬥嘴,這樣很有趣嗎?」

方草瞪她。

「我只是看不過去,覺得-明明是一個利落明快的人,卻要仗恃着嚴力哥喜歡-,就在一邊擺姿態。是不是以前他來不及發現喜歡-的心意,所以活該現在被-刁難?可是-有沒有想過,這八、九年來,-喜歡過別人、-嫁過人,可是嚴大哥的感情卻一片空白。不管是誰害誰比較難過,總之大家都不好過呀,好不容易有機會再來一次,爲什麼不好好把握呢?-以爲人生很長嗎?」

「方草,-干涉得太過了。」米素馨臉色也不好看了。

「難道-想再經歷一次來不及的苦果嗎?-在夢中哭着叫金霖的爹不要死,對不起來不及愛上他什麼的--不必問我爲什麼知道,誰教-要叫那麼大聲,吵死人了!」方草纔不想承認自己關心她。「人生本來就該及時把握,-怎麼知道我們會不會在明天就死去?我現在也不敢想自己明天還能不能活着呀,可是我還是努力去追求愛情,因爲我不想今生都沒被人愛過。對!或許-的時間比我多太多了,但時間多又不是拿來互相折磨用的,應該想法子讓自己過得更好纔對呀!像我,很想活下去,很想從此不必活在恐懼中,很想象方菲一樣的嫁人生子……」

「方菲沒有生……」

方草根本不想聽。

「可是卻不希望生完後就死掉,或被帶回族裡獻祭,我想活着,我想嫁人,想要幸福……」說到後來,驚訝的發現自己掉淚了。

米素馨聽了,也不禁鼻酸,輕輕將方草摟進懷中,想安慰她,可是……

「如果-不要嚴大哥的話,就讓給我吧,我來幫他花錢持家生孩子。」方草可憐兮兮的跟她打商量。

米素馨突然很想找人請教一下--不小心自衛殺人的話,得要關幾年?

嚴峻成功找出治療馬瘟的方法了!

他很快把治療方法透過司牧單位傳遍全國,不僅得到朝廷大大的嘉獎與賞賜,更傳來聖旨,要嚴家人入京面聖,皇帝老爺打算親自表揚嚴峻的功績。

在出發前一天,隴州官方在赤城辦了個盛大的慶祝宴會,嚴家所有人都早宴會上的座上賓,得到所有人民的感激與歌頌,爲着他們傾盡所有財力以助隴

地躲過這場牲畜的浩劫,沒讓牧戶遭受到損失。

每一個嚴家人都被拖着敬酒,風光無比。而嚴老爺子更是受人敬重,坐在大位上,幾次躲着偷偷拭淚,不敢相信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嚴家有此等風光,不停悄聲問着老友道:「世昌,這是真的嗎?還是我病胡塗了,正發夢着?」

米世昌只得不時回答他:「老爺子,這是真的,是真的!峻少把嚴家振興起來啦,是真的呢!明日你們一家子還要坐着皇上派來的華貴馬車進京裡去,一切都不是夢。」連他都難以置信一場要命的天災,居然成就出嚴家此等榮耀。別人的災禍竟是嚴家的喜兆,真是不可思議呀。

「什麼我們一家子!怎麼可以少了你們呢?咱們嚴、米兩家誰也少不了誰,明兒個你們一家子也跟着我們去,知道嗎?要不,我就不去了!」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米世昌聲音微哽,兩個老人家差點再度抱頭痛哭,可是因爲太多人都在看着,只好忍住。想說等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再好好哭上一場吧。忍住,忍住呀……

這是一場通宵達旦的歡宴,所有人都在大平原上唱歌跳舞、吃肉喝酒。嚴峻當然是每個人包圍的重心。剛開始,他是完全的脫不開身,就算一心只想走到米素馨母子身邊,與她站在一塊,也是完全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幸好隨着夜愈深,人們喝得愈醉,到最後迷迷糊糊的誰也看不清誰,嚴峻終於從人牆裡脫身,開始找尋米素馨的芳蹤。

他想,霖兒應該玩累得睡着了,她應該陪在孩子身邊纔是。所以他上馬往素馨家門的方向奔去。

果然,他找到了她。

她家的大門沒有關上,程風守在門口,見到他來,只默默的牽過他的馬,往馬廄方向走去,沒說什麼。嚴峻本來想問一下素馨現在人在哪兒的,可一踏進院子便知道不用問了,因爲素馨人正在前院站着,亭亭靜立在月光下,似乎知道他會來,所以正在等他。

「素馨,明日-願意跟我一同進京去嗎?」

她看着他,輕笑問:

「你特地來問我這個?」

「不是。」他已站在她面前。

「那你來是爲着什麼?」她擡手爲他整理因騎馬而凌亂了的衣裳,溫馨而親密自然的動作,像是老夫老妻一般。

「我想來看看。」她的動作讓他心神微震,忍不住握住她一雙小手。

「看我什麼?」她沒抽回手,沒有抗拒。

「我想-不會跟我進京,這麼一來,我將有一兩月的時間看不到。一想到看不到,就覺得永遠也看-不夠。」

她笑了,整個人往他懷中偎去,感覺封他身子爲之一震,埋在他懷中的笑意更深。這人呀這人!當年求之而不可得,以爲今生就此無緣的人兒啊……沒想到如今還能相聚,還能相守。

「嚴峻……我愛你,一直愛你。」愛語,悄悄的滑出口,不讓他再等待。

「素馨!」他緊緊摟住她,語氣因不敢相信而發顫。

「我發誓這輩子不再愛你,卻控制不了我的心。就算我不甘心、就算我曾經覺得委屈,我還是不想辜負你,捨不得讓你受苦。因爲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也因爲你是我今生愛到恨不了的人。我氣你,可我還是愛你。」

「對不起,讓-受苦;對不起,我愛-;對不起……」他止住。

「還有什麼對不起?」她問,可是問完後,卻知道他最後一個「對不起」的意思,所以趕緊擡頭,並-住他嘴。「不要說。」不要說慶幸她孀婦的身分,別說出口。

他們誰也說不出口,只能感恩着他們還能相聚,還有機會相愛。

「素馨……-真的不跟我去嗎?」

「我等你回來。」她搖頭。

「但我希望這份榮耀有-與我共享。」一直以來,他眼中只有她,她的肯定纔是他對自己的肯定。

她搖頭,將他身子拉低,同時忍不住喃喃抱怨:

「你長這麼高做什麼?」

終於拉低成功,她把光潔的額頭抵着他的,就像他們小時候分享秘密的動作一樣。不過卻換來嚴峻的嘆氣。她不解的問:

「你嘆啥?」

「我以爲-要吻我。」

轟?這這這……這傢伙怎麼講這種露骨的話?!

「那那那個……我不是要那樣啦!」

「-以前拐走我的吻就差不多是這樣。」嚴峻以一種指責的口氣嚴正說着。

「那個、那個是意外,你知道的!」她又不是故意的,不是嘛!

「我不介意再『意外』一次。」他說完,見她沒反應,就當她允了,嘴脣貼住她小嘴,輕輕逗弄吸吮起來……

許久許久以後,好不容易分開,卻又被不饜足的脣攫去,一再一再又一再的,兩人身體熱得就要燃燒起來,終於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除非他們成親,能夠有更進一步的交纏,不然再怎麼親吻下去,永遠都不會夠!

所以他們停止,爲對方理着不知何時凌亂掉的衣裳,直到一切回到禮貌的原樣,已經是東方泛白的時候了。

「阿峻,你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我不必在場。能夠與你一同經歷所有困難與挑戰,分擔你的煩惱,這纔是我所珍惜的。」她拍拍他,聲音好輕好低啞,想到這都是因爲兩人吻得太激烈的關係,不由得臉又紅了起來。

「-不想去,我不勉強。可是等我回來後,-願不願意答應我的求親呢?」

她看着他忍不住又握住她手的行爲,心中甜甜的想着:他還是快上路吧,再廝磨下去,兩人還不知要怎樣糾纏呢。

「素馨,-願意嫁給我嗎?-願意……」

「如果你答應我幾件事,那我就答應嫁給你。」

「什麼事我都答應-!」

這個傻瓜,怎麼隨隨便便就應允別人?要是被賣了可怎麼辦纔好?以後她可得好好保護他呀。

「素馨,-別隻是笑,快說呀,-要我答應-什麼?」嚴峻有些急的問着。

「你要答應我,要跟我白頭偕老,不可以先死。還有,我要生下你的孩子,我要很多很多孩子。最後,最重要的,你要把金霖當作你自己的孩子疼愛,讓我們一起保護他平安長大。」

「我答應。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比-久,我會給-孩子,我會視金霖如己出,不只是因爲我跟霖兒投緣,也因爲……感謝他父親在我傷害-時,修補了-的心。」

「阿峻……」他介意嗎?

「他是個好人,-可以永遠懷念他,但不要太常在我面前提起他,成嗎?」嚴峻發現自己非常的小心眼,但他沒有辦法。

米素馨點頭,既喜歡他的小心眼,又喜歡他的寬容,忍不住抱住他……

許久許久,還是有着一些些不確定,輕輕的問着--

「阿峻,我在作夢嗎?我真的……我們真的……在一起了嗎?」

「當然。而且我們要成親了。」

「要成親了呀……走了這麼大一圈,你還是跟你的知己好友成親了,友情與愛情之間,可以並存嗎?你認爲已經可以並存了嗎?」

「我們之間不只是友情,也不只是愛情,經過這麼多年,我終於瞭解。」

「瞭解什麼?」她笑問。

「我們原是一體,不意投生成兩人,但終究會在一塊,結成團圓,合而爲一,誰也少不了誰,這是前世的註定。」

「這麼宿命?」她被他的話逗笑,這人連說起情話都還是那般正經。

嚴峻被笑得有點臉紅,但並不介意,也笑了。

「我希望是宿命,那表示我們不會再分開,命定了要在一起。」

情話依然很拙,但米素馨不爭氣的又想掉淚。她好想聽他一直說下去,希望時間不要流逝,讓兩人就在這裡情話綿綿到地老天荒……

可是,天亮了,找嚴峻的人正在四處呼喊着,聲音由遠而近的正往她家這邊而來。嚴峻下意識拉着她要找地方躲起來。

「阿峻,你躲什麼?」她笑。

「不要那麼早被找到。」他不想太快與她分開。

她不由自主被他拉着跑,笑個不停。「唉,他們怎麼知道你在我這兒?」

「當然是因爲他們知道我的心在這裡,人一定就在這裡。」東邊有人聲,往西邊躲。

南邊也尋來一些人,他們又跑跑跳跳的往北邊閃。

當然,他們總會被找到,而嚴峻不管心裡如何百般不願,還是會被押上馬車上京去。可在最後這一些些僅剩的相處時光中,他們不想分開,邊跑邊摟抱,不時偷個小吻,最後難分難捨……

甜蜜的愛情就要開花結果,卻得短暫的分離:可是無妨,無妨的,他們尚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相守。一生呵,多麼美好的承諾呀!

雖然有一生的時間,不過嘛,此時此刻,還是讓他們再貪心的多偷一些些時間親吻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