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的東西?”羅弋逼近琉宵,“葉夫人,你是指我義父留給我的房契還是地契?”琉宵淺嘆了一口氣,越發的疲憊,“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我不知道。”羅弋再逼近一步,“葉夫人,爲什麼,你總是滿口謊話......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怎麼那麼喜歡‘葉夫人’那個名號,即便,他早就已經給了你自由......”琉宵不答,只是走向剛纔自己坐過的位置,冷冷的開口,“這就是‘葉夫人’能夠擁有的殊榮,這就是我‘葉傅氏’在商會的位置,你懂嗎......我不知道葉軫跟你說了些什麼,你不必當真。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怕我沒有依靠,怕我沒了依靠,葉傅兩家會從此倒下。他小看了我,你也小看了我。”話罷,琉宵轉過身徑直向前,驕傲的背影一點一點的散去,頭也不回......
琉宵靜靜的在葉軫的牌位前站着,小心翼翼的擦去牌位上的字,“葉大哥,你不該去找他。我是計劃的最後一步,終究也是要離開這裡的。有借有還,最後這齣戲我一定演好。即下了必死的決心,又何苦再去牽連他。”琉宵輕柔的撫了撫牌位上葉軫的名字,“葉大哥,放心吧,日本人永遠不會得逞的。我,會守到最後......”
“你如何守到最後?”身後傳來羅弋的聲音,琉宵驀地轉過身,訝異的看着他,“你來做什麼!快走,麻生很快就會來,有什麼事以後再說。”“我只是來給葉老闆上柱香,於情於理,葉夫人都不該把我往外推。”羅弋泰然自若的上前,拿起的香還未點燃,只聽見一串肆無忌憚的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
麻生村正的臉上似是生出一層陰影,烏黑的籠罩着,壓的人透不過氣,“葉夫人,請節哀順變。”說着,麻生的注意力突然落到了羅弋的身上,“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羅老闆。羅老闆近日支持了不少針對我們的活動,怕是,對我們有什麼誤會。”
“麻生先生。”琉宵迅速的打斷了麻生村正的話,讓麻生村正重新把目光轉移到自己身上,“想來,村井先生的忌日已經結束了。可否,將秋峰圖交還與我。畢竟是孃家留下的嫁妝,總是看得特別寶貝......見笑了。”“交還?什麼交還?”麻生村正一臉疑惑的看着琉宵,忍不住笑出來,“葉夫人你說的話在下怎麼都聽不懂,明明,是你們把秋峰圖送給了我。”“怎麼會!”琉宵一臉的焦急,卻還是剋制着保持笑容,“當初,說好的是借,麻生先生,也答應了呀。”
“葉先生在世時的最後一個生日,葉夫人,可是和先生收了在下的禮物。”麻生村正的眼角間越發閃着些得意。琉宵聽了麻生的話便命人把麻生送過來的東西取過來。琉宵打開盒子,取出盒子裡精緻的卷軸示意他,“先生的禮物,我們自當是小心收藏。”麻生側過身,瞥了一眼琉宵手中的卷軸,接着便拿起安放卷軸的那隻盒子,嫺熟的打開盒底的夾層,取出一張紙,在琉宵的面前抖了抖,“葉先生生前和葉夫人不是已經簽了同意把秋峰圖送給我的協議書了嗎?葉夫人一定是因爲葉先生的死傷心過度所以忘記了,沒關係,我不會同葉夫人計較。”“這不可能!”琉宵不知所措的衝過去奪下麻生手中的紙粗粗的看了一眼,“這是假的,我和葉軫根本就沒簽過!”說着,琉宵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將手中的紙張撕成碎片狠狠的甩了出去。
麻生村正不怒反笑,拾起地上的一些碎片在手指間攆了攆,“你們中國人是真的很喜歡撕東西。”話罷,麻生擡手一揮,一隊穿着軍服的日本人列隊進來,站在靈堂的兩側。羅弋見狀想要上前,卻驀地看見琉宵向自己使了一個眼色,領會了琉宵的意圖羅弋便仍舊不聲不響的原地站着繼續做“看客”。
麻生隨手丟下手中的碎紙片,獰笑着看向琉宵,“葉夫人,如何證明你們沒有簽過?葉軫已經死了,說不定,是他瞞着你籤的呢?我勸葉夫人最好省些力氣,撕了這張還有下一張......我,也是給夫人留些面子。不妨告訴夫人,在下根本不是什麼畫齋老闆,而是與我哥哥一樣,是大日本帝國的陸軍軍人。”“哈哈哈......”麻生的話音才落下,羅弋便不禁大笑了起來。“羅老闆,你笑什麼?”麻生的臉完全陰了下來,目光死死的鎖着羅弋。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我義父還在時曾對我說過,麻生先生‘器宇軒昂’,絕對不會只是賣賣畫那麼簡單。”羅弋不以爲然的回答,說着,便又不住的笑起來,“經營畫齋的,一定是懂畫愛畫的人。麻生先生根本不懂畫,所以每每提到你是畫齋的老闆,羅某真的是覺得非常,非常的好笑。”“你!混蛋!”麻生村正從腰間提起一把手槍歇斯底里的將槍口抵在羅弋的額頭上。
“麻生先生!”琉宵大喊了一聲,眼中目光同樣沉下來,“先生,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我只想你管好你的手下人,這裡,是我丈夫的靈堂。他纔剛去,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動靜會吵到他。還有,請麻生先生先讓一讓,在你來之前我還有些話沒同羅老闆說完,待我把話同羅老闆講完再來跟先生說說那畫的事。”麻生倒是有些詫異眼前的女人竟然面對着槍的時候能夠面不改色,甚至還有幾分鎮得住場面,於是,饒有興致的放下舉着槍的手臂,向後退了幾步,“葉夫人先請。”
琉宵上前,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羅弋眼中,“羅老闆,謝謝你來祭拜亡夫。我......”“葉夫人......”羅弋打斷琉宵的話,“我做生意看重條理。偏偏,夫人卻是個厭惡調理的人。在夫人眼裡沒有什麼不能做的生意,只要利潤夠大,也沒有什麼不能一起做生意的人,只有他能給夫人的利潤夠大。而我,卻也偏偏是個只看中是不是投緣而不看重利潤的人。顯然,我和夫人並不投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夫人想跟我們商行合作的事,我看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不過,夫人既想把生意做大,即便再不願意,也還是應該聽聽別人的忠告。有些時候,別人的忠告也許比夫人自己的辦法有用。”
琉宵頃刻便明白羅弋話中的深意,她急切的想要接着說些什麼,可是,此時的羅弋已經似笑非笑的重新看向麻生村正,“可惜啊,秋明商會的會長偏偏是我這樣不識時務的,有我在,怕是你不會那麼容易如願。”麻生村正陰沉的目光伴隨着羅弋的話遊移着,驀地轉向了琉宵,“葉夫人,在下此次過來,是有一事相求。秋峰圖,本就殘損。如今,又遭人破壞,當然,那人的下場夫人也已經清楚。那圖,之前一直由夫人保管,可否請夫人幫忙,指點着我手下的人將圖拼回原樣。”
“先生與兄長之間的感情真是令我動容,先生的忙,我一定會幫。”琉宵語氣中的平靜和淡定不禁令麻生村正又審視了一番,“夫人處事玲瓏,真當是女中豪傑。在下不禁好奇,夫人剛剛還......現在,怎麼又心平氣和的接受了在下的求助。”“識時務者爲俊傑這句話先生不會沒聽過吧。”琉宵從容的一笑,正對麻生審視的目光毫不躲閃,“如果先生只是一個畫齋老闆,我自是不會把自己的嫁妝奉上,那是筆虧本的買賣。而如今則不同,我父,我夫,都已不在人世,我掌管葉傅兩家,日後自是少不了先生的幫襯。哈,一幅只剩一半的殘畫而已,放在我這裡也只是覆蓋灰塵罷了,倒不如就放在先生那裡。更何況,之前我們已經將畫送給了先生,如今怎麼能有反悔的道理。”
“哈哈哈......”琉宵的耳邊傳來羅弋輕蔑的笑聲,琉宵置若罔聞的依舊平靜,自信的不改最初目光的方向。可是,她的心早已經被那笑聲中的輕蔑撕扯的四分五裂......因爲,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有她自己聽得出,那輕蔑裡裹着的,是羅弋同她最後的告別。這樣的結局,從自己聽懂他話中的深意並配合扮演着“識時務”的那一刻開始,就誰也改變不了了......或許他終究是恨她太深,如今與她換了位置,加重她身上的擔子,纔算是只有他才做的出的“報復”吧......琉宵背對着羅弋,心中有多痛,開口的語氣就有多冷淡,“羅老闆怎麼又笑了,我的話,很好笑嗎......你這樣對我,實在是不禮貌。”琉宵正身面對羅弋,四目相對之時,她的目光陰冷,卻若隱若現的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
“我笑,葉夫人真是比任何人都適合跟這幫瘋狗咱在一起。喪家之犬跟瘋狗抱成團,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哈哈哈.......”羅弋大笑不止,他的笑聲越發洪亮,眼中的目光越發輕蔑,終於惹怒了麻生村正。麻生村正一步上前推開琉宵,隨手拔除身邊士兵身上的刺到一刀刺向羅弋。
笑聲戛然而止,輕蔑的目光融化散開,羅弋倒在地上,無聲無息,只剩微微閃動的眼神和奄奄一息的鼻翼之間還殘存一絲“孱弱”的溫度。
“我生平最是見不得對女子出言不遜的人......葉先生纔剛剛去世,這樣欺負婦道人家的混蛋我自當出頭替夫人討個公道。”不鹹不淡的一句話,麻生村正有意的審視琉宵的表情,“看夫人的樣子是嚇到了。”“先生錯了。”琉宵的語氣波瀾不驚的令麻生都沒有想到,琉宵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羅弋和他身邊漫出的血跡,淡聲的接着開口,“如今的年月,死個把人沒什麼稀奇,只是亡夫的靈堂被弄髒了,收拾起來又要費一番心力了。”琉宵的話使得麻生服氣的點了點頭,“夫人臨危不亂,在下佩服。接下來那畫的事就拜託夫人了。我會大力支持夫人成爲秋明商會的會長。夫人,一定會是一位出色的會長。”話罷,麻生示意士兵們撤出靈堂,自己也洋洋得意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耳邊已經沒了麻生的腳步聲,琉宵什麼也顧不得的衝過去抱起羅弋。羅弋靠着奄奄一息的那口氣支撐着,顫抖着擡手去擦琉宵的眼淚,“別哭......誰都可以哭,偏你不行,你是要守到最後的人......喜怒哀樂這些東西,都要藏起來......我沒聽你的勸,義捐的事太過招搖已經引得他們注意,他們早晚都會除掉我,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不如我先激怒他......讓我的死,能夠爲你所用......唯有這樣,你才能順力的成爲秋明商會的會長並且得到日本人的支持......這是,我唯一還能爲你做的得了......”“別說了,你留些力氣......”琉宵打斷了羅弋的話,眼淚更加的洶涌。“讓我說,不然,沒有機會了......”羅弋努力的支撐着,堅毅的看着琉宵,“那送畫的契約你們定是一早就發現了......可是,就算你們拼了性命讓他們相信假畫是真的就到此爲止,是遠遠不夠的......你明白嗎。最後贏的,一定是我們中國人。”
羅弋的聲音越來越弱,拼盡了力氣去握琉宵的手,貼近她的耳邊,“我不怪你......雖然,我孃的本事你一點也沒有學到,你做的鞋,穿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不過,我,還是會護你周全......我答應過葉軫,護你周全......”羅弋的目光漸漸渙散,他眯起眼......院子裡,幾片零星的雪花飄落,漸漸的簌簌連成了溫柔的線......
羅弋笑着擡手指向院子,“宵兒,你看......下雪了......我一直想喚你一聲‘宵兒’,從前覺得自己不配,如今,又怕自己叫了這一聲便不願認下自己的結局了......若有來世,我會.....一定會,爲你買一頂最漂亮的蓋頭......”手掌在半空垂下,羅弋笑着,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弋哥......阿弋哥.....阿弋哥!”琉宵沙啞的大喊,緊緊的抱着羅弋,似乎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裡。無意間,她目光停之處落在了羅弋雙腳間與身上的綢面長衫極其不搭的一雙開了線的粗布鞋上,眼淚再次傾涌而出,琉宵的心頃刻間被徹底的擊碎,痛不欲生的將頭埋進羅弋的胸口泣不成聲......
琉宵抱着已經沒了氣息的羅弋,望着院子裡越下越大的雪,不禁悽笑着自語道:“如果我已經有了這世上最漂亮的蓋頭......你,要不要我留下來......你,能不能,不要走......”
羅弋垂下眼,看着不曾停筆的白衣,“大人,你曾反問我做錯了什麼,我沒能答上來......”白衣會心一笑,擡起頭,“你不是答不上來,而是不敢回答。待你到她夢裡,可是想要把這個答案說給她聽?”羅弋笑着搖了搖頭,“想說與她聽,卻還是不敢......”羅弋站起身,後退了兩步,“大人,死前我對她撒了謊。待去了她夢裡,便把真相告訴她。其實,她做的鞋,是我穿過最舒服的。”
羅弋向白衣鞠了一躬準備向着奈何橋的方向過去,走了幾步卻又停下腳步叫了白衣一聲,“大人。”白衣合上手中的請夢卷,看着眼前只是停下卻不曾回身的羅弋淡聲的迴應,“鬼魂羅弋,可還有執念。”羅弋原地站着,仍是沒有回頭,“聽說來大人這裡請夢的,來世自有不錯的安排,安逸富貴,壽終正寢,是嗎大人?”“沒錯。”白衣應答,語氣利落。“來世的我,是否買得起這世上最漂亮的蓋頭?”羅弋終究不肯轉身,語氣裡已帶着些哽咽。“當然。”白衣依舊利落的回答,可眼中卻閃過一絲的遊離,似是一種惋惜。下一世,將不會再有人記得此時此刻,不會記得,曾經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謝謝大人。”羅弋心滿意足閉上雙眼,眼角的淚水順勢流下,笑着一步一步的向前......再也不曾停下過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