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南下一行從漳澤水庫回到潞州市區已經是下午五時多了,日程安排的很緊湊,車駛到凱萊悅酒店門廳時,市文化局、市博物館、市教育局幾個單位應場的已經候在那兒了,說說笑笑迎着副市長和左氏父女一行人上了酒店安排着小會議廳。
按照慣例,聚一塊笑笑說說,坐一塊吃吃喝喝,基本今天就過了,不過稍稍有了點意外,上樓的時候左南下推託身體不適,把這個隨後的官方宴請推拒了,在女兒的陪同下回了房間。
不對呀?感覺在庫區興致還蠻高的,怎麼一回來就身體不適了?送走了左氏父女,李副市長有點納悶,和一干單位來人客套幾句,下樓時悄然拉着宣傳部這位許部長小聲問:“許部長,左老是不是南方呆久了,有點水土不服?身體不舒服了?”
“沒有啊,今兒大家可都瞧到了,上山爬坡可比年輕人還利索。”許部長訝異了句,揣度着領導說這句話的意思,看着領導蹙眉的樣子,一下子想到了,可能左老剛剛的推拒讓副市長犯疑,於是不確定地道着:“是不是對咱們的招待不怎麼滿意?”
這點就不好說了,李副市長也是辦公室出身,同樣精於揣摩別人的心思,但凡位高權重或者錢多的主兒,脾氣秉性不可以常理度之,兩人互視間心意相通,要是因爲某個小細節問題讓人家不愉快了,恐怕接下來掏腰包也不會那麼痛快。
這一驚非同小可,李副市長告辭了衆人,獨留下許部長,拉到了大廳候客的一角正色問着:“好好想想,咱們什麼地方欠妥。”
“這個……”許部長撫着下巴,努力回憶着,對左氏這一家可算是周到備致,機場迎接時是市委領導班子全員出行迎接的,還動了交警開路,場面擺得很足。市政府還專門組織這麼個招待的團隊,就爲了把這一對父女伺候的舒舒坦坦。來了三天,逛了兩個景點,今天因爲回看老家還臨時改了日程,衣食起居除了酒店的服務還另配了市委辦公廳的兩位秘書,要說實在找不到不妥之處來。
找不出來,李副市長就不樂意了,加重着語氣強調着:“千萬千萬不能馬虎大意,左老大女兒左熙蓉投資的鋁鋅化工是咱們市十一五重點規劃工程,市長和市委書記多次強調,要把投資商當親人、當家人一樣招待,以前講信息就是生產力,現在招待也劃到生產力範圍了,更何況真要商定民俗文化館的建設項目,你們宣傳部也是功不可沒的啊。”
絮絮叨叨一大堆,完了,上升到政治高度了,許部長一臉菜色,憋了半晌,不太確定地道:“要說住的,這裡就是咱們市區最高檔次了,我看左老很隨和,不算是個很挑剔的人……要不就是,飯菜不怎麼合口胃?”
“你確定?”李副市長抓到了一個救命稻草,急聲問。
這一問,許部長不敢講確定了,又含糊地說着:“我也說不來,要說檔次這兒也算是咱市檔次最高的了,凱萊悅的鮑魚師傅在省廚師大賽上都拿過獎,部裡的領導來了都讚口不絕呢……可是……我也說不大清楚。”
“這樣,許部長您辛苦一趟,務必摸清左老的心思,還有好幾天呢,咱們好對症下藥,別真出了岔子那可麻煩了,我回頭把今天的行程向秦市長彙報一下,您就守這兒,最好晚飯光景能坐陪,和左老一家好好聊聊,有什麼情況,你馬上通知我。”李副市長想了個折衷的辦法,點上將了。
許部長臉上的笑容抽了抽,有道是領導一張嘴,屬下跑斷腿,敢情自己得當全職服務員了。不過官大一級,那個不字卻是沒敢說出來,李副市長風風火火走了,許部長一肚子苦水先自消化不良了,外人看宣傳部是笑笑說說、吃吃喝喝,箇中苦衷那是嘗者自知,比如這號招待任務,一頭是領導、一頭是大佬,夾在中間的,招待好了是領導有政績,招待不好那就成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了。
邊尋思着,邊根據長年和上頭打交道的經驗判斷,招待無非是個吃喝拉撒,說好聽點是衣食住行,衣吧咱不管、住吧沒啥挑的了、行吧公費全支了……要說好不好,就剩下個吃了,對了,吃!
一想到這茬,許部長回憶着第一天陪坐招待的時候,凱萊悅酒店上了二十道壓軸菜,不是時令鮮蔬就是生猛海鮮,酒店也不怠慢,把渾身解數使出來了,不過左老僅僅是淺嘗輒止,似乎不甚滿意,聯繫今天在庫區的所見,許部長立時靈光一現,四顧找着隨從,好在還有辦公室的小陳林在,一招手過來,再一指:“小陳,去,把馮經理叫來,我在廚房等他。”
手下應聲而去,在總檯查着電話,等一會兒電梯裡迎到馮經理,兩人相攜進了後院廚房時,讓馮經理啞然失笑的是,許部長倒絳尊降貴,直在廚房的配菜桌前晃悠,看得馮經理前來,顧不上寒喧了,直把領導的意圖一講,關鍵問題落實到馮經理頭上:你這兒飯菜有問題。
這麼確定,可把本來長相有點腎虧面色發白的馮經理嚇得面無血色了,頭搖得像拔郎鼓,矢口否認着:“不能,絕對不能,許部長您不能砸我們招牌不是,政府招待任務在我們這兒可有好幾年了,從來沒出過岔子,光我們這兒的三個廚師班,粵川魯蘇浙閩湘徽八大菜系,潞州您再找一家比我們地道的,我這馮字倒過來寫。就爲招待市府安排的這位,我們可把極味海鮮樓的師傅都借來了……您也算是吃家了,您說說,就潞院的地界,有比我們這兒強的麼?”
馮經理屬於那類既有生意頭腦,又有鑽營本事的一類人,多年和官方打交道已經練得一口死馬說成活驢的銅嘴鋼牙,這得得得一大堆,許部長愣是沒插上一句,不迭地打斷了馮經理的話,很不悅地糾正道:“馮經理,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們的飯菜不好,問題出在不對胃口上。”
“那您說什麼對胃口,我照做不就成了。”馮經理一聽有迴旋餘地,這倒放心了。
“我覺得呀,應該是這樣。”許部長抓着一閃即失的靈光了,拉着馮經理到了門口,小聲道着:“左老這個鄉土觀念很嚴重,您再想想,他是什麼身份,您那些個什麼生猛海鮮,五味八珍對他這號身份的人,不稀罕,對不對?”
“對,有道理,左老不在福建麼?要海鮮擱那地兒還真不怎麼稀罕。”馮經理理解了。
“對嘛,就是這個意思,既然來到潞州了,您就應該給他來點咱們的潞州的特產,對吧?咱們潞州能拿得出來的特產也不少吧?肚肺湯,出了名的;壺關羊湯,還有曹操的歷史典故的呢;還有上黨驢肉,那更沒得講,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還有太后十三花什麼來着,能和慈禧掛上鉤的什麼來着……反正就那些有說道的菜,文化人都喜歡這調調……”
“別別……”馮經理一張泛白明顯腎虧的臉越聽越有苦色,攔着話頭道:“許部長,您這還不如把我招牌砸了呢,我們五星級的酒店真做您說的這三五塊錢的肚肺湯,再整八塊錢一份的炒餅,說出去那不成了笑話了麼?再說狗肉不上盤,下水不上桌,這大宴裡頭沒這一說呀?”
這倒是真的,昂貴未必名吃、名吃未必昂貴,許部長所說都是潞州耳熟能詳的小吃,可這幾塊錢的貨色肯定進不了五星酒店了,聽得這話,許部長有點強詞奪理了,直拍着手道着:“有什麼不行?我個宣傳部長都被派來當勤務員來了,讓你們做點菜怎麼了?剛纔還說八大菜系數你們呢?”
“可這不屬於八大菜系呀?”馮經理苦着臉道。
“主隨客便還是客隨主便?你給我擡槓是不是?”許部長斥道。
“可……可我就想做,我那做得出來呀?”馮經理爲難了。
“好,馮經理,我不跟你多說,回頭左老不滿意了,項目談不下來,你就等着掛賬吧啊。”許部長威脅了一句,拂袖要走。
這一下子馮經理慌了,現在最大的爺那是官爺,掛個官職就能當你爺,更何況酒店招待費用都得走賬呢,這要有人拿絆子,絆死你都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驚,急急忙忙拉着做勢要走的許部長,急中生智了,快嘴說着:“等等,許部長,我給你想個辦法。”
“呵呵,我說你有辦法了吧。那你說,就是潞州特色的,你想辦法給我整出來。”許部長笑着道。
馬怕騎,人怕逼,這一逼,馮經理果真是突發奇想,順口就來:“您把他們帶出去吃。”
“帶出去,去哪兒?”
“響馬寨。”
“農家樂?”
“對,他要是真喜歡去,那說明您的法子對路,要他不去,咱們再想辦法。”
“這個……響馬寨那兒成不成?”
“沒問題,離景區不遠,驢肉還就數那地方地道,咱們是悄悄說話啊,我看左老也是個小姐身子丫環肚,好的未必合胃口。”
許部長揣度了下,沒吭聲,連招呼也沒打就徑直走了,那後面的馮經理只是偶而來了個突發奇想,死馬權當活馬醫,許部長一走,他又心虛了,萬一把人引溝裡,回頭怕是又得找自己麻煩。忐忑不安地踱步到大廳等着消息。
卻不料有時候這事就是歪打才能正着,不多會兒就見得春風滿面的許部長和左南下父女相隨着從電梯出來了,走過大廳時搭了句話,許部長悄悄給馮經理豎了個大拇指,馮經理樂了,直安排着酒店迎賓的奔馳,趕緊地開過來,迎着這左家父女和許部長直上了車。
看着遠去的車影,馮經理長舒了一口氣,回身上樓時,搖頭啞然失笑的自言自語了句:
“呵呵……沒看出來呀,還真是小姐身子丫環肚,誰身上都不缺那根賤骨頭啊。”
………………
………………
山路十八彎,一山連一山,到了郊區上山的路,這種感覺很明顯,視線不怎麼開闊,入眼俱是青松翠柏,潞州這個老頂山景區主要以冬天的滑雪場招徠客人,此時未到季節,顯得有點冷清,副駕上的許部長回頭看看左氏父女二人,暗自慶幸着自己棋高一着了,一說出去轉轉,一說到響馬寨嚐嚐農家樂的味道,這左老頭倒比他女兒還迫不及待。
“左老,轉過這個山頭就到了,響馬寨離景區不遠,不到十公里,這兒的農家樂開了有三四年吧,口味不錯,離響馬寨後山不到二十公里就是驢園,差不多就是全市的驢肉基地,很出名的。”許部長介紹着。
“這個呀,我比你清楚,不怕你笑話,我爺爺那一代就是趕大車的把式,你知道響馬寨這個名稱的來歷嗎?”左南下饒有興致地問。這下子,倒把許部長問住了,搖搖頭,就聽左南下如數家珍地道着:“這兒傳說是隋唐好漢單雄信、單雄忠兄弟倆屯兵養馬的地方,離這兒不遠的二賢莊是他們的地上產業,這兒就屬於他們的地下產業了,傳說他們殺官造反一夜攻破潞州府,就是從這兒起的兵……古代有位知府說了,自古上黨多刁民,就是從這兒來的,歷代的兵家必爭之地,使這裡多受戰亂之災,也養成了地方居民悍勇的性格,地方文化中處處也能體現出這個‘俠’的意思,比如南方人聽上黨梆子戲,第一感覺說了,這幹嘛呢,咚咚鏘鏘,不是打架就是殺人……呵呵。”
左頤穎和許部長,包括開車的司機都被老頭逗笑了,許部長此時倒省得了,這老頭對於地方文化的理解倒也真不是花架子,沒來由地多了幾分親近。
說着聊着,車拐過山口,地方到了,透過車窗,遠遠地看到一個據山而建的村落,三二十戶人家的樣子,像是在山腰橫切了一塊上百畝的大空地,要是加上擂木大柵,還真像個土匪窩子,不過此時看來,在夕陽餘暉下,青磚紅瓦小二層的樓,隱約在青鬱的山色中,說不出來的靜謐,車更近時,能聽到偶而的狗叫,不少人家的煙囪已經冒起了縷縷的炊煙,活脫脫的一副鄉間景色。
許部長悄悄瞥眼,看到了左南下眼睛彷彿發滯一樣盯着村落,暗暗地心喜了,這一趟,恐怕是蒙對了。
這地方也就週末人多點,今天明顯不怎麼多,村口的空地停了三五輛漆色深暗的車,奔馳一停,登時把其他車都比下去了,聽着車聲就有人出來招徠客人了。
“老闆,來我們家看看,空調雅座,24小時熱水,住宿打尖,包您滿意。”一位年紀不大的小夥利索的喊着,另一位胖老孃們湊到許部長跟着直接拉客了:“老闆,來我們這兒看看,空調雅座,還有麻將桌,包您吃得舒服,玩得痛快。”
下車伊始,拉客就來了若干位。這下把許部長難住了,二三十家,有一多半掛着農家樂的牌子,光說來,倒忘了問問那一家更好了,瞅了個空悄悄往酒店打電話問馮經理,卻不料馮經理電話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敢情這貨是臨時起意,根本沒來過,霎時把許部長氣壞了,電話裡咬牙切齒威脅了句:回去再找你算賬。
電話剛放下,卻不料有拿主意的,左南下一指斜面的第三家道:“這一家。咱們看看去。”
“喲喝,熟人呀,一瞅就知道老單家。”胖老孃們有點失望了,咧咧一句,許部長一聽樂了,笑着接口問:“大妹子,聽您這口音,老單家是最好的?”
“一樣的,就吃的好點,他們家的條件還不如我們呢?要打麻將來我們家,他們家沒麻將桌。”胖老孃們不死心地邀了句,許部長鬍亂應了聲,倒是微微詫異左老的眼光,不光是他,連左熙穎也詫異了,小聲問着父親道:“爸,您怎麼看出這家好來了?我看也一般化呀,還沒那幾家乾淨呢?”
是啊,兩層的小樓加一層露天的陽臺,在這二三十家農家樂裡並不顯眼,細看還真沒有出奇之處,不過左南下卻釋着疑道:“呵呵,你們看環境,我看的是門檻。”
“門檻?”幾人咦了聲,眼光同時落到了門檻上,有點舊,有點髒,不過左熙穎登時恍然大悟了,指着笑着道:“噢,門檻的磨損的厲害,那是說明來客多?”
“對,還是我女兒聰明,哈哈,這學問你書上可學不來,到那座城市你要想找個吃飯地方,一別聽名氣,盛名之下,往往其實難副,而且跟風的多;二別看環境,一塵不染,窗明几淨的地方別去,味道肯定不怎麼樣,要是客人絡繹不絕,根本不可能保持到那麼幹淨。”左南下笑着解釋道,隨行幾人對比一下,倒還真有幾分道理,而且走到這家的門口,連個出來迎的都沒有,只有院子裡一位蹲着的胖小子正拿着管子,撅着屁股吹着火,煙就是這兒冒出來的,聽得有人進門,得空喊了句:“乾媽,有客人啦。”
幾個人邁步進門,門後不遠還有坐着個大鍋,蓋着大木蓋子煮着什麼,看鍋的小夥子正添着柴火,看到這一行人,眼一愣,正抱着的柴火吧唧砸腳上了,哎喲了一聲直捂腳,兩眼發直,像是見鬼一樣,這一哎喲,那吹火的胖子又回過頭來了,菸灰糊着大花臉,同樣像見鬼一樣,猛地一瞪眼一收腹,倒吸涼氣,可不料嘴還在管口上,直吸一口煙氣,跟着一屁股坐地上,嗆得鼻涕眼淚直往外流,邊咳邊抹着臉邊扯着嗓子喊着:
“蛋哥,快來看,那美女送上門來了,來咱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