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十月九日星期一
地點:AA酒吧
艾怒麗決心最後再試一次,看看跟“醜男”之間能否培養出一點奉獻精神來。下班後,她領着他來到一家熟悉的酒吧。
雖然時間還早,酒吧裡已經有了不少客人。而且,由於都是些熟客,彼此間正毫無顧忌地大聲說笑着。
“想喝點什麼?”艾怒麗問。
“隨便,只要不是酒都行。我對酒精過敏。”
艾怒麗看了他一眼,心說,這對白似乎反了過來。
她招手叫來酒保,替“醜男”點了一份無酒精飲料,自己則要了一瓶卡魯爾咖啡甜酒。
“這個含酒精?”“醜男”問。
“對。”
“你會喝酒?”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艾怒麗又瞟了他一眼,悶悶地點點頭。
那幾年,“少帥”沒事就拉着她一起泡酒吧,她的酒量就是這麼給“鍛鍊”出來的。
“醜男”轉身好奇地打量着顯得有些吵雜的酒吧,笑道:“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也在酒店的酒吧裡坐了坐。那個酒吧很安靜,跟這裡不一樣……”
艾怒麗轉頭看看四周,不禁想起她第一次光顧這裡的情形。
那時候她也跟鄉下人進城一樣,對眼前的燈紅酒綠充滿了好奇。倒是剛剛拿了第一個月薪水的“少帥”一副熟門熟路的老練模樣——後來她才知道,大學時他曾經在酒吧裡打過工……
而她都快忘記了她的學生時代。有人說,三歲一代人,他們相差着六歲,那就等於是兩代人……
艾怒麗悵然地喝了一口酒,第一次感覺自己真的老了。
“……四年前我去過一次內蒙古,蒙古包裡的姑娘們唱着歌敬酒,我不得已喝了一口,結果差點出洋相……”
艾怒麗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想起四年前公司組織去杭州旅遊的事情來。
臨行前,部門裡不得已留守的幾個傢伙硬是灌醉了她,害得她第二天一路暈車暈到杭州。那一路,她一直把“少帥”的腿當枕頭墊在頭下,一邊還大大咧咧地笑稱要收他做入門弟子……
如今人家是功成名就,她卻仍然是在原地踏步……
她又悵然地灌下一口酒。
“……上個月,我們學校組織了一次燒烤,就在西郊公園,孩子們玩得可高興了……”
她們公司也在西郊公園組織過燒烤會。在燒烤會上,她慫恿“少帥”把烤糊了的雞翅塞給那些粘着他的小女生,然後兩人一起看着對方哭笑不得的表情竊笑……
艾怒麗舉起酒瓶,卻意外地發現酒瓶竟然已經空了。
更令她意外的是,做了佐酒小菜的,不是眼前的傢伙,而是那個不知道在何方瀟灑的、曾經將後背借給她抱着一解鬱悶的“少帥”。
她嘆了口氣,招手又叫了一瓶。
“你的酒量真好。”燈光下“醜男”的小眼睛更顯水潤。
“這?”艾怒麗搖搖酒瓶,“幾乎不算是酒。”
“也有二十六度的酒精含量呢。”他拿起空酒瓶研究着。
“有一次,我跟‘少帥’兩人一口氣喝了十二瓶這種酒,結果……”
結果就發生了那事……
“結果怎麼樣?”
“醉了唄。”
艾怒麗舉起酒瓶很不淑女地吹着喇叭,一邊轉頭四望,卻不小心撞進一雙彎彎的眼眸。
一口酒跑錯管道,艾怒麗不禁嗆咳起來。
“怎麼了?”“醜男”連忙拍着她的背。
她推開他的手,一邊嗆咳着一邊偷眼看過去。
只見不遠處,邵帥正與一個年輕女孩親密地依偎在一起。他衝她揚揚眉,一雙眼睛在看到“醜男”時,彎得更加厲害。
艾怒麗回頭看看“醜男”,又扭頭看看“少帥”身邊如嫩蔥般鮮亮的小姑娘……一時間竟有一種衝動,想要把“醜男”按到桌肚下去。
“少帥”衝她舉了舉酒瓶,艾怒麗也只得回敬地舉起自己的酒。
“朋友?”“醜男”問。
“嗯。”
艾怒麗將椅子轉了轉,不想再看那光鮮的一對。
她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頭頂的聚光燈打在小小的桌面上,也打在她的臉上。在窗外漆黑夜色的映襯下,玻璃櫥窗如同鏡子般誠實地反映出她頰上的幾點雀斑、眼角的一絲細紋,以及身邊那位幾乎與她等高的老男人那閃亮的頭頂……
她鬱悶地灌着酒,目光不由自主又滑向不遠處的一對。
同樣的燈光打在“少帥”身上,襯得他像是一位來自童話世界的白馬王子。他身邊那個臉蛋如同剝殼雞蛋般光滑的女孩,則像極了傳說中的白雪公主……
這纔是世人眼中的絕頂配對!
如果說她是一枚早就熟過了頭的、皺巴巴的過季摽梅,那麼這個女孩就是一枚掛在枝頭的、透着誘人水靈的、正當季的新鮮梅子……
突然間,梅子的酸澀盈滿口腔。艾怒麗仰起脖,又狠狠地灌下一口酒。
第二瓶將要結束時,“少帥”跟那個女孩下了舞池。
第三瓶結束時,他們仍然在舞池時放肆地揮散着他們的青春。
第四瓶結束時,艾怒麗開始“咯咯”傻笑,並絮絮叨叨地說起“少帥”剛進公司時所做的一些糗事。
第五瓶喝到一半便被人拿走了。艾怒麗喃喃地抗議着被人架了起來。
“你醉了。”那人告訴她。
“沒有。早着呢,這才第三瓶。”她胡亂地指着面前的五個酒瓶,“記得有一次,我跟那小子對吹了十二瓶……”
“那次你只喝了三瓶。”
“是嗎?”艾怒麗想了想,傻笑道,“好象是。那傻小子還說替我擋酒,自己酒量也不怎麼的。你知道嗎?”她親熱地拍拍那人的胸膛,“告訴你喲,那小子的身材一級棒。真的,我鑑定過……”
一隻手捂住她的嘴,有個聲音在說:“她醉了,我送她回家。”
“不要……”艾怒麗掙扎着逃出那隻手,“我不想讓你知道我家住哪。我要‘少帥’送我。他是我弟弟,還是我鄰居,他安全……”
想到“安全”一詞,她又“咯咯”笑了起來。
“知道嗎?那次我嚇壞了,我還以爲我會中彩,你沒用安全……”
那隻手又捂了上來。
討厭!艾怒麗掙扎着,卻被那股力量壓制得死死的。她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力量挾持着走進清涼的夜風中。
“你一醉就會胡說八道……”那個人笑道。
“纔沒有。”
艾怒麗攀住那隻手臂,不由捏了捏那結實的肌肉。她又想起“醜男”,便睨着眼笑道:“不是我說,你該鍛鍊了。你本來就不高,又長着一張圓臉圓鼻子圓眼睛,這肚子再一圓就整個成球啦,也難怪我會看不上你。爲了你好,也爲了我的‘奉獻精神’,你得減肥。下次讓‘少帥’帶你一起去健身房。你看着他肯定會自殺……呵呵,我就想自殺……”
“爲什麼?”那人問。
“自慚形穢唄……”艾怒麗被人塞進一個柔軟的座椅,她努力穩住東倒西歪的身體,嘻笑道:“你知道我爲什麼叫艾怒麗?”
“爲什麼?”
“因爲愛是需要努力的。所以我在努力培養我的‘奉獻精神’。”她突然垮下臉,“可我就是沒有‘奉獻精神’。我是小氣鬼。我還是膽小鬼。‘少帥’說的對,我就是個膽小鬼!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攀住那人的手臂,“其實,我不僅是個膽小鬼,還是個愛無能。”她認真地點點頭,“真的。人家都說愛是一種本能,可我沒這種本能,書上說,這就是愛無能。”
想了想,她又“咯咯”笑道:“好在我還不是性無能。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我覺得他好棒,我也好棒……”
她一個人“嘻嘻”瘋笑了半天,又嘟囔道:“我討厭結婚。我害怕,我就是害怕……”
“你到底怕什麼?”一個聲音問道。
“怕什麼?”艾怒麗皺起眉使勁地想着,“我怕結婚、怕長大,有時候我甚至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麼,我害怕,我不敢想,我怕到了跟前卻發現,前面什麼都沒有……我爸死的時候,我真是怕極了,我媽是那麼柔弱的一個人,我爸一直是我媽的脊樑骨,可脊樑骨斷了,我媽也像是死了一回。我不要像我媽那樣,我寧願從一開始就知道,前面只有我一個人,也不要到最後才發現原來一直就只有我一個人。你懂嗎?你懂我的意思嗎?你不懂,你們都不懂……你們都說我自私、沒有奉獻精神……對,我就是自私,就是沒有奉獻精神。我連自己的責任都不想背,更不要去揹負讓別人幸福的責任,我也背不起……我爸死的時候是睜着眼的,你知道嗎?他放心不下啊,他放心不下我們,放心不下我媽啊……”艾怒麗號啕大哭,“我不要像他那樣,我寧願做一個自私的老處女,也不要做一個辛苦的女人……”
“噓,你不會辛苦的,我保證……”那雙溫柔的手抱住她,輕柔地哄着,“而且,你也不會是個老處女……”
“對哦,”艾怒麗抽抽嗒嗒地倒在那人的懷裡,“我好像已經不是處女了。可我還是個老女人……”
想起“少帥”身邊的那枚新鮮當季梅,她又眼淚婆娑起來。
“我不要做老女人,我不要那隻‘剝殼雞蛋’搶我的‘少帥’,我不要相親,我不要被人逼着結婚,我什麼都不要……我爲什麼就不能什麼都不要?……”
“連‘少帥’也不要?”
“‘少帥’啊……”艾怒麗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可以偷偷地想,但我不會、也肯定不能要他。他是天上的月亮,只能就這麼看着的,要他太累了,我纔不要這麼累。我只想過那種沒有負擔的快活日子,我不要那麼累。”
“你……”那個聲音咬牙道,“真是隻鴕鳥!”
於是,艾怒麗便唱着“我是一隻小小小鴕鳥,我什麼什麼都不要……”漸漸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