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天洪聽了,心中一呆:罈子裡兩片牙牌,既然都是死字,無論怎麼樣,摸出的終歸是一張死牌,有什麼法子能應付呢?這簡直是毫無辦法的事!非摸不可,摸出來必死!這絕頂天才的武天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向彭清姑笑問道:“罈子裡的象牙牌,是一張生,一張死,是嗎?”
彭清姑怒道:“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還問什麼?是的!”
武天洪又問道:“我摸出一張生牌,罈子裡就剩下一張死牌;反過來說,我摸得一張死牌,罈子裡就剩下一張生牌,對嗎?”
彭清姑大怒,把刀一震道:“囉嗦什麼?不錯不錯!摸!”
武天洪笑嘻嘻地伸手入壇,摸到兩張半寸方的小象牙牌,他隨便挑選了一張,握在手中,突然迅疾取出,向自己口中一送,咕咚!吞嚥到肚裡去。
黃毛精厲聲大喝道:“怎麼吃下去了?要給總幫主過目的!”
武天洪夷然道:“急什麼?罈子裡不是還剩下一塊牌嗎?倒出來看看就知道了!倒出來的是一張死牌,那我摸到吞下去的,自然是一張生牌,那還用說?”
彭清姑面色突變,舉刀站起身,忽然又仰天哈哈大笑道:“好呀!強將手下無弱兵!武天洪手下有你這樣的精靈鬼,好好好,本幫主願意和武天洪打交道,你快回去轉達,十天見分曉,去吧!本幫主不遠送!”
武天洪長長一揖,轉身走去,黃毛精送客。
彭清姑瞪視着這任南軒的背影,目不稍瞬,直到武天洪下山遠去,轉彎不見了,她還在瞪視着。
一頓飯時間之後,彭清姑還在呆呆的瞪視着。
突然,身後一個堂主,拔出單刀,一刀把那老者砍成兩段!彭清姑緩緩回頭道:“是的,這任南軒實在是武天洪本人,他那種氣派風度,決不是當手下的人的,從壇裡取牌吞入口中,手法多麼快!我們全都被他騙過去了!你爲什麼殺死他?”
那堂主厲聲道:“啓稟總幫主,這老夫子簡直是個廢物,誤了大事!剛纔那一首詩裡,暗藏玄機,老傢伙竟然看不出來。”
彭清姑轉回身道:“你說說看?”
那堂主道:“第一句,‘人世紛爭未足多’,嵌了一個‘人’字一個‘未’字,合起來,是‘餘’。第二句,‘誰將玉帛止干戈’,‘止’‘戈’是‘武’。第三句,‘一伸大義平天下’,‘一’‘大’是‘天’字。第四句,‘碧水青山共嘯歌’,‘水’‘共’是‘洪’字,總合起來,不明明是‘餘武天洪’嗎?人說干戈化玉帛,沒有說玉帛止干戈,用一個‘止’字,已露了破綻,還看不出來?”
彭清姑冷冷地道:“追一下試試看!連黃景的頭一齊斬下來!”
大巴山上登時起了大紛擾,立刻全體動員,萬馬奔騰似地四面疾追下去!彭清姑一馬當先!卻看見武天洪和黃毛精,在對面絕壁之上,一片林木之中,互相猛烈拼鬥着!武天洪上大巴山之時,是從北面上山的,他那千里黃驃馬,放在山的北面;此刻下山,黃毛精送客,向南面下山,這就距離放黃驃馬的地方,有四五十里之遠;而此刻他卻急需千里馬,火速兼程脫離大巴山,早到安全之處,但又無法繞到山北去取馬。
他在大巴山青龍幫總壇中,時間並不太長,但隨時隨刻提心吊膽,嚴密戒備;此刻出了總壇,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時,離開熊耳山青龍幫的一幕;離開熊耳山青龍幫,把孫良幹順便帶走,此次離開大巴山青龍幫,也必須把黃毛精順便帶走。
他急急低聲道:“黃大師哥,彭清姑不是個平常的笨人,她很快就會看破我是武天洪,一旦看破我是武天洪,也就同時發覺你知情不報,庇護我,瞞騙她,你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跟我走,我保護你平安。”
黃毛精沮喪地道:“你們自命爲名門正派的,斷然不肯容納我……”
武天洪急道:“此刻事機非常緊急,取你首級的追兵馬上就到,你得先跟我離開大巴山,山北面我有千里馬,我們快點跑。”
黃毛精搖頭道:“我走投無路,左右是個死……”
武天洪心中大怒,焦急如焚,低吼道:“你這人真糊塗,既然在山上救了我,不把我揭穿,現在你只有離開大巴山!我必然能保你平安無事。此刻你把我衣服脫下,掛在樹林上,你領我從小路翻往山北!取了千里馬,一同遠走高飛!”
黃毛精仍在猶疑不定,可是已照武天洪的意思,把外衣脫下。
此時已是新秋,高山上氣侯更冷,人人都穿夾衣,不會像在南京,脫衣出乖露醜了。武天洪也脫下了外衣,都掛在高峰樹梢,衣服被山風吹得飄揚飛舞,遠遠望來,倒很像黃毛精和武天洪在拼死搏鬥。
黃毛精對於大巴山,自然十分熟悉,當下領武天洪,由險僻小路,在山石林木掩蔽之中,疾向北奔,翻過山嶺,來到放馬之處,找到千里黃驃馬,武天洪黃毛精,二人共騎一馬,放蹄疾馳,向東方而去。
武天洪道:“你是李玄鸚的大師哥,也就是我的大師哥,你救了我,我自然要救你,現在請你到武當山隱藏些時,等到八月中秋之後,我得到武林三聖的一句話,天下黑白兩道,再沒有人敢冒犯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出來,你願意嗎?”
黃毛精默默半晌,囁嚅道:“隨便你。”
武天洪怒道:“什麼叫隨便我,你以爲我把你當作俘虜囚犯?你自己也打算打算呀?”
黃毛精默然不語,一會兒,“嗯”應了一聲。
武天洪心想:這黃景簡直是黃毛肉蟲,一點也不乾脆爽快,這麼明顯的情勢,自己的生死關頭,還看不明白!這一路,武天洪不知費了多少脣舌,費盡了千言萬語,直到天黑,纔算是把黃景說得明白過來。
到了湖北竹溪縣,武天洪正要找客店,黃毛精驚道:“怎能住客店?彭清姑一追就追到了!還是將就些,找個山洞藏一夜,明天晚上到武當山再說吧。”
武天洪笑道:“彭清姑是很聰明的人,決不會照平常人的想法,她定然對她手下這樣說了:‘武天洪既然有本領獨探大巴山,也就有本領使我們無法追到,不用追了。’彭清姑一定是這樣想法。因此派人追我們,不會追得很遠。高手下棋,一看情形不對,就停手認輸,不再追下去,決不會一直被人殺得落花流水才住手。”
黃毛精半信半疑,沒奈何,勉強跟武天洪住在店裡;這一夜,他可真是惴惴忐忑,不敢入睡。武天洪卻毫無戒備地呼呼大睡,一覺直到天明,果然毫無動靜。
黃毛精認爲是武天洪的運氣好。
次早,離開竹溪縣,繼續向東,黃昏,到了武當山。
早有一排四個道士迎上前來,武天洪黃景下馬,武天洪上前拱手道:“在下鐵崖丈人門下,金狻猊武天洪,求見貴門俗家掌門人,有急要之事,當面稟告。”
四個道士見一個是英俊秀逸的少年,一個是古怪兇悍的老者,這兩個迥然不同的人怎會走在一道?又毫不知道誰是鐵崖丈人,什麼叫金狻猊?四人懷疑地互望着,中間一個道士道:“有拜帖嗎?”
武天洪拱手道:“匆忙之間,未曾準備,請道長恕罪。貴門俗家掌門人,和家師是幾十年的老友,敬煩通報一下。”
道士問道:“二位不知道敝門俗家掌門人的姓名?”
武天洪道:“只聽家師稱呼叫地靈星。”
道士搖頭冷笑道:“敝山上並沒有一個地靈星掌門人,二位弄錯了,最好向令師先問個明白,再備拜帖來,貧道可以轉報。”
武天洪怒道:“你這話不通,既沒有地靈星,又說貧道可以轉報,你這貧道轉報誰呢?”
另一道士板起面孔喝道:“走開!這不是放野火的地方!”
武天洪心想:怪不得玉蕊仙妃上次和這些牛鼻子打起架來,該打該打!武天洪一言不發,牽馬和黃毛精昂然大步闖上去。
四個道士一齊厲聲叱喝,拔出劍來,一字排開,攔住去路。武天洪冷笑道:“你們武當山可以隨便拔劍殺人?”
右手一揮,四個道士都跌出二三丈外。
高坡上面又一老道士,拔劍飛趕下來,厲聲喝道:“哪裡來的犯山強盜?”
武天洪大怒道:“武當山上的人開口罵人?你敢罵你師叔是強盜?掌門人海竹真人見了我,也要喊一聲師弟,你敢犯上?”
老道士呆住了,改變口氣道:“少俠要見掌門人,好好說,貧道自當通報。”
武天洪冷笑道:“剛纔我好好說,那四個道人不肯通報,我只要見俗家掌門人,不敢驚動教長海竹真人,我是武天洪。”
老道士一愕,問道:“是南京黑龍幫的幫主武天洪?”
把武天洪弄得心中啼笑皆非,點頭道:“黑龍幫也好,黃龍幫也好,有煩你這位道人,快點通報吧!你就說武天洪要見地靈星。”
老道士搖頭道:“敝山上沒有這一類的切口,請上面候一候,貧道去通報就是。”
經過許多周折,左等右等,由黃昏直弄到二更初時分,地靈星才得稟報,忙叫快請進來。地靈星是一位年近古稀的清癯俗裝人,五綹白鬚,相貌嚴厲,倒像是一個黑道上的寨主,幸而還生得五官端端正正,可以看出是個正派人物。
武天洪見了禮,介紹了黃景,坐下之後,武天洪把獨探大巴山的事,說了一遍,要求把黃景暫時寄住在武當山。
這位掌握天下江湖消息的巨頭,聽到武天洪獨探大巴山,嚴厲的面孔上,也不禁微微動容,頻頻點頭,始終不開口,等武天洪說完了,沉默一會兒,目光眈眈注視着地上,然後冷冷地道:“你以二十歲的少年,剛剛出道兩個月,就名滿天下,這是很可憂慮的,憂慮你從此驕傲狂妄,一驕狂就停止,不會再進步了。黃景暫時住在這裡倒不妨,你可以快往南京去,記住我兩句話:一句是戒驕狂,又一句是,血淋兒死後,江湖上的空前浩劫,方纔開始。去吧!”
說完,站起身伸手送客,不容武天洪再多說。武天洪心中大怒,這地靈星不過是師兄,並不長一輩,怎麼硬站起身送客?但他忽然又省悟:我見他逐客而發怒,這恐怕已經是驕狂,而不謙和了吧?因此武天洪仍平心靜氣地長揖告辭。
地靈星送到滴水崖下,仰面望望爛星滿天的秋空,輕聲自言自語讚歎着道:“啊!飛鴿傳書滿天飛啊!”
天上萬籟寂寥,連個屁鴿子也沒有,武天洪正要問,地靈星已拱手道:“師弟保重,不遠送了!”說完,大搖大擺回屋中去。
武天洪來時,費了許多周折,見到地靈星,又那麼冷漠無情,心中很不愉快,一言不發,向黃景拱手再見,上了千里黃驃馬,乘夜獨自向東去。
天明,到了老河口,歇息一個上午。
下午又上路,當晚到河南新野縣。
次日,中午經過一所山中的市鎮,叫做“倒座廟”,在鐵崖丈人桐柏山之北一百多裡,過了倒座廟,沿着一道百丈絕壑邊緣,向東放馬疾馳。卻看見這百丈絕壑的北面,也有一個老道士,騎着一匹快馬,向東疾馳;和武天洪隔壑並駕齊驅,相距三四十丈。
最可詫愕的是在那老道士後面二十來丈,有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大孩子,看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看年齡,在十五六歲上下,頭髮蓬亂,全身泥垢污穢,面目倒很端正,兩眼灼灼暴露着兇光,正在手腳並用,摹仿老道士騎馬的動作,馬在放蹄疾奔,那大孩子也手腳着地,摹仿着放蹄疾奔,竟然和前面那馬,一樣地快,絲毫不落後,絲毫不顯得費力。武天洪大奇,注目望去,那大孩子一面學馬跑,一面轉臉看着武天洪,向武天洪張口露齒,兇獰地一咬牙,那種殘忍獷悍的神色,不由得使武天洪心中一懍。
武天洪正要開口喊問,對面逢到斷崗攔路,不得不繞道過去,這一繞道,被斷崗遮蔽了視線,看不見那老道士和大孩子,武天洪放馬上高處瞭望,看見老道士疾馳着馬向東北繞過一座孤峰,又失去了,那大孩子也不見了。
武天洪猜想:那大孩子絕對是人,不是猿猴之類;看那樣子,十六七歲還,全身污泥,一張口露齒的兇殘樣子,說不定是在野獸羣中長大的孩子,他一切表情和動作,都帶着獸性的兇殘和矯捷。
那道士定然不是正派,否則,不會收養訓練這種野生的孩子,而這野生的孩子四腳爬行,可以疾如奔馬,若是練上武功,說不定也會有驚人的成就。
武天洪一路想着,一路繼續向東飛馳,此後再也沒有看見那老道士和那大孩子。那大孩子在武天洪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不一日,到了南京。
從浦口一過江到下關,已經有青龍幫的船伕,分辨出來這是武幫主來到,早飛報到下關總壇。
熟朋友全部奔出來歡迎,孫良幹、史圖南、薛秋山、包振先,這是李玄鸚手下四個心腹大將;施鵬程、鄧公明,又是武天洪的親隨;此外還有各堂堂主、香主,一片笑語喧譁,歡聲鼎沸。
進入總壇大堂中,衆人仍然以謁見幫主之禮,拜見武天洪,大家坐定,武天洪先不說自己的事,先問南京的各方面情形。
由副幫主孫良幹報告道:“上次別了幫主,我一路散放流言,宣稱三聖三絕四奇,主持南京擂臺。到湯陰縣幫主府上去,隨即回南京。那時三尸神,正叫九連山的‘九連猴魔’來,向沈伯頑商量八月初十擺擂臺之事,我一到南京,見到沈伯頑,三尸神擺擂臺之事,沈伯頑自然不答應,可是九連猴魔仍然在玄武湖旁,興工造擂臺。我回來沒有多久,忽然江湖武林中十二大門派,和其他小門派,各地著名的鏢局,著名的莊院,到處是飛鴿傳書,滿天飛來飛去!北到萬里長城,南到三湘百粵,西到新疆天山,東到沿海各地,處處都是飛鴿傳書,一連三天不斷……”
武天洪聽了,纔想起武當派俗家掌門人地靈星也曾透露過滿天飛鴿傳書,他忙插口問道:
“爲了什麼事呢?”
孫良幹道:“主要的是少林武當兩派聯名,替華山和五臺山,向天下英雄報喪;其次是洛陽安隆鏢局總鏢頭九雲龍,用三聖三絕四奇之名,邀請十一大門派,主持南京擂臺,由擂臺選拔英雄,一齊去征討大巴山,消滅一母三姑,爲華山五臺山報仇。幫主,你擺擂臺的大計成功了,血淋兒屠殺華山五臺山兩派,反而促成南京擂臺的盛事。”
武天洪急問道:“九雲龍膽量倒不小,他竟敢發英雄帖,他那安隆鏢局,豈不要遭血淋兒毀掉嗎?”
孫良幹變色道:“誰說不是?九雲龍散發了英雄帖,即刻起身到南京來,當天晚上,洛陽安隆鏢局裡大家都聽到螃蟹吐沫的‘宰宰宰’的聲音,鄧副總鏢頭立刻命令大家四散避開五十里之外,後來有人聽到半夜一聲‘血淋兒’鬼哭,第二天早上有人回去看,鄧副總鏢頭七竅流血死了,背上一個小小的掌印。”
武天洪略一思索,把自己獨探大巴山的事,向大家說了一遍,說到最後,只說把黃景隱藏起來,沒有說明隱藏在什麼地方。
衆人聽了,無不驚愕震駭失色!在座的各人,都是壯年中年之人,最年輕的施鵬程鄧公明,也各有二十六七歲,武天洪只二十歲的少年,坐在衆人之中,只是一個大孩子,竟然敢去獨探大巴山,這種冒險的神勇膽識,把大巴山上的一母三姑,視如無物,怎不使衆人震駭失色?恍疑這二十歲的武天洪,不是凡人,是天上神仙!武天洪把自己的經過說畢,隨即下命令道:“煩請副幫主吩咐他們,替我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立刻把我獨探大巴山收伏黃毛精之事,到處傳揚,等到九雲龍虎丐他們聽到了傳說,我再去拜見他們。第二件事,趕工做三套彩繡的勁裝,我有圖樣在此,按照圖樣去做,在八月初十之前做好。”武天洪自身邊取出五張圖樣,交給孫良幹,又問道:“我們這邊的人,有誰來了?”
孫良幹道:“幫主的張師妹玉蕊仙妃、天心老兒、周老氣、陳年老酒、九雲龍、玉玲瓏,都是昨天晚上到的,只有石祥,在安徽病倒了,沒有到。
他們那邊,只有九連山的山主——九連猴魔在這裡,包下一家客店,不知在等什麼人?”孫良幹頓一頓又道:“江邊有我們青龍幫的接客站,十二大門派都在長江之北,只有衡山派、天台山派在江南,都要過江來南京,幫主明天去看看。”
大家又談些別的事,孫良幹帶着施鵬程、鄧公明先出外去,到處宣揚,和定做彩繡勁裝;因爲施鄧二人,最善於吹大氣,故此宣揚的工作,正需要二人親自出馬。
果然一晚之間,直到第二天中午,整個南京城內外,凡是武林中人,到處都傳遍了武天洪獨探大巴山,收伏黃毛精的故事;更是加油添醋,竟有些人傳說:大巴山的彭清姑,被武天洪一腳踢斷了左手,那左手在空中,飛出去一百里,落到湖北省境內……
這大概是施鵬程鄧公明的得意傑作!次日是八月初七,一清早,玉蕊仙妃、玉玲瓏,還有九雲龍的孫女、王發的女兒王羽青,三人一齊來到,和武天洪相見大喜,爭着問東問西,武天洪忙不迭地一一回答她們,之後,武天洪向玉蕊仙妃道:“十二大門派,華山派慘被滅門之禍,只剩十一大門派,在擂臺上面,缺少華山派,多麼不好看?我本來是把替華山復仇的擔子挑起來的,只怕擂臺上,我不能分身,就請你暫時替代當華山派掌門人好不好?”
玉蕊仙妃跳起來問道:“真的呀?我行嗎?”
武天洪笑道:“你的武功已在故老掌門人翁仲魁之上,怎麼不行?”
玉蕊仙妃大喜,跳着道:“我也能當掌門人了!”
玉玲瓏笑道:“二姊,莫信他話,他讓你上當的!翁仲魁死了,你當新掌門人,不是要給翁仲魁戴孝嗎?不幹不幹!”
玉蕊仙妃問武天洪道:“是嗎?”
武天洪大笑道:“哪裡有這些話?沒有,不戴孝!玉玲瓏和李玄鸚差不多,聰明得想過了頭。”
大家談笑了一陣,下午,武天洪端正衣冠,到南京城內拜見虎丐、九雲龍一班老前輩,免不了熱烈忙碌應酬筵宴一番,這次武天洪獨探大巴山回來,老輩人也都另眼相看,不住交口稱讚。
第三天,八月初八,武天洪帶着玉蕊仙妃、玉玲瓏、王羽青、施鵬程、鄧公明,一同到江邊青龍幫的接客站上,坐下閒談,注意正邪兩派來到南京的人;實際上,武天洪的內心深處,是在等候李玄鸚。
當天下午,就看見渡江來南京的旅客中,多如過江之鯽,已有不少正派和黑道上武功成氣候的人紛紛來到,武天洪都不認識,沒有走出去招呼。其中以玉蕊仙妃,在江湖上比較久一些,不時暗下指着告訴武天洪,那是黑道上的三鏢奪命手,那是山東嶗山掌門大弟子,那是黑道上鐵棍鎮關東,那是正派的八公山莊主人……
第一次武天洪玉蕊仙妃玉玲瓏王羽青四人一同出迎的,是看見少林寺總監寺貫瑛大師來到,請入接客站中歇息,寒暄問候。貫瑛大師說:少林寺掌門主教貫瑜禪師,和五臺山掌門人貫無上人,隨後同來。
接客站上備轎,送貫瑛進城,到包下了的客店中住着。
其次,是看見一位武功氣候特殊的老者來到,接待人員上前問姓名,是山東泰山的掌門人,十二大門派之一,武天洪四人也急出去迎入站中,然後備轎送進城。
中午,來了八個道士,其中爲首的一個老道士,正是武天洪路上遇見的,訓練那大孩子的騎馬老道士。在路上,武天洪和老道士,夾山谷並馬疾馳,只看見了老道士的側面,此刻老道士帶了七個道士渡江而來,武天洪看到了老道士的正面,不禁一愕——只見這老道士年近九十,面貌清奇古怪,全身上下的氣候,似雲山的高山峰,高不可攀,仰不可見,倏然徜徉,飄飄如仙,瘦面銀鬚,寬袍大袖,似乎他身旁十丈之內,都在他的氣候籠罩之下。
當接待人員急奔進來稟報時原來是武當派的掌門教主海竹真人!
這是領袖江湖武林兩位最高權威之一!武天洪四人,連忙奔出去迎接,進入接客站,衆人都拜見了。
海竹真人撫須笑問道:“小師弟看見老朽馬後面一個野孩子了吧?”
武天洪正想問這件印象很深刻的事,忙問道:“那光身子的大孩子是什麼人?”
海竹真人點頭微笑道:“你要留心這孩子,改天老朽把他交給你。”忽然一凝神道:“貫瑜來矣!”
貫瑜是少林寺掌門教主,也是領袖武林兩位最高權威之一。
武天洪急轉面望去,卻不見有和尚,耳旁聽到笑聲呵呵呵呵呵道:“海竹道兄和幾位施主,不必驚動,城裡再會。”
海竹真人也起身走了,武天洪四人恭送。
下午,峨嵋山掌門人華陽夫人,山西恆山掌門人,先後也來了。
黃昏,長江上游放下木排,綿延四五十里之長,一排接一排,接待人員又報:湖南洞庭湖排教教主摩雲金鵬戴鳳白來到。
晚飯時,武天洪四人,進入接客站屋內用餐,孫良幹忽然急奔進來,低聲道:“有一批怪人過江,六個男不男女不女的人,面貌極醜怪,怪得怕人,帶了不少箱籠行李,還有三頂大轎,轎簾垂着,不知裡面坐着什麼人?我擔心是三尸神,幫主出去看看。”
武天洪急走出去,在廊下望着,玉蕊仙妃三人也急跟出來,武天洪冷笑道:“一點不錯,副幫主,正是三尸神!那六個醜八怪,是站在三尸神後面,打扇的老番婆!”
玉蕊仙妃早已拔身飛似的縱出去,口中的飯菜還沒有嚼完,含糊着高喊道:“大巴山青龍幫幫主請留步,這裡是南京青龍幫,請華山掌門人張瓊,前來迎接,請裡面坐,總文案任南軒,也在裡面恭候!”
這一段話,連示威帶暗示報仇,加上冷嘲熱諷,全都在內,好犀利的口齒!六個番婆一齊退後,一字排開站定,第一頂大轎的轎簾,忽然無故緩緩飄起,平平浮在空中不動,轎內走出一個少婦,大紅緞衣裙,三寸金蓮,頭上朝天髻,面上刺着醜怪的花紋,果然正是彭清姑。
彭清姑微微含笑,走下轎來,向玉蕊仙妃福一福,朗聲道:“不敢當,清姑此刻來到貴地,只是一個平常的客人,清姑雖是僮族的人,也很懂漢人的作客禮節,有所不到之處,還望張大姊多多訓誨,不敢驚動貴幫,張大姊要沒有什麼吩咐,清姑就道謝告辭了。”
說得不快不慢,字字清楚,溫文有禮,落落大方,倒把玉蕊仙妃呆住了,想不到這女魔頭這樣謙和,當下一時答不出話來,只好紅着臉,躬一躬身道:“恕罪恕罪,請便吧!”
武天洪在後面見了,心中想:彭清姑真不愧爲黑道首領,確確是有一手,把這種極尷尬的場面,應付得多好!師妹算是栽了個小小的軟跟頭!彭清姑告一聲罪,又上了轎,轎簾自動垂下,一干人自去。
武天洪心想:彭清姑這次很守禮法,不知暗地裡又包藏什麼禍胎!武天洪四人剛要回身進去,忽然接待人員飛奔來報:武林三聖的第一位,雲鶴散人駕到!,武天洪四人火速迎向前去。
這武林三聖的第一位雲鶴散人,最令人失望,根本和平常人一樣,半點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比平常人略高半個頭,略胖半輪,光禿禿的頭頂,白眉下垂,上脣一道弓形白鬍,下頦無須,面色微帶紅潤,目無精光,太陽穴不隆起,毫無氣派威勢,走在羣衆之中,和最平凡的羣衆一樣,任何人也看不出來是今世武林中再無人能超過的一位極峰主宰!在八達嶺中,只許鐵崖丈人、王屋山人、少林貫瑜、武當海竹四人謁見,其他人謁見的資格都沒有。
在雲鶴散人身後,跟隨着的是楊海帆。
武天洪四人迎上去,楊海帆在雲鶴散人身後,微微搖頭,表示彼此不要打招呼,武天洪四人當下只向雲鶴散人面前,略站一站,隨即返身在前領路,一齊進入接客站。
忽然看見孫良幹、史圖南二人,站在接客站的屋外,面色十分緊張恐懼,似乎屋內發生了什麼變故。
武天洪一愕,難道是三尸神來搗亂?這接客站,一進大門很近就是屋子,距離很短,使武天洪來不及思索,孫良幹史圖南一見武天洪回來,急上前正要報告,武天洪已經走到屋前二丈,馬上感覺出來,屋中有人,放出一種奇異的內功潛力,膨脹到四五丈方圓,阻擋着外面人,不能前進;這內功潛力有如一道強韌的牆壁,使人到此再也無法向前跨進半步。
可是這種內功潛力,一觸武天洪身上,武天洪已經感覺出來,屋中的人不是別人,是王屋山人,放出來佛家最高深的大舍利柔勁,武天洪躬身喊道:“三師叔請……”
還未說完,那無形的“大舍利柔勁”忽然沒有了,燈下一位老者,從屋內走出,站在房門外右面——這老者也是一副極平凡的樣子,面貌不驚人,氣概不壓衆,普通身材,稀疏的花白鬍須,灰布長袍,卻正是王屋山人!雲鶴散人像一位教書先生,鐵崖丈人像一個有錢的鐵匠,王屋山人像一個米店的老闆,這三聖都平凡得使人見到之後,索然無味。
王屋山人站在房門外面右首,低聲喊一聲:“大哥!”
雲鶴散人淡淡地應了一聲,這兩聖只這樣略開金口,就此默然入室坐下,又是冷漠得令人掃興。
武天洪領玉蕊仙妃、玉玲瓏、王羽青、孫良乾等人,一一介紹,一一拜見。玉蕊仙妃是鐵崖丈人自幼帶大的,自然認得三聖;其他各人,都懍懍慄慄不敢仰視。三位老人也只像平常老輩那樣,慰勉了幾句通俗的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高論。
衆人拜見後,都退出去,只有楊海帆、武天洪和玉蕊仙妃,三人留在屋內侍立。
三位老人不再交談,並肩默坐着,楊海帆、武天洪和玉蕊仙妃,也只得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旁。
不到一頓飯時間,外面悄無聲息地來了九個人——直到了屋門外,武天洪方纔感覺到,擡頭向外一看,第一個走進來的是徐竹年——王屋山人的弟子,後面緊跟着一個破衣怪人,矮矮胖胖,黃扁臉,疏須大口環眼,卻是虎丐!虎丐搶在前面,後面跟着九雲龍王泰、天心老兒,這是武林三絕,又後面是少林寺掌門教主貫瑜禪師,武當山掌門教主海竹真人,再後是九雲龍的兒子王發,天心老兒的兒子吳煌,最後一個是沈伯頑。
八人都止步站在房門外,只有徐竹年一人進來,向雲鶴散人王屋山人打扦,高聲稟道:“師父,現在升轎,移駕沈伯頑舍下安歇。”
雲鶴散人王屋山人一齊開眼站起身,雲鶴散人首先緩步走出,王屋山人跟在後面。楊海帆、武天洪、徐竹年、玉蕊仙妃,四人依序跟出來。
外面是玉玲瓏、王羽青、孫良幹、史圖南、薛秋山、包振先、施鵬程、鄧公明,八人分排在兩旁肅立着。
兩頂大轎停在前面,由楊海帆徐竹年搶過去,把轎簾高高舉起,二位老人上了轎,轎簾放下。
九雲龍、天心老兒、虎丐、貫瑜禪師四人把雲鶴散人的轎子擡起來,放在轎伕的肩上;後面是海竹真人、吳煌、王發、沈伯頑四人把王屋山人的轎子擡起來,放在轎伕身上。
九雲龍向楊海帆一點頭,楊海帆高聲稟道:“弟子楊海帆武天洪等十二人恭送!”
前面又有人牽來八匹馬,九雲龍八人都騎上馬,人馬轎子魚貫出了接客站,以中常速度奔向南京城內去了。
武天洪十二人,送走了二聖,剛轉身要回接客站,看見路旁一個小老頭兒,六十歲上下,乾枯瘦小,破衣破帽破鞋,一面孔滑稽突梯的神態,睜圓兩個鮮紅眼,目光炯炯如兩道電炬,似笑非笑地瞪視着武天洪。
武天洪心中一愕,這乾枯瘦小的老頭兒,武功氣候之高,竟然似乎在少林貫瑜禪師和武當海竹真人之上!正要向前行禮,那乾枯瘦小的老頭兒問道:“小老弟想必是金狻猊武天洪了?嗯?”
武天洪連忙躬身行禮道:“晚輩武天洪,不敢請教老前輩……”
那乾枯瘦小老頭兒嘻了一嘻,道:“什麼老前輩老後輩?別忙,你,你獨探了大巴山,收伏黃毛精?嗯?”
武天洪躬身道:“天洪行險僥倖,前輩見笑。”
乾枯瘦小老頭兩個鮮紅眼一翻,近前一步道:“旗杆上綁雞毛,好大撣(膽)子!不要前輩後輩,咱倆平輩,俺是你的師兄;酒色財氣武林四奇,俺麼!外號叫做窮財神,章嘏,佔個‘財’字,聽說過嗎?”
武天洪大喜,連忙拱手道:“原來是章老三哥,快請進,陳年老酒和周老氣,都在南京,如今只差一位藥王高二了。”
衆人一同進接客站,武天洪介紹各人相見。武天洪吩咐孫良幹,火速派人進城,請陳年老酒和周老氣,同來一聚。
窮財神章嘏詫道:“什麼?憑你們青龍幫隨便派個人,就請得動陳年老酒和周老氣?”
武天洪笑道:“都是至交,不拘俗禮的。”
章嘏站起矮小的身體,大笑道:“真是,三張紙畫個鼻子!”
武天洪笑問道:“什麼意思?”
章嘏大聲道:“好大的臉!”
武天洪大笑道:“可不是嗎?都是各位賞臉,越賞臉臉越大呀!”
章嘏坐下問道:“見過藥王高二嗎?”
武天洪道:“見過了,黑鸚鵡李玄鸚就住在他家,這次不知藥王高二,什麼時候能來南京?”
章嘏笑道:“瞎子磨刀,快啦!來,先把你獨探大巴山的事,說給俺老哥聽。大巴山可是也到處說,說把你和黃毛精都捉回去宰啦,有你和黃毛精的衣服爲憑。”
武天洪一想:自己確是和黃毛精把衣服脫下,掛在樹枝上的,自然被大巴山的人拾回去,藉此造謠了。武天洪笑道:“你看我武天洪不是在這裡嗎?何嘗被他們宰了?”
窮財神笑道:“這叫做西門慶跳樓摔死:武大郎顯魂!”
武天洪笑道:“章老三哥不要瘋言瘋語,告訴你吧!三尸神到南京來了!”
窮財神驚得跳起來,急瞪鮮紅眼問道:“真的假的?你親眼看見了沒有?”
玉蕊仙妃把經過情形說一遍。
章嘏搖頭坐下道:“三聖在此,三尸神居然敢來,真是,禿頭寡婦!”
武天洪笑問道:“什麼意思?”
章嘏大聲道:“無發(無法)無天!”
衆人見這乾枯瘦小的老頭,滿口俗諺,都不禁大笑!玉蕊仙妃問道:“老三哥在酒色財氣四奇之中,佔了個財字,怎麼衣服這樣破舊?”
章嘏頹喪地嘆道:“俺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名列四奇之內,身無半點分文,這呀!這全是‘腰裡掛兩隻死老鼠’呀!”
武天洪急笑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章嘏輕聲嘆道:“冒充打獵的!”
衆人又鬨堂大笑。
章嘏正色道:“笑什麼?不要笑!俺們武林四奇,全都是拾荒的筐子裡:沒有好東西!打頭的陳年老酒,清醒的時候夠古怪的,一喝醉了,就是佛祖的五行山下:孫猴子現原形啦,什麼話都說,葷的素的,簡直是屎蝌螂打噴嚏,滿嘴噴糞!藥王高二,俺和他相處這麼多年,到今天還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不知道這人是怎麼回事。周老氣呢,一天到晚嚷着要封劍,嚷了十多年,還是老太太吃糖葫蘆,越嗍(說)越空!俺呢,那更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
武天洪聽了,心中有些不愉快,他平時最不喜歡隨便批評別人,見這乾枯瘦小鮮紅眼的窮財神,把武林人所共仰的四奇,連他自己在內,都批評得很不好,正想巧妙地諷刺幾句,忽然外面有人哈哈大笑,高喊着走進來道:“藥王高二駕到!”
武天洪第一個飛跳起來,疾奔出去,在房門處,幾乎和藥王高二撲個滿懷,忙立定一看,只有藥王高二,不見李玄鸚,武天洪大爲失望。
這奇醜的藥王高二,張開豁嘴兔脣大笑道:“想李玄鸚嗎?不到八月十五,不給你們相見!”他大步走入,向窮財神道:“天洪有個誰,有個李玄鸚,花容月貌的女孩子,一旦老成四十歲的中年婦人,老朽要替她恢復舊日的容顏,天洪就這樣急呢!”
章嘏詫異道:“二哥真能把她恢復嗎?”
高二閃着妙目笑道:“還老返童,砍斷手足再接上去,都是拿手戲。”
章嘏睜着鮮紅眼大笑道:“鄉下人不識梅花鹿!”
武天洪笑問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章嘏指着高二,大聲道:“這個畜生點子真多!”
高二冷笑道:“罵吧!等哪天見到老大,喝醉酒把你罵得求饒,憑你那點功夫,經不起老大的一桌腿,當心吧!你就……”
不多會兒,陳年老酒和周老氣果然都來了,天下武林四奇會在一處!要知道,江湖上無論正派與黑道,武功高的人,通常是十分敏感的;只要某一門派的掌門人,一旦離山往別處去,馬上會引起江湖上紛紛猜測,猜測定然發生了什麼特別重要的事件,才使掌門人非親自出馬不可;因此凡是當了掌門人的地位,平常絕不隨便出山,避免引起外面猜測謠言。
江湖武林的三絕四奇,論武功,和少林武當兩大派掌門教主,不相上下,可是在一般人心目中,總是認爲三絕四奇,比兩大教主武功高。一來因爲“掌門人”這三字,不算稀罕,芝麻綠豆小門派,也有掌門人;二來因爲三絕四奇,半生在江湖上,都有驚奇出人意外的表現,因此三絕四奇的聲望,似乎比掌門人略高一些。
這一個掌門人出山一次,都會引起武林中注意,何況此刻四奇忽然聚在一處?在平時,這將是一件轟動江湖的新聞。
可是,近數日來,各大名門正派,各路英雄豪傑,各方綠林翹楚,各地黑道魔頭,無不紛紛來到南京,使這南京的地方,分量徒然加重了百倍;少林武當兩位掌門教主一到,更是南京的分量加重了千倍,三絕四奇又來到,南京更加重上萬倍,武林三聖親臨南京,簡直使天下江湖武林,震動得咯咯作響!如今,三聖三絕四奇,只缺一位鐵崖丈人;武天洪這一派新興的勢力,缺少一個李玄鸚。
海國三英,和武林三聖是平輩,關於海國三英的蹤跡消息,卻毫無所聞。
這一次,正派的,數十年沒有出山的,全都出來了,也全都到南京來了!陳年老酒、藥王高二、窮財神、周老氣,這四奇聚在一處,卻不像兩聖相見那樣嚴肅,這四個都在六十歲上下,卻嘻皮笑臉互相笑罵,只有周老氣天生得一臉怒容,根本不會笑。
武天洪、玉蕊仙妃等等,都另開一桌吃飯,不夾在四奇之中,讓四奇儘量笑謔。
一會兒,那酒色財氣第一位“酒”,卻出乎意外地,酒量最小,三五杯下肚,已經面紅過耳,果然孫行者現了原形,脫下右足鞋襪,用手指摳腳,把他那一隻桌腿,從三尺長藍布袋中取出,橫放在桌上飯碗菜盤上,醉眼迷迷,口中含糊不清,村野土語全部出籠,祖宗八代,媽的,雜種,如數家珍,順水而流,羞得玉蕊仙妃、玉玲瓏、王羽青三個女孩子面上一陣紅一陣青。藥王高二口才最不行,永遠說不過窮財神,窮財神滿口歇後諺語,滾瓜爛熟,滔滔不絕,把其他三奇每個人都挖苦了,周老氣更是被窮財神氣得七葷八素,哼哼地捶胸抹肚。
熱鬧了一夜,直到天明,四奇方纔散去。
這一夜,不曾說得半句規規矩矩的正事。
一連幾天,武天洪四人,都在江邊接客站,看到崑崙派、崆峒派、天山派,各大小門派掌門人陸續來到,差不多所有的江湖精英,天下高手,全都到了,只不見鐵崖丈人和李玄鸚,更不見海國三英。
直到八月十四黃昏,武天洪才遠遠望見,江面上一艘尖頭快艇,衝開四五尺高的雪白浪花,疾駛如箭,直奔下關而來;快艇上坐着兩人,一個是船伕,一個正是師父鐵崖丈人。
武天洪四人急奔出去迎接,鐵崖丈人一上岸,看見武天洪,立刻低聲道:“血淋兒也來南京了,你師父一路追下來的,到了浦口,還是遲了一條船,血淋兒先一條船渡江,往燕子磯上岸的。血淋兒一來,難保不掀起慘絕人寰的浩劫啊!”
武天洪心中一點不驚慌,低聲道:“我大師伯三師叔先已來了。”
鐵崖丈人道:“馬上送我去,我要和他倆商量,你們不必來。”
武天洪一招手,孫良幹招呼一頂大轎來到,鐵崖丈人一閃身,轎簾未開,人已進入轎中;轎伕剛把大轎擡起,就似乎不由自主地飛奔着擡轎而去。
次日,八月十五中秋節,是三聖聚會的正日子,聚會是在晚間,從上午起,武天洪一干人,就到了沈伯頑家,先看清聚會的處所。
那是在沈伯頑家,最後一進,沈氏宗祠祠堂裡。這祠堂建築得高堂大廈,氣魄極雄偉,又爲了三聖,粉刷一新,真個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堂裡堂外,披紅掛綵,懸上一百零八盞五彩繡花蟬紗宮燈。上面臨時供好九尺五寸高的關夫子巨像,綠袍金鎧,氣象威猛,凜凜如生,後面是關平、周昌像侍立着。左右一副瓦形木聯,紅地金字,是:“先武穆而王,大漢千古,大宋千古;後文宣而聖,山東一人,山西一人!”
前面紅漆香案,擺着點金嵌寶的五供,香案前面是八仙供桌,大紅緞的五彩湘繡桌圍,陳列着鮮花果酒。供桌前面,三隻巨型的太師椅,也是大紅緞五彩湘繡的椅披,再下面是縱列兩排太師椅,兩排共二十四隻,兩兩相對。中間地上,鋪着一條條大紅氈,直到大堂門口。一切聲勢氣派富麗堂皇,宏偉璀璨!下午,武天洪被宣召進去,見了三聖,由鐵崖丈人,口授大堂內外的職務分配。武天洪領下鈞旨,立刻出來,召集各人,一一囑咐。
三聖聚會,定在天黑後起更之時開始。
黃昏一到,沈府擺出晚宴,各位有職司的人,都在一起吃晚飯。
只有李玄鸚未到!因爲鐵崖丈人的安排,以武天洪和李玄鸚,爲會場的金童玉女,捧香爐寶劍,對立在大堂的門內左右兩則,李玄鸚不到,如何能辦?雖然藥王高二已向三聖表示過:李玄鸚到時必來,可是此刻離聚會,已不到半個時辰了,還未見李玄鸚的蹤影。
楊海帆、徐竹年,擔任迎客。
孫良幹指揮小堂明音樂班。
玉玲瓏王羽青擔任領路。
王發、吳煌,擔任帶刀侍衛。
沈伯頑擔任贊禮。
玉蕊仙妃爲什麼沒有職務?因爲她是代替華山派的掌門人。
晚飯之後,大家略一靜心,沈伯頑帶大帽,身穿長袍馬褂,腳踏朝靴,首先站到院中。
院中一座一人高的銅壺滴漏,金光燦燦,貯滿了水,外面一個小金人,手中持箭,箭尖提着表上的時刻,水一滴一滴向下流,下面水漸漸把浮子漂起來,金箭就在時刻表上移動,這就是唐詩上“午夜漏聲催曉箭”的“曉箭”。
忽然,沈伯頑以悠揚有韻的唱聲喊道:“起更快到,各職司人各就位!”
當時的司儀叫做贊禮人,司起儀來,叫做“唱禮”,就是因爲喊的時候,要帶唱的韻味。
沈伯頑這一唱禮,首先是武天洪身穿古式藍綢袍,奔到大堂門內左側,手中橫捧寶劍站定。
出乎意料之外的,李玄鸚突然出現,她身穿古式女裝,站在大堂門內右側,手捧香爐。
武天洪一見,幾乎昏過去!只見李玄鸚,生得只有十七八歲模樣,橢圓形的鵝蛋臉兒,白嫩細潤,如粉妝玉諑,肅容不笑,也漩出兩個梨渦來;那遠山含黛的秀長眉,斜飛入鬢,秋水涵珠的朗星眼,清澈如冰,端端正正的柔玉準,恰到好處,小小甜甜的紅菱口,微含俏笑,一身苗條健勁,溫柔秀逸,真個是天上少有,人世無雙……
武天洪看得如癡如呆,手中捧的寶劍,不覺有些傾側過去,幸虧沈伯頑又是一聲高唱,才把武天洪驚醒,連忙定心肅容,端正姿勢。
沈伯頑高唱的是“起更時刻到!”
他隨手取起銅壺滴漏上的一隻嶄新桐木梆,打響起更的點子。
梆聲一停,外面絲竹齊奏,八音和鳴,金聲玉振,有如鸞鳳來儀之韻。
但見八個妙齡女郎,一律古裝,提八盞大紅輕紈的宮燈,分兩縱列,齊步魚貫緩緩來到,八個女郎的兩個爲首的,是玉玲瓏和王羽青。
八女郎八宮燈,進入大堂,分向兩邊雁翅排開,中間進入雲鶴散人,後面是鐵崖丈人,王屋山人,這武林三聖,衣冠端正,步履整齊,氣派肅穆,神態雍容,走到大紅氈上,一字排開,雲鶴散人在中,鐵崖丈人在左,王屋山人在右。這時,八女郎分兩行退出堂外去。
沈伯頑已經先趕到裡面,站在左側,高聲唱禮,武林三聖由雲鶴散人佔香,然後一同叩拜關聖大帝像。
禮畢,三聖以一致的動作,向上面三隻太師椅,面向外坐下。
王發、吳煌,腰挎大型單刀,雄赳赳立在三聖身後。
不到一盞茶時間,外面細樂奏起,鐘鼓齊鳴,玉玲瓏王羽青八個女郎八盞宮燈,很快地進來,分兩邊環繞着退出去,引進來一位九旬老僧,紅袈裟,毗盧帽,手拄禪杖,走到三聖面前一丈,站定,合掌一躬身,蒼老地道:“少林寺掌門教主貫瑜,參見三聖!”
三聖端坐不動,微俯一俯身,貫瑜禪師向左面第一隻太師椅坐下。
接着,音樂聲音又起,八女郎八宮燈,引進來海竹真人,在紅氈中間站定,向上稽首道:“武當掌門教主海竹真人,參見三聖!”
三聖微微還禮,海竹真人向右面第一隻太師椅坐下。
第三次樂聲和女郎宮燈,引來了一位老而兇悍的人,在紅氈上躬身拱手,虎吼似的道:“俺天山掌門人,青花臉盧桂,參見三聖!”
第四就輪到華山了,因爲華山遇了慘禍,特別排在較前一些,僅次於路最遠的天山派,以慰翁仲魁在天之靈。
玉蕊仙妃穿得一身雪白素緞的勁裝,到了此時,也不由她不爲華山遭慘禍而悲切,她悽慘地走到中間,一拱手躬身,卻似冰園玉樹,雪裡白蓮,含嬌帶悲地道:“華山掌門人張瓊,參見三聖!”
撲,一滴眼淚落下。
三聖特別躬一躬身,一齊向右伸手,表示請坐,玉蕊仙妃款款盈盈地,向右首第二隻太師椅,武當海竹真人的下一位坐定。
十二大門派掌門人陸續都到,然後輪到三絕四奇!在江湖的威名上,三絕四奇比十二大門派掌門人較勝一籌,可是在這種隆重典禮場合中,仍以門派的掌門師尊爲先,獨自成名的在後。
三絕先後參見,倒還肅穆,一到四奇,遊戲風塵久成習慣,怎樣也不端莊不起來。第一個“酒”陳年老酒,硬是違反了不準帶兵器的規定,把他那三尺長藍布袋桌腿,隨身攜帶進來,向前一躬身,朗朗地道:
“糟老頭兒陳年老酒,參見三聖。”
三聖也照樣微俯身還禮。
糟老頭兒坐下,藥王高二眇目缺脣的醜面孔出現,卻又加了一句:“藥王高二,參見三聖,恭祝三聖延年益壽!”
延年益壽,是藥王高二的本行。
到了窮財神章嘏,更不像話了,他道:“窮財神章嘏恭覲見三聖,小巫見大巫!”
又是一句俗話。
周老氣上來,怒衝衝地道:“周老氣參見三聖,輪在最後,氣死我也,三聖恕罪!”
其實他還不是最後,最後是一位老太婆,似乎是各人從未見過的,上前福一福,一口南京腔道:“棲霞女史,參見三聖。”
她在最末一位。
十二掌門人,三絕,四奇,加上這位“棲霞女史”,共是二十人,兩排坐定。
外面又奏起樂來。
這時,王發吳煌,兩帶刀侍衛,仍舊立在三聖身後,武天洪李玄鸚是金童玉女,仍舊捧着寶劍香爐,對立在大堂門內左右側,其餘的四個執事人員,沈伯頑、孫良幹、玉玲瓏、王羽青四位都進大堂來,一字排開,面向上,跌坐在四個蒲團上。
奏樂聲停止一片寧靜,首座雲鶴散人咳嗽一聲,開言道:“天下武林,已經有一百多年,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盛會,這不是一件可喜的事,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這次聚會,應當以鐵崖丈人爲主,是鐵崖丈人一力主張的,就請鐵崖丈人,和列位談一談吧!”
鐵崖丈人端坐着道:“列位都知道,明天擂臺開始,這是一次天下英雄論武大會,爲什麼?爲了要剿滅大巴山一母三姑嗎?甚而至於征討一母三姑後面的野人王嗎?不是!要是單單爲了剿滅一母三姑野人王,乃至三山結盟,用不着這樣大張旗鼓。一母三姑誠然是不能不剿滅,非剿滅不可,可是我們把敵人全都剿滅了,我們自己不行,仍然是站不起來,對不對?只要我們能站得起來,哪還怕什麼一母三姑?因此之故,我們今後,要朝着昌明武學這條路上走去。明天的論武大會,就是朝着昌明武學這條路走去的第一步,我們要去剿滅一母三姑,把一母三姑剿滅完了之後,不是我們的責任完了,實在那纔是我們昌明武學的責任剛起頭。此刻就請列位,就着兩件事,剿滅敵人、昌明武學,多多指教。”
鐵崖丈人說完,轉面望王屋山人道:“你說了。”
王屋山人道:“列位,武學不得昌明,全錯在一句老話,叫做一代不如一代!我們要昌明武學,必須先做到:一代比一代更強,故此,當師父的,不要藏私,當掌門人的,不要有門戶之見,我這幾句話不多,意味深長,請列位三思。”
雲鶴散人接着道:“鐵崖丈人王屋山人的話,都很對。現在我們面前擺着幾件大事,第一是華山派慘遭滅門之禍,第二是五臺山也遇滅門,掌門人貫無上人僅以身免,第三是鐵崖丈人的高足武天洪,獨探大巴山,足使敵人膽寒,第四是一母三姑都到了南京;第五是沈伯頑家中,成了一母三姑的獵物,列位請就這五件事,指教高見。”
三聖都講過了,這許多話,武天洪卻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他在貪婪地看着對面的李玄鸚!李玄鸚由四十歲中年婦人,一變而爲十七八歲少女,比她還未變老以前的天生麗質,更顯得明豔秀雅。
她也脈脈含情地看着武天洪。
這時,在座的十二掌門人,三絕四奇,棲霞女史,都紛紛發言,說些什麼?武天洪全然沒有聽見。
但是他忽然覺得,不知何處飄來陣陣極輕微的異香,如蘭如麝,飄渺空中,似有似無,注意聞去,毫無所覺,不注意中,卻又芬芳拂面,令人頓時神醒心清,百脈順遂舒暢。香風過處,大堂內外一百零八盞蟬紗宮燈,似乎更明亮了些,恍惚幻出五彩燦爛的光華:耳中又似乎隱約聽到,遙遠處有仙樂鸞佩,鈞天九韶之音,使人從心中無形體會到:宇宙聖德的廣大崇高,天下萬物和暢生息之盛。武天洪心中起了感應,茫然不知何故。看李玄鸚,李玄鸚也在凝神默察。
忽然三聖從寶座上緩緩立起。衆人立刻停止言談,一片寂靜,雲鶴散人低聲道:“列位,海國三英已在左近,以龍涎海天氣功,向我們招呼,或者因爲有何事故,暫時不能來此相見,請列位起立,請少林貫瑜禪師,替代我們回敬。”
兩列座上十二人,一齊肅容站立。
九旬老僧貫瑜禪師,瞑目合掌,低聲宣誦着佛號。武天洪看見,貫瑜禪師的光頭後面,隱隱泛出一片面盆大小的清白佛光。
一會兒,大堂中香風漸滅,貫瑜禪師腦後佛光斂去,雲鶴散人略一按掌,大家一齊坐下。
武天洪心中大詫:聽鄧公明說,海國三英和平常人差不多,姓名也和平常人一樣,趙孟真、趙仲善、趙季美,怎麼有這樣崇高的功力?能以“龍涎海天氣功”感人?無怪乎能與武林三聖並駕齊驅,伯仲平輩!那香氣定然是龍涎香了。
座上各位泰斗權威,繼續發言,約一盞熱茶之後,突然聽見一二里外裂開一聲悲慘淒厲的鬼哭:“血——淋——兒!”
最後一聲“兒”,極其短促,無疑的是那鬼叫聲,遭遇到打擊而發出的怪聲音,“兒”字沒有叫得出來,就寂然了。
誰敢打擊“血淋兒”的叫聲?武天洪想來,十分之九是海國三英!此地三聖三絕四奇十二掌門人,全都在此,陰屍手陸氏居然敢來挑戰,豈但是膽量不小,更可見武功之強,大有對三聖也無所畏懼之勢!這是何等可怕!海國三英打擊血淋兒,雖只有一瞬眼的時間,這一瞬眼的打擊,在江湖武林上,已經是驚天動地的一件事了!
大堂內,是全天下精英聚會,外面,是驚天動地的一打擊!武天洪感覺到:“自己太渺小了!”
二更梆子響,大會完畢,三聖降座,在音樂聲中魚貫走出,兩旁座上二十人,列隊恭送,然後次第散會,大堂上空空亮着一百零八盞宮燈。
幾百年未有的一次盛會,結果並沒有什麼偉大的收穫!武天洪連忙走到李玄鸚面前,笑道:“你全恢復了,比以前更美!怎麼治的?”
李玄鸚微羞着,更顯得嫵媚動人,低聲道:“藥王高二把我關在石室裡,斷絕飲食,只用四個字叫我去靜思,五天工夫就好了的。四個字是:‘貌隨心轉’,確有道理!”她又遲疑了一會兒,四面望了望,以極低聲音道:“你我都是天資很高的人,應該明白一件事,好像是我忘恩負義,不該說這句話,我也只能告訴你一人。”
武天洪詫問道:“什麼事呢?”
李玄鸚低聲道:“藥王高二這人,心中深不可測,我有點怕他!”
武天洪聽了,心中沉吟了一會,點頭道:“我記着你這句話就是了。”
孫良幹走近,向武天洪道:“幫主,鐵崖丈人宣召你進去。”
武天洪急急奔到三聖的屋裡。
雲鶴散人和王屋山人都不在,只有鐵崖丈人,已換了便服,坐椅上,笑道:“天洪,我說你是三大奇人之一,你果然不凡,居然敢獨探大巴山,這一舉成名,足以驚破敵膽了!”
武天洪跪下道:“是師父培植出來的弟子,行險僥倖,偶然運氣好,論真正武功,那還差得太遠。”
鐵崖丈人扶起心愛的弟子,道:“我找你來,有兩年事,第一件事是傳授你五雷掌,你會了之後,不可輕用,用一次要消耗全部丹田功力,沒有十天八天休養不過來。第二件大事,你的終身大事,在你師父門戶之見的私心上,自然望你娶丫頭,可是放眼看到江湖大事業上,李玄鸚纔是你得力的賢內助,還是你自己去定規吧!無論娶那一個,你師父都點頭。
剛纔聚會,已經公議定了,丫頭當了華山掌門人,她武功雖然不及你,好在你王屋三師叔離華山很近,可以替她撐腰。你去給她道喜,幫助她籌劃一下。”
說完,把一張紙給了武天洪,紙上是鐵崖丈人最近親筆寫的,五雷掌的法門。
武天洪把紙上入懷中,拜辭出來,心中本想在八月十五,決定婚姻大事,師父一決定了,馬上就辦喜事,不想師父仍叫自己決定,自己將如何決定呢?他把這件事先丟開一邊,立刻把他的新興勢力一系人都召集,李玄鸚、玉蕊仙妃、玉玲瓏、王羽青、孫良幹、史圖南、薛秋山、包振先、施鵬程、鄧公明,一同離開沈伯頑家,飛馬出城,回到下關青龍幫總壇。
總壇上立刻大排夜宴,請玉蕊仙妃坐上座,爲她慶賀榮任華山派掌門人!這是武林歷史上最年少的掌門人,玉蕊仙妃今年才十八歲,十八歲就當了名門正派的掌門人,並不是奇蹟,她的武功,在十二大門派之中,除去少林貫瑜禪師,武當海竹真人,峨嵋華陽夫人之外,就數到她了,其餘的掌門人,武功與玉蕊仙妃相等,或不及她。
第二天,八月十六,紫金山擂臺開始。
這次擂臺,比上次大不相同,單單是臺下東南西棚的觀衆,上次是萬把人,這次近十萬人!臺上那更是宏偉富麗堂皇,最裡面三位高座,坐着武林三聖:雲鶴散人、鐵崖丈人、王屋山人;身後侍立着王發、吳煌,三位高座前面,八位平座,是三絕四奇和棲霞女史,再前面是十二位低座,坐着十二大門派的掌門人,玉蕊仙妃也在內。
在十二位掌門人之前,尤其有一排三人,跌坐地上,這三人,中間的是武天洪,左手李玄鸚,右手玉玲瓏,都穿武天洪叫孫良幹新做的勁裝,一色深天藍素緞勁裝衣褲,胸前五彩湘繡大花圖案,武天洪胸前,是雙龍拱日,李玄鸚胸前,是龍翔風舞,玉玲瓏胸前,是麟鳳呈樣,再加上三人儀表英俊秀逸,真個如人間祥瑞瑰寶!這臺上二十八位,都是江湖武林中的百年精英,天地鍾靈,造花毓秀而產的奇人異士,俠義道中的萬丈光華,今天一日全都集中在南京紫金山下的論武大會上!由少林寺方丈掌門教主貫瑜禪師爲主,武當派掌門教主海竹真人爲副,領導舉行開擂典禮。
典禮舉行了半個時辰,完畢之後,二十八人中武天洪、李玄鸚、玉玲瓏三人,退到臺旁邊,臺下擂起了二十四面巨形催戰鼓,鼓聲如滾雷進潮,聲震天地,有千軍萬馬之威!李玄鸚忽然暗下扯一扯武天洪和玉玲龍的衣服,二人轉面看李玄鸚,李玄鸚秋水妙目中,閃着神秘的微笑,示意二人退到後臺去。
三人在臺上,本來沒有顯明的職務,不過壓壓臺,自然可以隨時退到後臺去。三人一言不發,緩緩悄悄,走向後臺,前臺已經有英雄,飛躍上臺挑戰了。
到了後臺,李玄鸚低聲道:“擂臺剛開始的三五天,都沒有什麼好看的,總是些平凡庸碌之人,胡打一陣,好看的至少要在五天以後,我們何必枯枯地守在臺旁,看那些平凡的人胡打?”
玉玲瓏道:“對呀!大姊說我們做什麼別樣好玩的呢?”
李玄鸚低聲道:“我們三個人,離開南京三四天再回來。”
武天洪問道:“到哪裡去?”
李玄鸚嫣然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只管跟我走,做一件出人不意的奇事,此刻馬上動身,好嗎?”
武天洪笑道:“起初幾天看擂臺,自然沒味道,但是你不說明白到哪裡去……”
玉玲瓏連忙截住插口道:“聽大姊的話,不會錯的,要走就走。”
李玄鸚道:“走吧,一切到臨時,隨機應變。”
李玄鸚一馬當先領路,武天洪、玉玲瓏緊跟在後,疾奔西天目山中的冰坑。
李玄鸚曾在莫干山住過,莫干山離東西天目山很近,故此李玄鸚對於天日山中的地理,並不太生疏。
冰坑是孝豐縣翻山往於潛縣的必經之路,但這次三人三馬,卻從後面直撲冰坑的背後,越過最險峻的羊角嶺,三馬疾瀉而下,像是由懸崖絕壁上,從天而降,到了冰坑背後,一片瓦屋茅房的山村身後七八丈,李玄鸚身邊取出一大把硫磺彈,猛然拋過去,立刻在茅屋上燃燒起來,火光沖天,黑煙瀰漫,照得整個冰坑如同白晝!火光一起,這纔看見,冰坑雙怪,先已經悄悄站在武天洪三人身旁不到四丈!冰坑雙怪,聽到馬蹄聲,先已經出來,暗伏在山旁,此時一見李玄鸚縱火,這才現身!但見這冰坑雙怪,都在五十歲上下,醜惡恐怖的兩張臉,使人一見就要做噩夢!大怪面目黧黑,兩眼深陷,狀如骷髏,張着大口,口脣口腔都作紫黑色,流着津涎,鼻中哼哼如狗作狺狺之聲。二怪全身擁腫,面孔已不成形,臉上頸上手上,到處堆着灰敗色淤泥似的肉葡萄,手中提着一串冥鏹紙錢。
武天洪三人,一見雙怪現身,猝不及防,火速一齊就馬上拔身疾退七八丈,雙足落地,三匹空馬立刻疾奔散去。
三人一落地,李玄鸚和玉玲瓏,已把威風刀祥麟劍,拔出握在手中,可是雙怪迅疾如風,兩聲怪叫,已迫近到李玄鸚玉玲瓏身前四五尺之近。
武天洪在側面,大喝一聲,雙掌齊出,提足十成功力打去,雙怪識得厲害,不敢不疾閃身避開掌風,恰好玉玲瓏已抖手放出兩支安息針,李玄鸚打出左手太乙玄陰煞氣掌。雙怪已經一閃身避開,武天洪的掌風和李玄鸚的掌風,斜角相撞,砰!一聲震響,迸出一團七八尺方圓的紫紅色烈焰,把安息針燃燒起來,兩股掌風是斜角相撞,不是正面對撞,故此武天洪李玄鸚,都沒有感到震力,不會被震退。
雙怪何等迅疾!只一閃身避開,幾乎是同時,已繞過弧形線,突襲到玉玲瓏身前。玉玲瓏威風刀一震起萬道光芒,封住前面,疾撤身退下十一二丈,武天洪和李玄鸚,猛烈地硬迎上去,卻覺得雙怪渾身惡穢之氣,觸鼻令人暈眩,急閉氣退開。
雙怪飛似地疾撲過來,突然大怪無故中途倒下,只剩二怪迫近身前,手中一串冥鏹紙錢,嘩啦啦一抖散開,滿空紙錢飛舞,奇腥惡臭,如暴雨狂風捲到。
武天洪三人閃電似地分三方向散開,退下十七八丈。
大怪狼狽地爬起身,武天洪早已看明白,第一根安息針被燃燒,發出來安息香的香氣,正好剋制住了大怪,武天洪急叫道:“放安息針!”
言猶未畢,玉玲瓏已經一抖手三根安息針,直向二怪打去,二怪疾閃不迭,肩上中一針,腿上中一針,左足上中一針,一聲慘厲的狂叫,一抱頭卷身縮退,順險坡骨碌碌直滾到山澗底,狂號着飛躍逃去。
這裡大怪也飛奔逃去,一路叫着“哦——”像響箭剖空之聲,瞬息不見,空中紙錢也散落沒有了。
武天洪三人,驚魂甫定,沒有想到雙怪這樣厲害,不但身法奇怪,不易打中,尤其全身腥臭之氣,使人根本不能接近,若不是安息針,三人實在是萬分危險的!最奇異的是,玉玲瓏放安息針,從來不曾落空,百發百中,似乎即使出手打偏了,安息針也曾自己去找中敵人,從沒有一個敵人,能躲開安息針的!冰坑雙怪逃去之後,武天洪三人,急奔向大火焚燒的房屋來。
許多匪徒,都紛紛四面逃散,無人救火。武天洪和李玄鸚趕到近處,連發七八掌,把一排房屋打得粉碎渙散,土牆磚瓦,飛濺滿山,這樣,開闢出來一條火巷,火勢再也蔓延不過來。
三人奔入沒有火的各屋中,搜查一番,突然發現一間較大的屋子裡,地上橫七豎八都是死屍,都被攔腰橫斬成兩段,再仔細一分辨這些死屍,使武天洪、李玄鸚、玉玲瓏,三人嚇得魂亡膽喪,幾乎昏倒!原來一地的死屍之中,分辨面貌,有天心老兒、九雲龍、虎丐、周老氣……全都被砍成兩段,死在地上!忽然死屍中爬出一個人,渾身都是血,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嘶啞地道:“莫非是武幫主李幫主吧?”
面貌已不可辨,口音卻很熟,武天洪定一定心,指着問道:“你是誰?”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二位幫主忘了?在下是湖北荊州府,打臉譜的胡勁夫啊!被他們擄到這裡來,替他們臉上改裝,改裝成九雲龍、虎丐等人,雙怪臨逃的時候,都把他們砍了,在下及時躲到死屍下面,免了一刀,算是平生沒有做虧心事的好報啊!”
武天洪三人,起初一見地上死屍,是天心老兒等人,心中根本不信,一來三絕四奇武功極高,斷斷不致遭此慘禍;二來武天洪三人早上離開南京之時;三絕四奇都好端端地坐在擂臺上,也不容易趕上三人三匹千里馬,先到此地被捉住殺死。
武天洪、李玄鸚,方纔恍然大悟,當初胡勁夫幾乎被綁架的疑案,今天明白了!但胡勁夫終於被綁架來西天目山。
李玄鸚問道:“爲什麼要把他們改裝呢?”
胡勁夫答道:“江湖武林的事,在下不很知道,聽他們說,好像是要混進南京一個姓沈的家裡去,只有這樣巧裝改扮,才能混進沈府,就可以搶東西,聽說有三個山共同合謀的。”
玉玲瓏問道:“你受重傷了嗎?”
胡勁夫搖頭道:“沒有。”
武天洪向李玄鸚道:“你一時高興,想來破西天目山,沒有料到這一下誤打誤撞,倒揭破了三山結盟的一出陰謀詭計的把戲,功勞不小!若不然,三山真的這樣混進沈伯頑家,連你我都恐怕一時不易察覺,被他們一戰成功的。”
玉玲瓏道:“是呀!沈伯頑見我爺爺、九雲龍、虎丐都來了,正要大開中門迎接呢,外面再加上一母三姑,冰坑雙怪,九連猴魔,那沈家還不全都完了?”
李玄鸚道:“他們這一計策確是很妙,這樣看來,胡勁夫將來,對我們也有同樣的用處。”
當下胡勁夫到後面洗身換衣,找到一匹馬,跟武天洪三人一同離開西天目山冰坑,臨走時,李玄鸚補一把火,把其餘的房子一齊燒光。
武天洪道:“慢慢地回去,不要急,第六天早上到南京都不遲,胡老太爺的馬是平常馬,跑不快,我們往大路上走吧!”
一行四人,離開西天目山,一路無話。
在擂臺開擂的第五天晚上,四人方纔回到下關青龍幫總壇。
總壇只有包振先一人在,別人都在紫金山擂臺,住宿看守。
包振先說:從開擂直到第五天,都是名手上臺,臺上有三聖三絕四奇在座,平凡的人誰敢上臺獻醜?但那些名手上臺,也還是些二三流角色,直到第五天,纔有威鎮江蘇全省的高郵金槍堡堡主韓傑生,上臺挑戰,這第五天一連十四場,都被韓傑生打下臺去。包振先又說:一母三姑都未露面,九連猴魔也不見,青龍幫放出眼線探訪,蹤跡渺然,不知藏在何處,也許離開南京,又佈置什麼陰謀詭計;至少是沈伯頑家的四周附近,埋伏了無數不三不四形跡可疑之人,匪徒方面的目標,仍然在沈家。
武天洪把胡勁夫交給包振先照應,先叫玉玲瓏回去,見她父親吳煌和祖父天心老兒,把破西天目山的事,呈轉向三聖稟報。
次日,開擂的第六天,武天洪和李玄鸚,到紫金山擂臺來,到了擂臺,玉玲瓏已先在了。
這第六天一開始,情勢突然大變——起初仍是江蘇高郵金槍堡主韓傑生上臺,這韓傑生五十四五歲,鬚髮全黑,身體雄健,面赤如火,手中提着半截金槍,上臺之後,先謁見臺上二十五位尊者,又向臺下羅圈揖,亮開宏亮的嗓門,交代幾句門面話,就退在臺上右首,橫槍等候。
這本是極普通平常的場面——
不料韓傑生剛剛向右邊橫槍站定,臺下突然飛起三道紅光電虹,迅疾得連人影都看不清楚,三道紅光電虹,剎那間落到臺上,一併排三人站立,面向上。衆人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三尸神!上蠱彭清姑,中蠱彭白姑,血蠱彭雪姑!一色漢人裝束,朝天髻,大紅花緞衣裙,裙下六枚三寸金蓮!武天洪親見過上蠱彭清姑、血蠱彭雪姑,都是天足的赤腳大仙,怎會此刻又裹上三寸金蓮來?三尸神一上臺,並排向上,一齊深深福一福,彭清姑開言道:“啓稟三聖,清姑姊妹三人,被江湖稱做黑道魔頭三尸神,倒無所謂,不過是大巴山的魔頭;如今到了貴地南京,只是客人,願意謹守你們漢人名門正派的規矩;此刻上臺,皆因愛武如命,想和天下英雄,見識見識,一者點到爲止,不傷性命;二者不用暗器,不下殺手,不放蠱毒;不知三聖尊意,可准許否?”
臺上三聖三絕四奇,大半都沒有見過三尸神,一見三人上臺的身法,已經特別注意起來,及至彭清姑報出了姓名,更不由心中暗暗吃驚,後來又聽彭清姑講得那麼溫和知禮,出乎意外地詫異,見彭清姑說話,態度誠懇,聲音由衷而發,並無虛假,倒也放心不少。
究竟三絕四奇也不是平常人物,一個乾枯瘦小的老頭兒站起身,翻着鮮紅的眼睛厲聲答道:“這裡答話的,是今天輪值的臺主,武林四奇之一,窮財神章嘏!俺章嘏向三位回答:開口不吃蔥醬,你說話就蒜(算),擂臺比武,本來是瞎子抓棋子兒,不分黑白,不知三位怎樣畫道兒?”
彭清姑道:“三舍妹先戰,敗了;二舍妹接上去;又敗了,小女子再出手,還是敗了,就都下臺。”
章嘏豎大拇指厲聲道:“上鞋不使錐子,針(真)好!就這樣。”
說罷,坐下;彭清姑、彭白姑,一齊退往擂臺左邊邊口,剩下彭雪姑在中間,向左退三步,向韓傑生福一福,道:“韓堡主賜招。”
韓傑生面上似乎閃出一絲懼意,勉強擺一擺半段金槍,哈哈大笑道:“萬里遠客,請先進手吧!”
彭雪姑刺花的臉上,微笑了笑,又向韓傑生福一福,卻不料就此一福之間,已經閃電上前,只見紅光一晃,已把韓傑生的半段金槍,奪在手中。
韓傑生哈哈大笑,高高擡起右腳,他的右腳上,平平擱着一件奇怪的東西,仔細看去,原來是個木製的女人小腳!武天洪急看彭雪姑,卻有些進退不得!原來三尸神都是大腳婆,到了南京,爲了要符合漢人婦女裝束,用木頭做了三寸金蓮,踏在腳下。
韓傑生是幾十年老江湖,什麼沒有見過?三尸神武功再高,用腳下假腳走起路來,到底被韓老堡主看破。彭雪姑一閃身向前,韓傑生半截金槍向前一遞假招,彭雪姑一伸手奪金槍,韓傑生把手一鬆,右腿疾兜過去,彭雪姑槍一奪到手,以爲已經勝利,不再下殺手,卻在同一剎那之間,腳下腳被韓傑生右足兜了去。
彭雪姑無奈,羞紅着臉,雙手捧半截金槍退還,表示承認敗了。
韓傑生接過金槍,大笑道:“這是彭三小姐勝了,老夫敗了,真的打起來,你丟了假腳不要緊,老夫丟了槍就丟了性命,自然是老夫算敗了!”
他還了一隻木製小腳,拱一拱手,下臺去了。
彭雪姑索性把另一假腳也去掉,大腳大鞋,退回到彭清姑身旁。
臺下一躍上來一個大漢,手使一對竹長虎尾鞭,向前拱手,說着生硬的京腔道:“小可福建洞宮山賽呼延鄒七,特來討教!”
武天洪曾在玉蕊仙妃口中,聽到過福建鄒七的威名,本是綠林大盜出身,中年改邪歸正,屬於南派第一等的高手,論江湖的分量,應當在金槍堡主韓傑生之上,論武功造詣,也在一般掌門人之上。
彭雪姑向前走近,福一福。
鄒七大吼一聲,連人連鞭滾成一團金光,震得擂臺咯咯發響,猛如虎,疾如風,重如山,距離五六丈,一滾直滾到彭雪姑身前,驀然騰起,又滾到臺前,落下臺去,幾乎跌倒,急施千斤墜,方纔站穩地上。
不見彭雪姑動手,一招就把鄒七打下去!果然點到爲止,不下殺手;否則,十個鄒七也完了。
這一下,臺下無人敢上來!彭雪姑乾等了一上午,到中午吃飯休息,才和彭清姑彭白姑,向上面行禮,緩緩下臺去。
把武天洪、李玄鸚、玉玲瓏三人,肚皮都要氣破了;江湖武林中怎會不濟到這種程度?中蠱彭白姑還沒有出手,單單一個三尸神中的小老三,就把臺下萬人鎮壓住了,成什麼話?玉玲瓏曾被彭雪姑噴了一口蠱煙,至今心中不免有些膽寒,他儘量慫恿着武天洪李玄鸚出手。
李玄鸚道:“武大哥是青龍幫一幫之主,不好出手,一出手不能勝,怎樣當幫主?午後還是我另換一身衣服,從臺下跳上來,鬥一鬥彭雪姑試試看。”
武天洪默默不言,露齒睜眼,眼光眈眈看着地上,顯出來一種沒有見過的可怕神色。
玉玲瓏驚駭地問道:“武大哥,你打算怎樣?我怕!你不要這個樣子!”
武天洪向地上點點頭,陰冷乾澀地低聲道:“我要……我要……哼!”
玉玲瓏伏在武天洪肩上,驚駭得要哭起來,道:“你要怎樣?”
武天洪忽然仰面眉開眼笑地道:
“好妹妹,這樣關心我,坐下吧!叫人家看見了不好意思,午後看事行事,說不定我要引起滔天大禍!”
武天洪這一笑,比憤怒還可怕,不知他心中又決定了什麼危險的計策。
午後,仍然是三尸神上臺,彭清姑彭白姑退在一邊,彭雪姑在臺中間向臺下挑戰。
臺下仍然寂寂無聲,沒有人敢上臺應戰。
李玄鸚悄悄走下臺去,準備換衣服上臺鬥一鬥。
彭雪姑等得不耐煩了,轉回身,向上走三步,向上面二十人深深地福一福,輕聲問道:“啓稟三聖,小女子彭雪姑,有一句話敢問嗎?”
窮財神章嘏站起瘦小的身體,反問道:“有什麼?儘管說。”
彭雪姑道:“小女子打聽打聽,本擂臺的規則,有這樣一條沒有:想和臺上幾位,求教一兩招絕學?不知有這一條規則沒有?若是沒有這一條規則,就算了。”
窮財神冷笑道:“規則上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這叫做各人上茅房,自便!”
彭雪姑又福一福,道:“敬謝當值臺主,那麼哪一位老前輩,見彭雪姑還可以提拔提拔,賞光教誨呢?”
陳年老酒瘋狂似地跳起來,三尺長藍布袋中,抽出來那條三十年破舊桌條,從他坐的地方就飛奔彭雪姑,兇悍地一桌腿橫掃而到,被彭雪姑閃過,緊接着又一桌腿斜劈下來,又打個空,隨即第三桌腿飛掄向彭雪姑的頭上……
這駝背老者眼步身手之快,如狂風閃電,只管左一桌腿右一桌腿打去,全無門路章法,全然是村夫打架的動作神態,然而萬目睽睽看得十分清楚,每一桌腿打出,只打出四五成,絕不把手法用老,每一招裡面,都暗藏着無數極危險的變化,幸而彭雪姑始終沒有還手,一還手就觸動那些危險變化的爆發。
彭雪姑爲什麼始終不還手?武天洪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老駝背的桌腿太過於猛烈迅疾,彭雪姑是始終毫無還手的機會,連閃避都有些來不及!在武天洪心目中,看見陳年老酒亂舞桌腿打架,猛烈迅疾中暗藏危險變化,彭雪姑能夠閃避了二十七八桌腿,已經是大出乎意料之外。到了第二十九手,陳年老酒突然厲喝一聲:“下去吧!”
桌腿橫兜在彭雪姑的左腰間,輕輕把彭雪姑舉起三四尺來高,卻似竹竿上粘着一個蟬,老駝子向前疾趨如風,到臺口,把彭雪姑輕輕丟下臺去。
彭雪姑毫無損傷,兩腳落地,向臺上老駝子福一福,道一聲謝,轉身走入看棚中去。
彭清姑彭白姑,一齊向陳年老酒豎一豎大拇指:“高!真高!”
老駝背拱一拱手,拖着桌腿回本座坐下。
彭白姑款款盈盈地出場,向上面行禮,還未開口,玉蕊仙妃兩眼要噴出一尺長的憤怒烈焰,站起身拔劍……
玉蕊仙妃是新任華山派掌門人,彭白姑正是犯華山的人,她如何不報仇?九雲龍王泰喝道:“師妹住手!師哥我還沒有開口,你怎麼搶先?”
九雲龍站起身,下座向前,這六十多歲的總鏢頭,向彭白姑拱手道:“請姑娘指教!”
玉蕊仙妃只好收劍坐下,她知道新任掌門人,是不能第一仗就打敗的,九雲龍在維護她。
彭白姑又福一福,向左退二三丈。
王泰身穿長袍馬褂,瓜皮帽,夫子履,走向右邊,距離彭白姑十來丈之遠,對面站定,道一聲:“請!”
彭白姑是識貨的,一見九雲龍這樣氣度,知道不是好對付的,她不敢賣狂,腰間拔出彎月形窄刃單刀,一擺“童子拜觀音”的禮數架式,然後把刀平橫胸前,緩緩向前進步。
王泰也照着彭白姑的步子向前接近,兩人接近到六丈距離,王泰高喊一聲:“小心!”
隨即雙手向前一揚。
轟!一陣猛烈的狂旋風,平地捲起,但見九條金龍,脫手飛出,萬道金光,一片黃閃,九條金龍自動地包圍着彭白姑全身上下前後左右飛舞,滿天飛砂走石,隱隱雷聲震撼,九條金龍距離王泰五丈之外,狂嘯疾旋,把彭白姑圍裹在中間。
彭白姑怪叫了一聲僮族言語,火急舞起彎月單刀,護住全身,她本人身體,不怎樣移動,只不見了兩手一刀,變成一團黑湛湛的寒光,兩丈方圓,不住地向外膨脹。
王泰站在五丈之外,面色凝肅,兩掌不住地遙遙控制指揮,把那條條金龍的萬道黃電,向中間逼小,束縛彭白姑的黑色寒光團。
萬道金光向中間一縮小,中間的黑色寒光團就向外一膨脹,把金光推開;剛把萬道金光推得遠些,萬道金光忽又緊縮,就是這樣萬道金光包圍着一團黑色寒氣,忽而被黑氣漲大,黃光鬆散,忽而黃光一緊縮,把黑氣壓小,這樣一緊一弛地鬥着,四周狂風吹颳得天翻地覆,怪嘯連天,悶雷震地,直把臺下東南西三棚十萬觀衆,全都震駭得心旌搖搖,目眩神迷,張口結舌,呆如木雞。
然而彭白姑在最裡面,雖然神色緊張嚴肅,氣派仍然不變,右手左掌已迅疾得看不見,顯然正以全力對付。
這樣驚天動地的惡鬥了一頓飯時間之久,依然勢均力敵,不分勝敗。王泰陡然暴喝一聲:“丟下!”
嘩啦啦一聲響,風雷電光黑氣登時寂然停止,九條赤金十三節刃形軟鞭,一齊纏繞在彭白姑手中彎月形單刀之上,彎月形單刀突然增加千百倍的重力,彭白姑握不住,單刀和九條軟鞭,一同落地不動。
彭白姑疾箭似地一縱身,雙掌直撲王泰。
王泰一閃身讓開,站在彭白姑身側右面二丈,喝道:“住手!”
彭白姑疾退三四丈停止。
王泰拱手道:“不分勝敗爲止,好不好?再下去,就要出格了。”
彭白姑福一福,退下去。
王羽青奔上前,把單刀抽出還給彭白姑,把九條軟鞭拾回來還給她爺爺。
武天洪心想:三絕四奇,比彭雪姑勝一籌,和彭白姑打成平手,彭清姑武功更高,她一出來,難道勞動三聖?陰屍手血淋兒再一出現,誰來抵擋?最後野人王來到中原,那不完結?果然,上蠱彭清姑,親自步向臺中間。
武天洪急低聲道:“玄鸚,把祥麟劍借給我;玉玲瓏,拿三根安息針借用。”
武天洪右手祥麟劍,左手扣着三根安息針,一拔身,亮相在彭清姑身前五六丈,躬身大笑道:“南京新青龍幫武天洪手下總文案任南軒,謁見彭幫主!”彭清姑登時面紅過耳,她不萬福,卻拱手道:“算了吧!我是你手下的敗將,這場不比了,我認輸下臺啦!”
她回身就走。
武天洪突然面現殺氣,眼露兇光,但一瞬間又穩去,仍舊大笑道:“彭幫主請留步,話不是這麼說。”
彭清姑轉回身站定,冷冷道:“強賓不壓主,我認輸下臺就算了,還要怎麼樣?不要欺客人太甚呀!”
武天洪大笑道:“此刻,就譬如在大巴山,我被你看破了,不是什麼任南軒,正是武天洪本人,你不是要馬上捉我嗎?好!現在你就捉我,看你能捉得住我不能?”
彭清姑冷笑道:“剛纔當值臺主章老前輩,怎麼說來着?不用暗器,你手裡扣着三根針,打算做什麼?憑這一點,我彭清姑坦然認輸下臺!讓你露臉!”
說完,回身自顧自去了。
武天洪厲聲道:“站着!”
彭清姑又回身來,厲聲道:“武天洪,你不要不知進退,憑你一劍三針,在我上蠱彭清姑面前,施展不出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武天洪高聲道:“我還有什麼話說?你給我面子,我沒有話說;可是天下英雄都在此地,天下英雄有話說!自來俠義道是除暴安良,正派的俠義道,眼睛裡揉不得黑道沙子,三尸神從大巴山來到南京,難道我武天洪,敢在天下英雄面前,賣私交情,不除暴安良,倒放虎歸山?”
彭清姑拔出刀來陰笑道:“嘿!看你這副樣子,是打算拼命?”
武天洪厲聲道:“我再說一遍,我只打算除暴安良!”
彭清姑轉面向上一拱手,問道:“啓稟三聖,武天洪這樣,對不對?”
窮財神站起身哈哈大笑,道:“以大巴山青龍幫幫主上蠱彭清姑的威名,還對付不了一個初出道的武天洪?他自己找死,彭幫主不必客氣!”
章嘏這一回答,非常滑頭,不正面回答對是不對。若正面回答,自然只有阻止武天洪,因爲早巳說好了點到爲止的,而武天洪口口聲聲要除暴安良,不肯放虎歸山,明明是要取彭清姑的性命,違反了先前的規定。章嘏只說彭清姑不該怕武天洪,這是當着十萬英雄面前,擠定了彭清姑非和武天洪動手不可,不然真是怕武天洪了!彭清姑一躬身,道:“遵命!那麼清姑就真不客氣了!”
這句話從天下綠林總巨魁口中說出,多麼嚴重。
彭清姑轉身對着武天洪,凝視一會兒,點點頭道:“武天洪,你三思而行吧!”
武天洪神威凜凜立定,亮開宏亮清圓的嗓音,高聲長歌道:“萬里雲天到海涯,千山吹滿戰場沙,西風易水何須論,鐵騎金刀斬亂麻!”
歌罷,一聲響入天雲的長嘯,飛抖萬點劍星,閃電疾刺彭清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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