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飯罷, 女使進來將食案搬走,兩個人對坐着飲了一盞清茶,燈下看心上人,別有一番妙趣。
大概是覺得坐得有些遠, 他悄然挪過來一些, 問她明日打算做什麼。
明妝只做沒有察覺, 想了想道:“有很多事要忙啊,預備大婚用的東西, 還要量尺寸, 做喜服。再者,爹爹和阿孃雖不在了, 但也有往日相幫過的親朋,到時候咱們也得設宴款待, 需要籌備的地方不比沁園少。”
他聽了,很覺得愧對她,“要娶親的是我,可內宅的事我一點忙都幫不上,一切都是你與阿孃在張羅。”
明妝笑道:“男女各有分內,你沒有讓我操心官場上的糾葛, 我們自然也不會要你過問後宅的雞毛蒜皮。只是咱們的婚事連累了你母親, 讓她不停往返於沁園和老宅之間,怪操勞的。”
說起他母親, 李宣凜愈發惆悵,“我少時在家待不住, 很小就入軍中歷練了, 等到稍大一些投奔了陝州軍,直到上年纔回到上京, 這些年沒有在我母親面前好好盡過孝,現在卻要她處處替我操心,心裡實在很愧對她。”
明妝握了握他的手道:“做母親的都是這樣,她心疼你,願意爲你排憂解難,你要是樣樣避諱她,倒讓她擔心了。好在你往後不用再去陝州了,有的是時候來孝敬她。我想着,到時候能不能把她接到沁園來住,她一輩子和唐大娘子攪合在一起,想必早就厭煩透了。”
李宣凜搖頭,“這事我同她提過,她問我,可是要讓她與父親和離。”
明妝一聽便生感慨:“姚娘子是個知禮的人吶,她是成全咱能呢,免得把一家老小全引到沁園來,回頭弄得雞飛狗跳。”
李宣凜輕嘆了口氣,很感念阿孃爲他諸多考慮,“我與父親確實過不到一處去,就不必勉強住在一個屋檐下了。至於我阿孃,她要是想搬到沁園來,我自有辦法,若是願意繼續留在洪橋子大街,倒也不怕唐大娘子欺負她。”
明妝搖着團扇打趣,“就是,有這麼個頂天立地的兒子,惹惱了也抓那個唐氏去立旗杆,看她還敢猖狂。”
他聽出來了,“你在笑話我,是不是?”
明妝說哪裡,“不過是讚歎郡王護短的決心罷了。”
不論是不是好話,反正引來了他的咯吱,兩個人笑鬧成一團,邊上的商媽媽見狀忙擺擺手,把幾個女使都遣了出去。一行人退到廊上,大家互相交換了眼色,半是臉紅半是欣慰,連趙嬤嬤也感嘆:“李判如今是走進紅塵裡來了,實心與咱們小娘子過日子來着。”
裡間的人呢,笑鬧過後擁在一起,李宣凜喃喃:“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明妝生出老大的不捨來,“還早,再坐一會兒。”
他欲拒還迎,爲難道:“不了,坐得太晚了不方便,害你身邊的人都不能安置。”
“那就讓她們先去休息。”她遞了個秋波,“要不然,你今晚住在這裡?”
他一聽,慢慢挑起了眉,“這不好吧,咱們還未成親呢。”
明妝訕笑,“早前你住在跨院,咱們不也沒有成親嗎。”
可她哪裡知道,他現在已經生出別的念頭了,那雙眼睛望下來,淵色的大海里巨浪滔天,微錯過臉靠向她耳邊輕聲揶揄:“我如今怎麼還能滿足於住在跨院!你不懂男人的心,得隴望蜀,可怕得很。小娘子不要招惹我,我好不容易纔說服自己該回去了,你要是留我……”
明妝心頭大跳,終於知道害怕了,尷尬地鬆開雙臂看了看更漏,“呀,時候果真不早了,李判哥哥,我送你出去吧!”
他笑起來,脣紅齒白,眉舒目展,明妝喜歡他這種心無塵垢的模樣,彷彿他一笑,她的世界便豁然開朗了。
就是這人學會了小矯情,她殷勤引他出門,他腳下有意蹉了蹉,“這麼着急要趕我走?”
明妝心道師父引進了門,如今是想欺師滅祖了啊,便撤回手道:“你果真不想走?那我可讓人關門了,再叫商媽媽加個枕頭,你今晚就留下吧。”
此言一出,道行不深的人立刻現了原形,眼神閃爍着,左顧右盼道:“明日還有公務,今晚就不勉強了。”
各自就坡下驢,兩下里都覺得很滿意。明妝一直將他送到大門上,分別時還有些依依地。
臺階上的女孩沒有挪步,掖着兩手道:“我看着你走。”
他聽了慢慢退後,七鬥上前挑燈引路,他也還是邊走邊回頭。直到走進小巷,臨拐彎的時候再回望一眼,她依舊站在那裡目送他,他油然生出許多感動來,當初臨戰開拔時候,看見大娘子站在陣前與大將軍道別,大軍走出去好長一段路,回首仍能看見大娘子身影……自己如今也能體會大將軍的感受了,不過是回府的小別就讓人這樣難以割捨,若是換成戰前辭行,又是怎樣的錐心刺骨之痛呢!
可惜身邊的七鬥是個傻子,他還在提醒公子小心腳下,兀自嘀咕着:“這條巷子有幾處坑窪,回頭咱們想辦法填平它,免得摸黑走路絆腳……”
李宣凜瞥了他一眼,“七鬥,你有沒有心思細膩的時候?”
七鬥說有啊,“我伺候公子的時候心思最細膩。”
結果他家公子不屑地調開了視線,“我看你伺候我也不怎麼盡心。”
七鬥惶惑起來,“誰說的?我每日怕公子餓了、熱了、累了,想盡辦法讓公子舒稱,怎麼不盡心了?”
李宣凜道:“作爲貼身的小廝,要關心的不只是家主的冷暖,還有別的。”
七鬥明白過來,“我知道了,張太美說,一切以公子快樂爲上。”說着仔細觀察他的臉,“公子,那你現在快樂嗎?”
李宣凜又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但極慢地,那張臉上忍不住浮現了笑意,負手道:“得償所願,哪還有什麼不快樂。七鬥,等你有了心愛的姑娘,就明白我現在的心情了。”
七鬥恍然大悟,心道張太美真他娘是個人才,難怪如今被提拔成了大婚專員,專管採買調度事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脫離了看門的微末之職,算是大大高升了。自己呢,陪在公子身邊始終算是紅人,可以趁着公子高興的時候給自己謀求一些福利,歡脫地說:“公子,若是哪日小人有了喜歡的姑娘,公子會替小人做主嗎?”
李宣凜嗯了聲,“若是外面的,該提親提親,該過禮過禮,按部就班,只要人家姑娘也看得上你就行。”
七鬥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那我要是喜歡上家裡的呢?”
李宣凜頓時一驚,“你不會看上了小娘子身邊的女使吧!”
七鬥一陣激動,居然當真一個個回憶起午盞和烹霜煎雪來。然而好夢還沒做完,就被公子無情打斷了,“那邊的姑娘不是你想喜歡就能喜歡的,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你。”
這麼一說,簡直自卑猶在,七鬥暗想之前公子自己就是戰戰兢兢等着小娘子來挑他,如今換成小娘子的女使,他們這頭還是掙脫不了被挑的命運,這男人啊,真是當得做小伏低。
不過小娘子身邊的烹霜格外好看,挑燈引路的七鬥喜滋滋想,等自己再大幾歲,攢上足夠的身家,到時候可以試着託公子求情。但轉念一想,求公子不如求小娘子,這個家往後還是小娘子說了算,他家公子別說當了郡王,就算當上一字王,恐怕也是個懼內的。
當然過日子的點滴,不能拿來衡量官場上的運籌帷幄,公子除去面對小娘子時底氣不足,在與同僚把臂周旋時,還是十分得心應手的。
金吾衛屬南衙,但以前和北衙禁軍職權分割不清,後來出了儀王謀逆案,官家下令嚴整,穎國公作爲北衙統帥,則需要與南衙作交接。
宦海沉浮,誰的身上沒有幾處短板,最要緊就是看是否讓人拿捏得住。像穎國公,坐鎮北衙十來年,手底下的要職幾乎全是門生兼任,這點觸犯了官家的忌諱,但你知我知的事,大家相視一笑爾,但凡想走私交的,掩住了便可以大事化了。
今日太忙,都在官衙中用了午飯,飯後尋個偏廳設上一個茶局,交情便從此間來了。
七鬥往建盞中斟茶,斟完了退到廊上,聽裡面的人和風細雨暢談。
穎國公道:“實在是繞不開情面,若說提拔親友倒算了,也是奇了,我家中親友全是文臣,只我一個武將,他們有他們的門道,並不用我相幫。餘下那些世交和門生求到門上來,推諉不過只好盡力周全……”
李宣凜活得很通透,“人在官場,總有兩難的時候,廉潔奉公之餘不能六親不認。況且那些郎將辦事也都妥帖,是公爺的好膀臂,什麼出身何必計較,能好好辦差就成了。”
穎國公聽他這樣體諒,也就踏實了,畢竟朝中新貴,以前不相熟,遇見了這種起老底的事,人家若是較真,自己也只有吃瓜落的份。好在這位郡王懂得人情世故,擡擡手,這件事就過去了,因此穎國公對他滿懷謝意,心下自然也親近了幾分。
“衙門伙房的飯菜不怎麼可口,但這茶葉卻清香得很。”年輕的郡王向他舉了舉杯,“我不愛喝濃茶,這銀絲冰芽是家裡準備的,恰好今日公爺在,就讓人泡了一壺來,給公爺解解膩。”
穎國公低頭看,茶葉舒展,一片片如雀舌般懸浮在水中,他是識貨的,當即笑道:“小芽,眼下上京貴女都愛這茶,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龍園勝雪。只是今年福建減產,這茶葉難求得很,上回小女讓人出去採買,跑遍了上京都不曾買到,最後還是我託了市舶司的人,纔在泉州買得了半斤。”
所以這茶葉真是個好引子,一下便將話題引到了信陽縣君身上。
李宣凜狀似無意地“哦”了聲,“我這裡還有一罐,若是公爺不嫌棄,就帶回去贈縣君吧!我家小娘子上回和我說起,說年前在梅園與貴府上縣君有過一面之緣,只可惜當時沒有機會結識,這茶葉就當是個小禮,給兩位縣君穿針引線吧。”
穎國公倒有些受寵若驚,江陵縣君和丹陽郡王定了親,自是要高看幾分的,忙道:“茶葉就不必了,姑娘家口味一時一個樣,半斤且夠她喝上一年了。不過若能結交貴府縣君,倒是小女的榮幸了,女孩子閨中摯友原就不多,待下回約在晴窗記會一會面,馬上就熟絡起來了。”
李宣凜頷首,又順勢道:“我聽說公爺家中有六位公子,只得了這麼一位千金?”
穎國公畢竟官場中混跡了多年,話題總圍繞自家女兒,隱約已經察覺了李宣凜的用意,便放下茶盞道:“北衙職位一事,我很感激郡王爲我遮掩,待過兩日我在潘樓設宴,屆時請郡王和縣君賞光,咱們兩家交好,往後也好有個幫襯。但郡王,家下那些瑣事上不得檯面,就不勞郡王費心了,細說起來實在是小女不長進,這事傳到了郡王耳朵裡,令我汗顏得很。”
話還沒開口說,穎國公就先回絕了,可見這事確實不好斡旋。但李宣凜並不急於求成,溫吞一笑道:“公爺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聽說了貴府與樞使府往日的過節,想着是不是能夠幫上些忙。公爺妻舅如今下放在嶺南麼?”
穎國公嘆了口氣,“流放到博羅去了,那地方夷獠雜居,亂得很。上年還託人傳話回來,求我們想辦法把他撈回來,可流放是官府判的,送交三衙覈准後實行,我能有什麼辦法。也怪他平時張狂,犯下這樣的錯,送到那裡長記性,是他活該。”
嘴上說活該,心裡到底還是很彆扭,雖然姐夫對小舅子做不到真情實感的心疼,但每日面對長吁短嘆的夫人,也是件分外受折磨的事。
李宣凜聽後沉吟了下,“律法是死的,人情倒可以走一走。我有個故交,正好在博羅任巡查使,流放嶺南的官員全是由他統管的。那種地方,說實話山高皇帝遠,只要上頭手指縫裡漏一點兒,就夠底下人自在騰挪了。公爺若需要,我可以修書去嶺南,信上打個招呼,人便可以活得自在些。反正暫且解了眼下困局,朝廷若逢喜事還有大赦,到時候人雖不便回上京,去別處安穩度日還是可以的。”說罷看了穎國公一眼,“公爺以爲如何?”
穎國公一聽大喜,“哎呀”了聲道:“郡王真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下月我家老岳丈過七十大壽,我那夫人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在我跟前抹眼淚兒,弄得我煩不勝煩。我是想盡了辦法,託周遭親友走關係通路子,可博羅那地方的官員都是軍中委任的,任期又極短,常是剛打好交道,人就調任了,到最後白忙一場。”
李宣凜道:“這點公爺不必擔心,巡察使所轄不單博羅那一片,這三五年內是絕不會調任的,託付他,這件事必定穩妥。”
“好好好……”穎國公道,“不能空口白話勞煩人家,所需用度郡王儘管安排,只要能讓人滋潤些,咱們絕不推諉。”
李宣凜擺手,“公爺見外了,不過一句話的事,哪裡要什麼用度。至於我與巡察使的交情,自有我來維繫,同公爺不相干。公爺回去可以帶話給夫人,請她不必再爲這件事煩心了,一切交給我就是了。”
如此恩德,將多年浸泡在水深火熱中的穎國公救上了岸,穎國公簡直對他感激涕零,站起身鄭重地拱了拱手,“多謝多謝,多謝郡王,你是丁某人的恩人,我終於不用再想各種說辭開解內子了,這些年我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實在是絞盡腦汁,無能爲力了。”
李宣凜忙比手請他坐,“這點小事,公爺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就事論事,貴戚在嶺南的處境尚有轉圜的餘地,但湯樞使胞弟的腿,卻再也治不好了,若論輕重得失,湯家着實吃了大虧。”
穎國公到這時,態度終於有了幾分轉變,嘆道:“當初年輕,兩下里好勇鬥狠,一個疏忽便成了這樣,誰也不想看見如此了局。事情出來後,我們夫妻實心實意上湯家致歉,可湯淳夫婦帶着家僕拿棍棒把我們趕了出來,我夫人站在他家門前嚎啕大哭,他們夫婦也不肯退讓,最後弄得一個殘了,一個流放,終究是兩敗俱傷。如今誰是誰非也分辯不清了,說到底是面子的問題,不來不往天下太平,還有什麼可說的。”
“可區區的面子,比兒女的終身還重要嗎?湯公子與令愛的事我也聽說了,昨日和湯樞使夫婦一起宴飲,聽他們的意思還是樂於成全的。公爺,冤家宜解不宜結,何不趁着這樣機會重修舊好呢。湯家日後在朝中,必定顯貴已極,若總是紅眉毛綠眼睛的,到底不是辦法。”
可惜這樣的勸解,對穎國公沒有太大的作用,他蹙起眉,臉上似有不耐的神色,“郡王不知道其中糾葛,我那女兒就算日後做女冠,也絕不嫁與湯家。”
李宣凜聞言沉默下來,半晌才道:“我有個故事,想說與公爺聽,早前在陝州時候,軍中有個押隊與統制的千金兩情相悅,但統制嫌門不當戶不對,便沒有答應這門親事。後來有一日,忽然聽聞統制急急將女兒嫁了押隊,其中辛酸,真是不說也罷。我常想,人何不在有餘地的時候替人留一線呢,不是爲成全別人,是爲讓自己轉身。”他說罷,復又笑了笑,“當然,這是公爺家事,我不便置喙,只是看在我家小娘子與湯家有乾親的份上,想從中調停調停罷了。好了,我的話只說到這裡,接下來唯談公事不談私事。南北兩衙班直的交接已經完成了,倘或還有哪裡不明朗的,公爺只管告知我,我即刻派人查明。”
然而穎國公的注意力,卻停留在他口中的“急急將女兒嫁了押隊”上。這話不敢細想,細想之下就一身冷汗,從倨傲到屈服,全在那句“不說也罷”裡。有的時候不得不承認,女孩子就是比男人更容易吃虧,兩家都是有體面的人家,真要有個閃失,小舅子流放的壞名聲,竟都不算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