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誰讓我看顧的人不痛快,我...)

打起來了,躲在一邊旁觀的明妝吃了一驚,擡起眼,恰好看見了月洞門上探頭探腦的葛氏和蘇氏,大家交換了下眼色,都有些尷尬。

全是衝着看熱鬧來的,誰也沒想摻和進去,葛氏和蘇氏原本和凝妝就不對付,不過礙於平時不能把她怎麼樣,這回藉着惠小娘之手讓她吃點苦頭,非但沒想去拉架,心頭反而大覺暢快。

至於明妝,知道惠小娘不會吃虧,反正周圍都是自己園裡的女使婆子,自己現在出面倒弄得不好收場,所以再等一等吧,看看接下去事態如何發展。不過她好像低估了凝妝的那道尖嗓門,被壓制住了,無法反抗,但不妨礙她尖叫呼喊。那聲線,像從嗓子眼裡直接迸射出來的,難爲那些離她最近的婆子,八成被她刺得耳朵都要聾了吧!

衆人把她拽了起來,好好的女孩子弄得髮髻散亂,衣衫不整,一邊臉頰上還蹭了塵土。惠小娘看她這副狼狽樣,狠狠呸了她一聲,“住進園子不就是想沾我們郡公府的光嗎,就憑你這模樣,還在王家面前裝貴女,穿幫了,沒人要了吧,活該!”

凝妝幾時受過這樣的羞辱,又哭又喊簡直瘋魔了一樣,尖叫着:“你這賤婢,一個捧唾盒的,也敢這樣對我!放開……放開,今日有一個算一個,我定要讓你們嚐嚐厲害!”轉而又喊,“易明妝,你裝什麼縮頭烏龜,縱着你爹的小妾這樣折辱我,我是你堂姐,你們這些瞎眼的殺才!”

這一頓叫罵果真引來了西邊園子裡的人,不多會兒易老夫人就帶着一幫婆子過來,厲聲呵斥着:“你們好大的膽子,竟對主家動起手來,要造反了不成!”

易老夫人身上畢竟有誥命的頭銜,園裡僱來的女使婆子們都是有家有口的,沒人敢真正得罪她,只好鬆開手,把凝妝放了。

凝妝一旦沒了牽制,二話不說就往水井衝去,嚇得羅氏跺腳大喊,一羣人忙把她攔下了,就聽她嚎啕大哭起來,“我不活了,今日就死在這裡,再請祖母和爹爹爲我申冤。”

易老夫人氣得臉色煞白,舉起手裡的柺杖就朝惠小娘砸過去,“下賤的娼婦,渾身骨頭磨碎了也抵不上人一個腳趾頭!好好的閨閣娘子竟被你這樣欺辱,你眼裡還有誰?我兒子死了,倒讓你這不入流的東西橫行霸道起來,今日不好好懲治你,我將來沒臉見三郎。”說着大喝一聲來人,“把這賊賤人綁起來,今日不打她個皮開肉綻,她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老宅帶來的那羣僕婦得令,一個個摩拳擦掌要上來拿人,明妝這時從院門上出來,冷冷看了左右一眼道:“我的宅院,今日看誰敢動手!”

一羣人果然又畏手畏腳起來,畢竟住着人家的園子,人家是家主。誰要敢造次,一狀告到縣衙去,定一個私闖民宅的罪過,也夠捱上二十板子了。葛氏忙上來打圓場:“祖母,算了,一家人何必置氣,讓外人笑話。”

羅氏見自己的女兒吃了虧,臉頰上五個指印根根分明,心裡痛得要滴血,一面給凝妝掖臉,一面咬牙衝惠小娘咒罵:“我的孩子養到這麼大,平時連一句重話都捨不得罵,倒讓這賤人伸手打了去,怎麼叫人甘心!叫牙郎來,快發賣了這千人騎萬人入的娼婦,給我遠遠賣到沙門島去,爛死在那裡,一輩子別回來!”

罵是罵得着實難聽,惠小娘捱了易老夫人一柺杖,雖沒打疼,但也讓她十分下不來臺。反正鬧了,索性鬧大,就她易凝妝會跳井,自己也會!

於是有樣學樣,大聲哭喊着:“郎主和大娘子走得早,留下我們這些苦命人,要受外人這樣的□□!我還活着幹什麼,不如跟着郎主和大娘子一起去吧!”

亂哄哄要死要活,一大幫人又要盡力阻攔,聞訊趕來的蘭小娘對明妝道:“今日小娘子做個主吧,我們不能和這些外人住在一起,不是他們走,就是我們走,請小娘子裁奪。”

易老夫人充分發揮了蠻不講理的長項,顫聲說:“這是我兒子的宅邸,我住我兒子的屋子,看哪個有膽子趕我走!”

商媽媽這時上前一步,對易老夫人道:“老太太,鬧成這樣再住在一個屋檐下,還有什麼趣兒?我們小娘子重情義,答應你闔家搬進來,這是讓老太太你的面子,不是應當應分的。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一磚一瓦都是我們小娘子的,她若不願意,你們也只能尋常親戚那樣走動,老太太不知道這個道理嗎?兩位小娘,是我們小娘子的長輩,是頤養在這園子裡的,凝娘子來者是客,原該敬重她們纔對,怎麼進門就叫罵動手?既開了這個頭,我看往後是不好相處了。”

明妝也表了態,拉着臉道:“祖母,兩下里都尋死覓活,易園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害怕。既這麼,我們另商議一個辦法吧,我去找外祖母、找乾孃借錢,無論如何替祖母賃一處園子,半年的賃金我出,請祖母帶着闔家搬出去吧。”

易老夫人氣得嘴脣哆嗦,“你說什麼?爲了一個婢妾,你要把你嫡親的祖母趕出去?”

話音方落,就聽見一個高亢的男聲傳來,氣急敗壞地說:“誰敢對我祖母不恭,老子的拳頭可不認人,管你什麼貴女賤女,一樣伺候!”

說話的是二伯父與齊氏的兒子易元豐,前陣子易老夫人舉薦的命繼子就是他。這位小爺,學問沒有,吃喝嫖賭一樣不落下,平時深得易老夫人寵愛,到了緊要關頭,也能爲祖母撐腰。

易老夫人很欣慰,但面上也作勢斥責:“豐哥兒,不許造次,嚇着你妹妹。”

話才說完,回頭看明妝,她臉色大變,跺腳悲哭起來:“四哥要在我家裡打我嗎?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王法!”

大概因爲急得厲害,人一下子癱軟下來,這一倒,衆人立刻亂成了一鍋粥,再也沒人顧得上老宅那些人了,惠小娘和蘭小娘喊破了嗓子,“快找郎中來!”

商媽媽抱着人,唬得手腳亂哆嗦,“打發人找李判……找李判來,有人要害小娘子!”然後便痛哭失聲,“我的乖乖,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呀!”

衆人一陣風似的把明妝送回了院子裡,留下老宅那些人面面相覷,元豐囁嚅着:“我……我也沒說什麼啊……”

齊氏怨懟地捶了他兩下,“口沒遮攔的東西,她一個嬌嬌女,幾時受過這樣的恐嚇,萬一嚇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不過話又兩說,“般般這身子,也太弱了些,有點小風小浪就這樣,怕也不是個長壽的。”

居然還有些竊喜是怎麼回事,再想得極端些,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又沒人真打她,倘或就此死了,也不能怪豐哥兒吧!

易老夫人沒辦法,鬧出這麼大的事來,不能撒手不管,只好跟過去瞧瞧。羅氏和凝妝不想管這事了,相攜回了西園,齊氏把元豐趕了回去,自己隨老太太一起過去,也是爲了看看明妝究竟怎麼樣。剩下葛氏和蘇氏進退兩難,蘇氏猛想起來,“那個李判是誰?姓李的,不會是儀王吧!”

誰知道呢!葛氏嘆了口氣,心下也覺得煩躁,對蘇氏道:“咱們回去收拾東西吧,看來又該搬家了。”

那廂易老夫人和齊氏趕到明妝院裡,見那小丫頭被安置在了榻上,臉色確實不好,白得嚇人,但總算慢慢醒轉過來,只是氣息急促,胸脯起伏不止。大約還驚恐於元豐的那番話,靠在商媽媽懷裡仍是抽泣,小聲說:“媽媽,我不要他們住在這裡了,把他們都趕出去。”

易老夫人和齊氏一聽,心裡便嘀咕起來,這丫頭作這模樣,最終的目的原來是借題發揮。那日容他們住進來,只是暫時成全了她的孝道,等一切安穩了,營造出個長輩兄姐欺凌她的現狀來,到時候再讓他們搬出去,責任便不在她,在長輩無良上了。

易老夫人蹙眉不已,“你這孩子也過於膽小了,你四哥是個糊塗人,一兩句糊塗話,你做什麼要放在心上?把自己急得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四哥果真打了你,鬧到外面去,豈不冤枉了你四哥?”

趙嬤嬤聽了這話按捺不住,反脣相譏道:“老太太可不能這樣偏私,四哥是老太太的骨肉,我們小娘子也是。什麼叫糊塗話?我們小娘子本沒有兄弟,郎主又把她捧在手心裡養大,就算是陝州軍那樣鐵血的軍士,見了我們小娘子也是恭恭敬敬,幾時說過這等狂悖之言?女孩子膽兒小,受不得驚嚇,老太太不去責罵四哥,倒來怨我們小娘子,這是什麼道理?”

易老夫人很是不滿這些婆子都來回嘴,冷着臉道:“我同孫女說話,如今竟是要看你們的臉色了?你們只管伺候就好,主家的是非,輪不着你們過問。”

趙嬤嬤卻並不買賬,“老太太這話錯了,我是大娘子陪房,我們小娘子是我一手帶大的,要是有人膽敢欺負我們小娘子,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和那人論個長短。”

商媽媽也應聲,抱着明妝對易老夫人道:“老太太,我們小娘子已經發了話,何必再來費口舌。她身子弱,經不得哥哥姐姐催逼,老太太若是心疼她,就少說兩句,免得讓我們小娘子更堵心,倘或出了差錯,只怕就算是老太太,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這時郎中進來了,衆人都讓到一旁,午盞將人引到榻前,切切道:“先生,快給我們小娘子瞧瞧吧。小娘子受了驚嚇,先前一下氣上不來,險些急死我們。”

郎中忙上前辨色把脈,沉吟道:“人有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各有其所主。怒傷肝,怒則氣上,恐傷腎,恐則氣下,驚傷心,驚則氣亂,幾番衝突之下便有了驚厥之症。我這裡先給小娘子開幾副壓驚的藥,但要切記一點,小娘子往後再不可受驚嚇了。年輕姑娘五臟六腑稚嫩,調理得不好,要落下病根的。”

邊上衆人連連答應,煎雪伺候郎中筆墨,待開了方子就讓小廝出去抓藥。郎中又給了一瓶定神丸,囑咐讓小娘子含服,又交代了煎藥的火候和劑量,方領了診金告辭。

易老夫人和齊氏這時就很尷尬,齊氏還在那裡裝模作樣,來討明妝的好,說:“般般,你且消消氣,回頭我讓你四哥來給你賠不是。你要是生氣,捶他兩下出氣,千萬別悶在心裡。”

易老夫人也換了話風,趨身道:“大夫交代了,讓你放平和些,氣性太大傷身,年輕輕的姑娘要是真落了病根,那可怎麼得了!”

明妝不想聽她們說話,乾脆閉上了眼睛。嘴裡含着的藥,苦是真的苦,像黃連一樣。早知道老宅那幫人搬進來,日子太平不了,但沒想到這樣迫不及待。既然鬧起來了,就不要大事化小,凝妝會跳井,自己就能裝暈,老太太還這樣輕描淡寫,她乾脆捂住了胸口呻/吟起來,“哎喲……媽媽,我胸口疼啊……”

跟前的人再次慌神,商媽媽道:“怎麼胸口又疼了……”

正要替她紓解,廊上婆子大聲向內傳話:“慶公爺來了!”

話才說完,就聽見細鱗銀甲啷啷作響,一個傲岸的身影轉眼到了門上,那疏狂氣魄裹挾着雷霆之勢,竟讓易老夫人一陣恍惚,身上寒毛幾乎炸立起來,還以爲死去的三郎回來了。

然而仔細看,看見兜鍪下一張陌生的臉,雖生得勻停清貴,但眼神冷厲如刀,只一道眼波,就讓人心頭生寒。

這是誰?剛纔傳話的婆子說誰來了?

易老夫人和齊氏交換了下眼色,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見那人拱了拱手,“老太君,我是大將軍麾下副將李宣凜,特來向老太君請安。”

易老夫人怔愣了下,纔想起前陣子大敗邶國的將領就叫這個名字。現任的安西四鎮節度使,又得了官家御封的國公爵位,只是奇怪那個乳媼做什麼叫他李判,害得她先前壓根沒鬧明白,她們搬的救兵原來是這位新貴。

般般這丫頭,還真是個有本事的,一會兒翼國公,一會兒儀王,這回又鬧出個什麼慶國公來,這是捅了王侯窩了!不過還好,這人既然是三郎以前的舊部,那還好說話些,易老夫人舒了口氣,頷首致意,“原來是慶公爺,公爺客氣了。”

李宣凜沒有與她過多糾纏,蹙眉問商媽媽,“小娘子怎麼了?”

靠山來了,自然要好生訴苦,商媽媽眼含淚花,悲慼道:“李判,家下先前鬧起來了。老宅的小娘子因咱們的女使衝撞了她,大發脾氣,惠小娘過去理論,那凝娘子衝上前就撕打惠小娘,女使婆子們看不過,把凝娘子拉開了,老太太見狀就要打殺惠小娘。我們小娘子自然要護着妾母,結果老宅的四公子竟是揚言要打我們小娘子。小娘子受不得他恫嚇,一下驚厥過去……神天菩薩,簡直嚇破了我們的膽!這回請了李判來,是爲我們小娘子主持公道,我們小娘子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有些人看準了她性子好,就要爬到她頭上來,要是李判再不顧念她,那她可要被人欺凌死了。”

一番繪聲繪色的控訴,說得易老夫人和齊氏臉上不是顏色。本以爲那慶國公會來調停說合,沒想到他先去看了明妝,趨身到榻前問:“小娘子眼下怎麼樣,好些了嗎?”

明妝的眼淚滔滔流下來,也不說好沒好,只是抽泣不止,撥弄了下手邊的藥瓶,“這個藥……好苦。”

不過一句話,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頭的怒火高漲起來,卻還溫聲安撫她,“小娘子別怕,一切交給我。”

抽身退出來,他站在廊下高聲發令:“去西院,找見那位四公子,將他給我捆起來立旗杆,什麼時候斷氣,什麼時候放下來。”

此話一出,頓時嚇得易老夫人和齊氏魂飛天外,驚惶道:“你……你……你們是瘋了不成!”

李宣凜的禁衛因不能進小娘子內院,都在院外等着,聽了李宣凜號令,齊齊應聲是,轉身便出去搜尋了。

易老夫人知道阻攔那些軍士沒有用,癥結還是在慶國公身上,忙上來說情,“慶公爺,你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就下這樣的令啊。”

李宣凜冷着臉問:“四公子揚言要打明娘子,這可是事實?”見易老夫人躊躇,傲慢地調開了視線,“敢對小娘子不恭,就必須懲戒。”

齊氏都快急瘋了,一面叫着豐哥兒,一面轉身對李宣凜叫囂:“國公就能不講道理,枉顧律法嗎?四哥只是逞口舌之快,又沒有真打她,你憑什麼這樣處置?難道在你眼裡,人命是草芥子?”

李宣凜哼了聲,嗓音單寒,像箭過林梢,“人命在我眼裡確實不值一文,誰讓我看顧的人不痛快,我就讓他全家不痛快。”

齊氏愣住了,知道這回說不通了,大哭大喊着跑向了西園。

易老夫人實在弄不明白,氣憤之餘顫聲責問:“公爺不是三郎舊部嗎,既是三郎舊部,爲什麼要這樣對待他的家人?”

“大將軍家人,我只認小娘子一個。”他轉頭看向易老夫人,如果眼神是刀,早就將這老婦片得只剩骨架了。

易園的人來通傳的時候,他正忙於籌建控鶴司,那羣人是日後用來護衛東宮的,不同於一般禁軍,是精銳中的精銳,每一個都要再三甄別,仔細挑選。

校場上主持選拔,諸班直比武藝、比騎射、比謀略,忙得人摸不着耳朵,乍聽明妝出了事,他哪裡還顧得上手裡的軍務。交代了身邊的人一聲,立刻調遣隨從趕到易園,進門就見她無精打采躺在那裡,還有哭訴的那句“好苦”……他知道今日不作筏子,震懾不了老宅這幫人。

一個戰場上廝殺過的有功之臣,驕縱莽撞些沒什麼,就算削了國公的頭銜,他還是安西大都護,官家還要靠他守門戶。易老夫人眼看孫子的性命要交代了,這回也亂了方寸,好言央求着:“公爺,我是易雲天的母親,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你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護衛般般,就不該刻意爲難我。快讓你的人住手,讓他們不許傷害我的孫子,咱們萬事好商量。”

李宣凜笑了笑,“老太君,我們當兵的,最不耐煩有人和我們講道理,你幾時聽過打仗靠嘴的?我們靠的是這個——”說着“噌”地抽出佩劍,劍身寒光凜冽刺傷人眼,傲然道,“這把劍是當初大將軍贈我的,斬一切仇讎宵小。我不怕告訴老太君,這世上只要有人敢打小娘子主意,我就敢用此劍送他去見大將軍。至於大將軍原不原諒,看大將軍的意思,是該死也好,枉死也好,就算到閻王爺那兒去告狀,李某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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