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顯德殿(上) 相敬以德 青豆
62 顯德殿(上)
九月二十四日夜,東宮顯德殿。
一個多月前的八月九日,李世民以太子之身在這東宮的顯德殿內登極稱帝。因父親李淵仍在,禪位爲太上皇,皇宮還是由他居住,是以世民在東宮登基,其後辦理朝政也在東宮之內進行。
這天,世民向朝臣公佈了他親自裁定的各功臣的爵位與采邑,爲首的五大功臣中長孫無忌名列第一,餘者爲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是夜,又在這顯德殿內大排筵席慶功。
尉遲敬德坐在丹墀之下,仰首看着斜身倚在御座上的世民,心中感慨萬千。
又是慶功宴。
六年前洛陽西苑逍遙亭內的慶功宴,敬德以宣武陵一役救駕之功第一而坐在世民身邊,那時世民還只是唐軍元帥,那又是軍中的慶功宴,禮儀上不甚拘謹。那該是他參加過的最愉快的慶功宴了吧——要是沒有在此之後發生的合香院的事的話……
五年前太極殿內的慶功宴,敬德因地位跟一衆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相比還是差得太遠,而只能坐在遠離世民的丹墀下首。那該是他參加過的最糟糕的慶功宴了吧。離世民太遠,想替世民擋酒卻被無忌搶了先手——簡直是如同後來的玄武門之變中他想捨命爲世民脅逼皇帝改變心志、卻被無忌搶先一步的前奏。然後,看着世民與無忌的親密情態,他甚至平生第一遭喝酒喝得吐了出來……
如今,是顯德殿內的慶功宴了。世民已高升爲皇帝了,要再像逍遙亭內那次那樣緊挨在他身邊坐着,恐怕今生今世是永遠都不可能了吧……差可寬慰的是,今天的敬德也是五大功臣之一,雖然作爲臣子仍只能坐下丹墀之下,但比之太極殿那次與世民之間的距離,可是大大地縮短了——如果比他坐得與世民更近的不是長孫無忌的話……
還是差可寬慰的是,世民這時並沒有看着無忌。殿內的氣氛漸漸的變得熱烈,可御座上的世民自始至終只是捧着一隻半滿的酒杯,漫漫然的望着遠處,一副神遊物外之態。
神遊物外……
敬德在恍惚之間,神思也不由自主的遊蕩到了這大殿之外,想起了最近發生的一件事。
前些天,他獨自一人到西市喝酒。
玄武門之變後,平息原東宮、齊王府衛士的疑慮,平定幽州大都督廬江王李瑗的叛亂,抗擊突厥頡利、突利可汗十萬聯軍入侵……諸事繁雜,長安城內上至世民這新皇帝、下至一介平民百姓,無不忙亂個焦頭爛額。直至進入九月份,局勢才總算是大致平穩了下來。
然而,雜事一去,心思一清,敬德就不由得回想起六月初四那天的事情,回想起在那個偏殿的門縫裡窺見的那一幕。那些回憶就如同鬼魅一般,在他腦海之中纏繞不去。此前公務繁重,敬德還能把自己的心思淹沒在公務之內,硬生生地把這些回憶排擠在外,心無旁騖。但這時局勢緩和了下來,這鬼魅每每只待他的心神稍一鬆懈,就潛入腦際,翻起苦澀與酸楚的波濤。
沒有公務可藉以消愁,那借酒澆愁就是僅餘的選擇。敬德雖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今非昔比,但那些鬼魅般的回憶實在是快要把他逼瘋了,他終於還是獨自一人悄悄到了西市一個僻靜的小酒棧裡買醉。
可惜,他的酒量太好了。以往他總是以此爲傲,這時他只恨自己怎麼也醉不了。
就在這一杯接一杯地往愁腸之內灌進黃湯之際,忽然聽到身後“咦”的一聲,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大哥……是你?”
大哥……?
是誰會這麼叫喚他?是……尋相!
他霍然回頭,差點脫口就叫出:“相弟!”但眼前的男子那一身的胡商打扮把他這一句呼喚噎在了喉頭。
然而,那一身陌生打扮的男子的臉龐上,是一雙神色再也熟悉不過的眼睛,還有那久違了的含着幾分羞澀之意的話音:“大哥,真的是你?你……還記得我嗎?”
“相弟……”敬德終於叫出了那久未叫喚的稱呼。
確實是尋相。只是他的打扮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留了一大把蓬鬆凌亂的鬍子,臉龐也似是因爲久經日曬雨淋而變得黝黑。他頭上頂着胡帽,身上穿的也是胡服,頸上掛着用檀木雕成珠子的項鍊,指上戴着一隻碩大的碧玉環戒,一整副西域商人的打扮。怪不得敬德開始時一眼之間完全認不出他來了。
敬德怔忡不定的看着久別重逢的尋相,尋相卻一臉輕鬆自若之色在他桌邊坐了下來,也叫了一壺酒和一盤下酒的小食。
“相弟,你……這一直以來過得可好嗎?”敬德終於悄悄從最初的驚異之中回覆了神志,但想了半天也只想出這麼一句問話。
“我過得很好。”尋相卻爽朗地笑了起來,“大哥你也看見了,我現在是個生意人了,一年之中做的就盡是穿越突厥、把西域各國的種種珍奇之物運到長安這西市裡來出售的事。雖然路上風霜兇險也不少,但比之以前在戰場上過的那種舔着刀尖的血跡的日子要安定吧。再說……”尋相微微垂下眼簾,聲音也略轉低沉,“……現在總算是我靠自己養活自己,而不是依賴大哥你了。”他忽然雙眉一揚,神情重又變得開朗,“不但如此,我還已經娶妻生子了呢。是他們依賴着我過活,不是我依賴着別人了。”
敬德看着好像是變作了另一個人的尋相,心中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惆悵,半晌才說出一句:“相弟,你變了。”
“是的,我變了。”尋相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淡去,“從離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變了。只是這過程有多痛苦,你知道嗎?就如蛇要蛻去舊皮那樣……”他用力地甩了甩頭,像要把舊事都甩掉,“但我終於是辦到了,我……脫胎換骨了!”
最後,尋相一仰首,把桌上的酒壺裡的酒水都倒進了口中,站起來,俯視着敬德,“大哥,你的事我也都聽說了。開國功臣,社稷柱石……你確實本來就不是池中之物。自然,元帥……秦王……不,他如今是陛下了,更非池中之物。幸好當年我們都做對了——你沒有挽留我,我也狠下決心對你放手。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這纔是對大家都最好。大哥,你還記得當年我離開之時對你說的最後那番話嗎?——大哥,我不怪你,真的。是我們緣分盡了,我再這樣勉強下去,也只是傷人傷己。既然這樣,還是放手吧。——我真的很慶幸,自己當時就看明白了,放手了……”尋相的話音之中終於還是隱隱帶出了泣意。他連忙向着敬德深深一躬,轉身快步離去。
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這纔是對大家都最好……
真的很慶幸……看明白了,放手了……
尋相的話這些天來就一直這樣不時地迴盪在他的耳邊。
敬德猛的擡頭看向御座上的世民,驚覺不知什麼時候,世民已收回了眼神幽遠的視線,正微笑着看向……長孫無忌!他不但正在看着無忌,手上的酒杯也正伸向無忌……
是該……看明白了,是該……放手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
1、這小說裡的最後一場慶功宴~~~~~順便就“總結”了一下這小說裡寫過的慶功宴~~~爆!《千重苦夏》裡也寫過這場慶功宴的,自然是從無忌的視角來寫滴~~~~又是複習重溫的時候啦~~~~
2、尋相在這小說的最後又露了一把小臉,這本來不是偶的初衷,但寫到這裡,爲了給敬德從一直苦苦不肯放棄、到轉變爲願意主動放手提供一個合理的契機與鋪墊,於是讓尋相又出場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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